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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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幕

    



    荒历七千六百九十七载,初月



    



    灰蒙的天空透着些许苍白,微微飘落着轻盈雨丝。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天地渐渐开始恢复生机。



    远方的山背一排排老树抽着新枝,生出翠绿嫩芽,放眼望去山上黑白相间,那堆积着的去年旧雪亦未曾完全消褪。



    山道满是泥泞,从山上崎岖不平蜿蜒下来,穿过山下溪流穿过一方方荒野田园,一直向前延伸到另一端山脚的广阔坪地上,十来间荒野茅草屋子纵横交错,寥寥炊烟,大概是到了晚饭时分。



    “淅沥淅沥!”



    风声潇潇,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朦胧的荒野映着微微的暮蓝。



    那溪水的木桥下忽然钻出两个穿着蓑衣的身影。一前一后,从泥泞山道向着村子方向快步跑去。



    “三哥,三哥今天怎么样啊?”



    跑在后面身形较胖的男人呼声喊道。



    前面那人身形瘦高,晃了晃肩上鱼篓,高声回道:“运气还不错吧,一条大鲫鱼。大雪封山两个多月,你三嫂嘴里一直没沾过腥味,今晚总算可以炖锅鲜汤补补了。”



    较胖男人讶道:“诶,那还不错!没想到三哥竟还有抓鱼这本事…三嫂身子有六个多月了吧?”



    瘦高男人闻声,回头咧嘴笑道:“庄稼把式不算什么,你三嫂还差六天就整整七个月!哈哈哈,快了快了!二狗,你倒是跑快点啊,雨下大了,快点快点…”



    “碰!”



    那人说着脚下泥巴一滑,身子不稳向前边跐去,却不知撞到什么一个踉跄竟然又险险站稳住了。



    “玛德…”



    肩上鱼篓一阵晃悠差点飞了出去。他骂骂咧咧,回过头时才看见身前水坑里倚着一个披头散发枯瘦如柴的老头,衣衫褴褛满是泥泞。



    瘦高男人哑然止声,皱着眉头偏头打量过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后面胖男人跑了上来。



    雨下,老头喘着气,枯瘦的胸膛明显起伏着。雨水打湿全身,侵着冰冷寒意。他翻过身,想要从水坑中爬起来。



    “老丈,您、您没事吧?”瘦高男人见他可怜,伸手欲扶。



    旁边胖男人倒是眼尖手快,一把拽住三哥,喝问道:“我没见过他,不是我们村的人!”



    这话,是对着老头说的,目光透着几分警惕。



    老人颤巍巍起了身,佝偻着身子杵着一杆枯木,挛缩的左手拍了拍满是污泥的衣角。



    瘦高男人挣脱手,走前一步关心问道:“老丈,您有没有摔着?要不去我家看看?”



    “咳咳咳!”胖男人撕扯着唇角,怪里怪气的咳嗽着。



    瘦高男人回头瞪了他一眼。



    老人连连摆手道:“没没没,不碍事不碍事…”



    老人身子不高,佝偻着不到他的肩膀。瘦高男人弯下身拉平身子,高声说道:“这里是青溪山石牛村,距离山外最近的北面青河镇有六十来里路,老丈可是来走亲的么?说来若是认识,老汉也可以帮你指指路。”



    “青溪山…石牛村…青河镇…”老人声音轻颤,自言自语,“哦,对对对,是青河镇,北边…谢谢,谢谢。”



    老人似是很怕生,支支吾吾,怯怯缩着脑袋。



    天色愈晚,眼看就要黑了下来。



    瘦高男人叹了口气,取下肩上鱼篓执意塞进老人手中,抹了把脸上雨水又指了指村子东边,道:“村东头有间旧屋没人居住,老丈可以在那里呆一宿,生个火暖暖身子,这鱼也可以烤着吃了!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到村子里找我,门口对着大杨柳树下的就是我家!”



    “谢谢,谢谢谢谢,不麻烦了不麻烦了……”老人千恩万谢。



    瘦高男人向前走了七八步远这才把目光从身后别了过来,眼角忽然掠过一道低矮的身影。他还未看清胳膊被旁边胖男人拉住,一股脑儿的向村里奔去。



    一直跑到了村子口她这才放松了些许。瘦高男人没好气道:“你干什么?”



    “三哥,你疯啦!你鱼给他,三嫂晚上吃什么?你不知道,上次七子到镇子里面卖猪就是碰倒个老头,结果被讹,整头猪都被收了去!要不是他老婆那天回的早,七子都吊死在屋里…那可是他省吃俭用起早贪黑养了整整三年的老猪,是要给儿子娶媳妇儿的!”



    瘦高男人声音一弱:“可是,那老丈太可怜了…”



    “屁!三哥老好人就是心太软,罢了!”



    胖男人取下肩上鱼篓,伸手探了下去,说道:“我这篓里给你抓一条,不然回去让三嫂知道了肯定要被你气坏了…”



    “欸?真的?!二狗你平时不是挺抠门的么…”



    “抠门?打住!今晚把你窖的果子酿挖出来一坛,晚上我可在你家吃…”



    “咦,好说好说!二狗,我真觉得你应该去镇里做生意…”



    “我媳妇也是这么说的!好了,快走吧。”



    瘦高男人捂着眼皮乱跳的左眼,暗自摇了摇头,心底隐隐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偏头向村外望去,夜下漆黑,雨雾朦胧,原来那条小路上什么也看不清了。



    ——————



    “咳,咳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音十分虚弱。



    村外小路上,佝偻老人杵着枯木杖,一步一缓,向着前方艰难走去。



    后面七八步远,跟着一个十二岁模样的少年。一身蓝衣污浊泥泞,脖子上挎着一个硕大的鱼篓。雨水从头浇灌打湿全身,清秀的小脸上薄唇苍白,眼神迷蒙低垂毫无生气。



    雨中徒行,少年前挪的脚步有些迟疑虚晃。整个人看去昏昏欲睡,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摔倒下去。



    从村外小路走到村口,雨雾中从四面八方弥散着淡淡的米香。少年嗅了嗅鼻,大口呼着空气顿时提起几分精神,肚子“咕噜噜”的打起了鼓。



    村中的木屋晃着微光,分明可以听见磨牙的吃饭声。少年咽着口水,十分不甘心的向着前边那人缓缓跟去。



    从村口到村东,佝偻老人找到那间没人居住的偏僻破屋。拾了厨房旧柴和屋内坏掉的木具,生了火堆。



    取鱼,刮鳞,剖腹,没有清水也不必要清洗。佝偻老人随手用一只木枝穿腔鱼腹,直接架在火堆中细细烧烤。



    少年抱膝,远远蹲靠在破屋的角落里。他眯着眼睛浑身颤抖,昏昏欲睡,毫无半点安稳。



    也不知昏沉了多久,冰冷脸上被什么东西灼烫。少年悠悠转醒,原来贴近之物是一只烤焦的鱼头,鱼肉的香气芬芳入鼻叫他眼前冒出精光。



    少年手指僵硬抓的不稳,鱼头滚落在地上沾满灰尘。他却一点不顾,赶紧拾起鱼头直接塞入口中,和着泥土胡乱啃食,如同一条野狗一般。



    少年,简直被空腹折磨疯了!



    鱼头的细肉被一扫而空,骨刺被tian食干净。就连能嚼动的骨头都被少年完全咽了下去。



    空腹被这极少的熟食填满,少年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几分生气。



    “过来吧!”



    佝偻老人声音很轻,十分孱弱,在寂静的夜里听的十分清楚。



    火堆散着赤光,非常温暖。



    少年迟疑了一下,怯怯挪了过去。抱膝蜷缩,火光迎面,少年窝成一团。



    扔了手上鱼骨,佝偻老人抹了抹手背,这时忽然问道:“说吧,你叫什么?”



    “杨…杨逸凡!”



    少年低声回着。



    佝偻老人好奇道:“杨逸凡?名字和你不怎的合适。跟了吾六天,你想要什么?”



    “是你救了我!”



    杨逸凡沉声说着:“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远远盯着我,只要离开就会被撕碎…我,我想活下去!”



    “哈哈,哈哈哈…”佝偻老人咧嘴笑着,笑的很欢,“小小年纪疑神疑鬼的,倒是十分警觉。”



    “王叔带我们逃了十三天,从中土到东州七万多里。二十七次暗杀,四次强盗,两次黑店…还是没能赶到东極山…”杨逸凡低着头双手握拳,咬牙切齿,满是不甘!



    “她…她呢…”



    “谁?”佝偻老人收了笑色,好奇的反问了一句。



    杨逸凡抬起头,固执的回道:“她!”



    “他?她?哦…你是说那个跟你一起的那个八九岁女童?”佝偻老人面色一紧,想了一想平淡地道,“她啊,道家真气贯穿伤了心脉,怕是回天乏术。”



    杨逸凡低着头骇然失色,声音颤抖着:“她…她,她怎么了?”



    佝偻老人点点头,肯定道:“她是死了,都死了。”



    屋外,大风呼啸,呜呜作响!



    雨水从夜空洒向大地,落在高低不齐的屋顶。雨滴很像一颗颗晶莹透明的珍珠,从屋檐、墙头、树叶上跌下,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最后连在一起形成水柱。



    雨水从屋顶的缝隙中飘进,打在散落地面的瓦砾上发出嘈杂的响声。



    “噼啪!”



    枯枝炸鸣,摇晃的火堆顿时低矮了几分。



    杨逸凡摔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胸口急促喘着粗气。掌心的触动“突突突”的心脏仿佛要挣脱出来。他张开嘴,扯着喉咙,却半天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那双瞳眸布满雾气,最后失去了任何颜色。他蜷缩着身,颤抖哽咽着。



    佝偻老人也不看他,只是将身旁柴火添入堆中,火光旺盛,比之先前还要温和几分。



    “清曰清,明曰明,空灵秒我识清明,妄念须断三重清!神庭天,涌泉阴,五朝真真灵照吾心,地冲会阴识中庭…”



    佝偻老人起了身,步履蹒跚向着破屋唯一的门外走去,幽幽地道:“人死往矣,熟记默念自可凝神静气。我出去一趟,你莫要过来!”



    夜,十分黑暗!



    风雨交加,伸手不见五指。



    佝偻老人的身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大风刮上天去。



    远方的茅草屋子看不见半点亮光,这片山下小村已然陷入沉寂之中。脚下是一方空地,佝偻老人向前走了三十来步,身子忽停。



    他朝着雨中喊道:“从三天前就一直远远跟着,莫以为吾一点都不知道么,出来罢‘夜幕’的杀手!”



    夜下除了风声雨声,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老人就那么在雨中孤独站着。



    一直过了半个多时辰…老人依旧不动,雨中传来异样声音。



    脚步轻快,在泥水中沙沙作响。他不曾去看,耳垂轻颤,分辨可知已有三人围了上来。



    “耐不住大半个时辰,脚力浮躁真气稀薄,看来多半是‘夜幕’壬字杀手。不,确切来说你们只是盯梢的猎鹰!”



    佝偻老人自言自语侃侃而谈:“尔等不是对吾深恶痛绝!便是被上面忽略的炮灰新人。壬字猎鹰不应该现身,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雨中,有人不屑道:“废话少说!你这老头半身不遂要死不活的竟然还敢占着‘绝杀榜’上第六的位置。这些天害得我们兄弟三人爬山涉水吃尽苦头,今日取你的首级便能连跳四阶到达地字!纳命罢——”



    一阵刺耳的铮鸣,拔剑出鞘!



    银色的剑身晃着一缕白光,从黑夜里破风刺来。



    佝偻老人右脚跺足,大地轻颤木杖飞起。那枯木似是长了眼睛,点中一道手腕将身前长剑挑开,他身子侧转又避开一道剑光。



    木杖旋转入手,佝偻老人从容不迫回身一点。身后剑光就差一寸刺入他的胸口,剑势却颓然停滞,原是木杖正中那人喉咙,青年身子一顿,向后方飞退摔去。



    “二哥——”有人惊呼!



    倒在地上的青年挣扎起身,身子猛地惊颤,他摔了长剑双手捂住喉咙再次摔倒下去。



    木杖底端混着雨水滴落鲜红的液体,碎裂的底部原是一道锋利的尖端,完全折断了!



    东州大地,崇尚剑修!



    皆以云荒六大宗门之一东極山‘沧漓剑派’视为东州剑道正统!其下各门各派多有修行剑法,更是期望门下弟子能有幸拜入沧漓剑派或受指点,从此一跃登天!



    因此东州剑修繁多,剑式斑驳,多有稀奇古怪不通剑道的杂乱招式。不知剑意不得真法,更有甚者直接修改凡人寻常剑招自为己用,贻笑大方!



    这三人剑势无奇不知变通,就连手中长剑也是低劣的百年精铁所铸,有光无锋虚图其表最不堪入流!



    “大哥,怎么办?这老头看去不好对付,要不要…”



    剑划过佝偻老人的肩侧,撕裂一片麻布。



    “哼!骨头老了撑不住多久,胆敢伤了三弟,定叫你偿命!杀——”



    “好!拼了!”



    有人催动真气,剑上附着白光,一剑斩出,三道剑影,虚实不一。



    佝偻老人身后,另一道剑光同时高举,那人厉喝:“晓灭!”



    黑夜里,两道剑光化作残月,狠狠撕裂在佝偻老人的身上。



    木杖高举,即时离手。



    佝偻老人双手结印,木杖不知从哪里缠绕着微不足道黑雾竟将那两道华丽的剑光生生阻了下来。他的佝偻身影在原地闪了一下,接着剑离光灭两道身影喷出鲜血倒飞了出去。



    “哐当!”



    下一刻,剑落坠地,哑然无声。那两人倒在远方再也没了生息。



    佝偻老人站在原地深深呼了口气,持杖倚身,虚晃了一阵。



    “咳,咳咳咳…”



    急促的咳嗽,声音虚弱满是疲惫。



    他站了一会,缓过几口气息。



    脚步轻挪正要回转身,他猛然地低头望去…



    胸口上方有一道狭小的缺口,有黑血喷薄,却毫无半点痛觉!



    “剑?是剑气…谁?是谁?到底是什么时候!”佝偻老人仰起头,面色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