天下为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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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9:朝内风云·人皆可罪

    话说罗子珍抵达京城时,已是日暮时分。连续颠簸三天两夜,下了码头,罗子珍也不梳洗,只拿了一个麻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便冲而出。

    罗子珍的目的地是西长安街,准确说是位于西长安街上严嵩、严阁老的府邸。

    天已近黑,严府的四扇大门已经关了,匾额梁木旁也挂起了大灯笼,罗子珍抬头看了‘严府’的匾额,旋即上前抓了门环便猛敲起来。

    “谁!”不多会儿,里面便响起门子声音,大门也应声开了一道缝。

    严府是什么地儿啊?平日文武百官打严府门口过,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是以门子从来没遇到敢这么猛敲门板的。今天第一次遇到,还以为是宫里来人了呢,不想开门一开……竟是个头顶鸟窝、手拖破布袋的‘乞丐’!

    对面是个乞丐,门子的脾气也上来了,“要死了急着投胎吗!不知道这是什么地……”

    门子那话还没骂完,便再也骂不出了,倒不是这乞丐拿刀横在脖子前害怕得骂不出,而是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堵住了嘴。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门子立刻露出一丝你懂的笑,伸手先是接过元宝掂了掂,然后放进怀里,这才道,“什么事啊?”

    罗子珍两手一拱,笑了笑,“鄙人山东都指挥使罗宇之子,罗子珍,受家父所托,求见严阁老。”

    “你?”门子打量了罗子珍,“你这……看着不像啊。”

    罗子珍干笑一声,“听闻太夫人病重,家父特地从东洋找来的灵药,这不,广东市舶司的船刚上岸,五天五夜,不休不眠,到京城巴儿巴儿的就送过来了。”

    门子闻言肃然起敬,立刻将门拉开,露出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原来是为太夫人找药的,这可慢不得,这边请。”

    进了门,门子便一路带着罗子珍往内宅走去。一路走,还一边絮叨,“半年了都!阁老说了,但凡有人送药,一律不用禀报……”

    提起严嵩的简历兼头衔,那可是多的不得了,谨身殿大学士、少傅兼太子太师,少师、华盖殿大学士……说来也怪,从古代小说到近现代电视剧,但凡沾上‘太师’这头衔的,基本都是坏人。可怜人家潘太师在正史里一介名臣,就因为有太师这头衔,从杨家将到少年包青天,硬是成了大奸臣。咱严阁老沾着这‘太师’的头衔,自然也不能免俗。

    此时的严嵩已经八十有二,苍白的发须、肥大的眼袋、密布的皱纹、加上那满脸的老年斑,无不显示这位大明首辅已经到了垂暮之年。

    无权者无以称大奸大恶,历史上大奸大恶之徒所好不过两样——钱、色。严嵩身为大明首辅,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多少钱说不好,但对于色,是绝对不贪的。仕途数十年,主宰内阁二十余年,却始终守着一个糟糠之妻——欧阳氏。

    欧阳氏较严嵩年长一岁,已是八十三的高龄,自今年入夏以来便一直卧病在床,请了多少大夫、用了多少灵药,一直不见好。半年时间,病魔已将欧阳氏折腾得只剩一张人皮,要不是偶尔还能看到欧阳氏的眼睛在转,恐怕所有人都以为这位首辅夫人已是一具尸体。

    此事的严嵩正坐在病榻前的绣凳上,双眼浑浊,就那么看着病榻上的欧阳氏,双眼朦胧,也不知是因为年老浑浊,还是已经含泪。

    突然,门外传来门子的声音,“老爷!山东都司家的公子带了灵药来。”

    欧阳氏刚卧床那段时间,严嵩广招名医上门治病,可有太多的人是借着献药的名头期望攀上高枝,抛去这些,来了多少大夫,试了多少药……无数次的失望已将严嵩所有的希望碾碎,是以严嵩对所谓的献药已经不抱希望。

    严嵩闻言喉咙动了动,只沙哑道,“进来吧。”

    罗子珍在门外一直看着,见严嵩如此冷漠,心底倒是有了底气,应上前先是拜了,然后才从将麻袋里的纸包拿出,一共五包,一溜串摆在桌上。

    严嵩眼皮动了动,“这是……”

    罗子珍:“听闻太夫人病重,家父忧心如焚,便想请李时珍给太夫人治病,只其中一味药却是少见,直至五天前,才有人从东洋带来。”

    严嵩自然是知道李时珍的,毕竟那是大明朝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医。严嵩也想过请李时珍,可李时珍似乎不愿意给自己的妻子看病,半年了,竟完全没发现李时珍的踪迹。

    严嵩看着桌上的纸包,漠然道,“李时珍没有给欧阳把过脉,他怎么知道病情;还有,你是怎么请到他的。”

    罗子珍知道是严嵩怀疑,应道,“太湖大水,数十万百姓流离,为防止灾区发生疫情,李时珍亲到灾区熬药赈灾。家父找到李时珍,提出捐银二十万赈济灾民,这才换得李时珍一张药方。其后,又送李时珍远赴东洋,遍尝百草,这才终于将药方中的药材配齐。至于没有把脉……”罗子珍抬头,“李时珍是五百年一出的名医,已有不少人给太夫人看过病,通过那些人的描述,便已经知道太夫人的病情。”

    严嵩闻言动了动胳膊,一旁的侍婢见状急忙搀扶。

    严嵩毕竟老了,即便有人搀扶,举止间也是有些颤颤巍巍,却是上前小心翼翼的摸着桌上的纸包,像是抚摸刚出生的婴儿,“来福,去,请萧太医过来。”

    门子闻言立刻诺了一声,旋即便退了出去。

    请太医过来,自然是查看这药的真伪,这也是保险起见,罗子珍也明白其中意思,并不做声。严嵩在一旁坐着,两边的侍婢也不敢出声,场面竟安静的有些诡异。

    莫约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便见一面皮暗黄、帚眉方口、年约五十的男子跑了过来,那人刚到门口,便已喊道,“爹!听说有人带了李时珍的药过来!”这人便是严嵩的儿子严世藩,字德球,号东楼。

    紧随严世藩进来时一提着药箱、身着灰布蓝衫的老者。

    见老者进来,严嵩道,“萧太医,你看看这药。”

    萧太医恭应一声,旋即上前打开纸包,抓取其中的药材看了又看、闻了又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太夫人的病情是因为……”

    这位萧太医一句完整话还没说完,一旁的严世藩便不耐烦道,“谁要你说这些!什么病都听你说八百遍了,直接说,这药行不行!”

    若是旁人请萧太医,指不定怎么恭敬呢,也就到了严府,说得详细了还会挨骂。萧太医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年老,颤颤巍巍的提袖,却是擦了喷到脸上的口水,“这药方……”见严世藩又露出不耐烦的模样,萧太医急忙改口,“可以一试!”

    严嵩这才终于相信罗子珍带来的药是真的,忙令人下去煎药,又看向罗子珍,脸上竟还带了笑,“你父亲给你请功的折子,内阁已经票拟,只等陛下批红了。”

    罗子珍可恨死那份请功折子了,要不是那折子,自己也不至于卷到余杭这场子事里。如今听严嵩主动提到那份折子,因道,“小侄来此不是为了这个。”

    严嵩回头看了眼病榻上昏迷不醒欧阳氏,伸出一只胳膊让严世藩搀了,“到书房去谈吧。”

    ……

    几根手臂粗的蜡烛将书房照得亮如白昼,只严世藩听罗子珍说了余杭的事后,脸却阴得跟锅底一样,“用别人的人头冒充,这事你们就不能做的漂亮点?”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谁能想到山东的土匪一下子跑到浙江去了?”罗子珍也是叫苦,忙不迭道,“锦衣卫让送余杭,原本也不觉得是个事,谁曾想就扯到这么多?这一连串拔下来,浙江还有干净人吗?”

    严世藩不耐烦道,“谁和你说这个了?杭州那事算事吗?这事情闹出来,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为了朝廷颜面,陛下也不会允许这事露出来!耿树群什么人?一个按察使,管着一省的刑名,他会不知道怎么办?该抓的、该办的、该杀的都处理了,谁也查不出半根毛!”

    罗子珍闻言一怔,尽管他自认聪明,可他还是没弄明白严世藩的逻辑。

    “这事陛下要是想查,谁也瞒不住;陛下要是不想查,查清了也是没查清。”见罗子珍依旧一副惶恐样,严嵩道,“耿树群一直没有儿子,这个事我知道,求子嘛,很正常。求子求到不该求的地方是他的疏忽……浙江每年干着朝廷上千万两银子的税收,耿树群为朝廷劳心劳力,有些小疏忽不要紧……陛下还是讲人情的。”

    要不是看在罗子珍带来李时珍药的份上,严世藩早把罗子珍赶出去了。尤其那头狗窝似的头发,那虚白的脸,严世藩就更不好动手赶人了,因耐着性子道,“九条人命不算什么大事,况且这个事还不是他干的。相对于余杭的事,你的事才麻烦。徐阶要是攻讦耿树群不成,一定会把你牵出来。你们这些带兵的我也知道,吃空额,喝兵血,冒领人头,那都是常有的事。可有些事平常看着没什么大不了,真往桌面上一摆,谁也说不过去,尤其是国子监、都察院、翰林院,那些专读圣贤书的废物,一天到晚就知道胡咧咧,被他们知道,那折子不得成筐得往上递?”

    罗子珍一听所有问题都在自己这边,心里又是后悔又是懊恼,“那怎么办?”

    “怎么办?”严世藩双眼闪着绿幽幽的光,狰笑道,“赵双刀是什么人?他一个小小的余杭知县也敢用?办他一个包庇匪盗的罪名不过分吧?还有徐阶那些人,不纠不举,就没错吗?再有锦衣卫,呵呵……陛下的近卫啊,也不想想他们是干什么的,插手陛下没让插手的事,威风啊,可要是被陛下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