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情
字体: 16 + -

42、真心

42、真心

毛子琛还未走远,便感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

“少爷,老爷要见您。”

两个个子清瘦的男人,中山装的扣子一直系到立领上,活像戴了两幅面具,皆是面无表情。毛子琛也不问什么,直接随着两人进了车子。车窗被一层黑色的纱布蔓着,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车子调转了方向,竟是往回开。毛子琛突然问道:“去哪儿?”

正在开车的男人四十上下,紧抿的嘴唇突然张开,道:“贝维斯大酒店。”

毛子琛随着二人进了酒店正门,这才察觉出几许异样。此时正是黄金时间,大厅内的舞池里却空无一人。浩大的弧形舞厅上方,五彩的玻璃吊灯旋回转动,散出七色炫光,投射在舞池中的黑色紫金砖上。

舞池正中坐着一人。正随着手势轻轻打着拍子,自己口中也在轻轻哼唱。他唱的是周旋的《何日君再来》,虽是一首极富思念的曲子,却被他那低沉略显沙哑的嗓子唱得仿佛铿锵有力。低了一个八度的声音配上这曲子,显得说不出的怪异。

他唱到一半,便停下来,伸手调试了留声机的音量,道:“好长时间不听,生疏了。”

毛子琛方才一直不去看那人的脸,此时才正经将眼光放在他身上。

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混在行人中绝没有几个人能辨认出来。约摸五十上下的脸上,有几抹浓重的褶皱。有人说他身上上上下下都是眼睛,不然怎会事事都在掌控之中。有人说他是蒋介石钦命的接班人,不然怎会在戴笠死后便掌控军统大权。有人说他是天生的恶魔,死在他手下的人有千千万万,无一不是能人义士。

毛子琛将手放在军帽檐上,两指一夹,脱下帽子道:“叔叔。”

毛人凤闻声点了点头,随即向他招了招手。毛子琛便走上前去,毛人凤见他依旧眉目俊朗,忽而微笑道:“你生下来时,我就知道,你像你母亲。”

毛人凤伸出手,沿着毛子琛的眉心抚摸过去,粗糙的皮肤在毛子琛脸上抖动。“特别是……这双眼睛。”

毛子琛突然躲开,毛人凤的手便落空。

毛人凤失了失神,依然微笑道:“坐,我和你说说正事。”

毛子琛挨着他一同坐下来,留声机里的音乐放了一半卡主,发出呲呲呀呀的声音。毛子琛将碟片抽出来,甩在地上,道:“坏了,为什么还用?”

毛人凤惋惜的叹了口气,“这是你妈妈最爱听的碟,留声机是她说要留下来的,留给你。”

良久,毛子琛道:“叔叔,我妈妈已经死了,在我四岁那年。”

毛人凤的眉毛颤动了一下,“我知道。”

“是你开枪,打死她的。”

毛人凤依然平淡无奇道:“我知道。”

怨恨,仇视,敌对……仿佛所有的感情都已经随着时间慢慢平复,偶尔涌上心头那一丝恨,也随着顾虑渐渐消隐。只有一种似恨非恨的酸楚,埋在心底,不提也罢。

毛子琛便将手里的帽子旋了旋,用一种近乎轻松的口气道:“梁凤成没有抓到刺客,现在他已经在沈鸿英面前丢了颜面。明日三军会谈的下半场,恐怕他的发言权也会大打折扣。”

毛人凤点头,道:“刺客是在他眼皮底下逃跑的,他进了杜氏洋馆,却不能将这人擒拿归案。其实,我不过是要试探一下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毛子琛将帽子稳住,不再摆弄。

“刺客是我让杜其声安排的,他手下有一张好牌,现在,也到了该出牌的时候了。”

毛人凤眼里藏不住的得意,搅得毛子琛一阵不安,“到底是谁!”

毛人凤笑了笑,满是得意道:“他的弟弟,聂海林。”

“子琛,你这副表情,像是见了鬼的。”毛人凤见毛子琛半是恍惚,半是明了,嘴里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毛人凤像是要安慰他,将手顺在他背上,轻抚道:“子琛,这几年你一直在广州潜伏,辛苦你了。我已经向委员长说了你的事,他很器重你,将来你不仅可以正式进入军统,甚是可以进入核心层。”

然而毛子琛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失神道:“他看到了聂海林,放了他。”

“他向来骄傲,不愿遭人歧视。为了聂海林,他连颜面都肯丢。”

毛子琛突然转过头,狠狠看着毛人凤道:“叔叔,梁凤成对聂海林的感情,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

“聂海林这颗棋,必然是一颗死棋。”

毛人凤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子琛,我知道你跟梁凤成待得久了,难免将私人的感情带入任务中。现在你还年轻,我可以原谅你一次。以后,不要再说这种幼稚的话。”

“不,你不明白。叔叔……”

“行了!”毛人凤的语气稍加严厉了些,“我有什么不明白!你在军队里处处留情,苟且鬼混,成日和一帮下三滥的丘八混在一起,难道以为我不知道!”

毛子琛那张霜打成的脸上像是被人用扫把扫过,昏蒙蒙一片。

“呵呵,我还以为毛局长不会关心我们这些小将的死活。没想到我的私生活,毛局长也是一清二楚。”

毛人凤也觉得自己的口气似乎过于严厉了些,便转而平静道:“从现在起,不要再胡混了。你要继续紧紧盯着梁凤成那边。杜其声这几日也会开始与你接触,你们好好配合。”

“杜其声虽然有些手段,但不过是个黑帮流氓,成不了气候。你既要和他共事,又要明白你的处境。”

毛子琛倔强的哼了一声,也不作回应。

毛人凤深吸一口气,叹了叹,十分怅惘的看了一眼扔在地上的碟片。对毛子琛道:“我已经跟杜其声说过,让他全力配合你。能不能把这盘棋下好,就看你的了。”

他站起来,将碟片捡起来,重新放到留声机里。

“子琛,我已经老了。能帮你的时候,也不多了。”

毛人凤顿了顿,道:“你年少轻狂的心性,该收一收,否则,最后害的是你自己。”

“将军,您这是要往哪儿开?”

黑色的宾利车中,梁凤成身旁的司机用白手套护着眼睛,不敢看前面。这是夜晚,却不是一个适合飙车的夜晚,然而他的头发已经被呼啸而过的狂风吹得四散。

“将军,您……慢点儿……”

司机口中一个“开”字还未说完,头便撞在车玻璃上,磕得大叫一声。

“今晚我不回驻地,你自己把车开过去。”

梁凤成边大步踏下车门,边将门带上,“砰”的一声。司机将脸贴在窗上,大声说话,外面的梁凤成已经走开了。

“将军!将军!钥匙!我没钥匙啊……”

梁凤成绕过梁公馆的大门,从后门走了进去。

花园里黑漆漆的一片,植物早因为常年无人照料死去了大半,只剩腐烂的枯叶和糜烂的果树。

“凤成,我们一起走……”

他仿佛听到三姨太的声音,还在耳际萦绕。这园子里阴惨惨,时不时传来几声鸦鸣,荒凉、冷清。

梁凤成压着碎叶,踩过绵软的地面,踏到台阶上。

一个正拉开门准备走出来的仆人看了他,愣了一下,“少爷,您总算回了。”

福叔手里提着一个大布袋,梁凤成随着他走进房子。许多家具都空了,不是废了便是卖了,当日的奢华只剩下一座空壳。

“这袋子里是什么?”

福叔将袋子往桌上一放,里面大大小小的玩意儿都滚了出来。

“都是些上了年月的旧物,我看都沾了灰,准备移到阁楼里存着。”

“少爷,怎么想起回来了?”

梁凤成将那占满灰尘的木盒子拾起来,道:“你问我,我真不知道。”

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截一截早已烂掉的花芯,拾起来放在手里,仿佛还有残存的玫瑰香味。那是聂海林的,在医院时,梁凤成送的花便放在这盒子。往事已逝,转眼间,十数年就是匆匆一瞥。

“不过,我现在好像知道了。”

他突然将碎掉的花瓣全数举起来,照着自己的脸,洒下。福叔怔怔的看着深黑的碎片零零散散落在他肩上,脸上,甚至有几片,碎落在他睫毛上。

梁凤成深吸了一口气,顺着那花香味一点一点吸进去,对着福叔道:“小时候,妈妈告诉我,人是可以有很多种爱的,爱只是其中之一,恨也是其中之一,怨是其中之一,悔是其中之一。”

“她告诉我,”福叔看到梁凤成的脸抽搐,喉结深深滚动一下,“你能得到,永远不是最珍贵的。”

“但是她没有告诉我,”梁凤成的眼里突然毫无预兆淌出一滴泪沫子,“如果我得不到,该怎么办。”

福叔是看着梁凤成长大的,他甚至比梁凤成更了解他自己。

梁凤成自嘲一般笑道:“我是恶人,做尽恶事,伤了他。现在他长大了,懂得帮着别人来对付我了。”

他也不管福叔听不听得懂,一边流泪一边笑道:“这岂不好,难道不好么?”

“少爷,凡事只要放下,便无烦恼。”

梁凤成的眼睛在这黯淡的灯光下,折出一股迷离的神色,灰蓝的眼眸中一览无余。

他突然捏紧拳头道:“可惜我便是一个放不下的人。”

“我要的不多,”他把手放开,“真心足矣。”

像他这种人,拥有的也不多,他能给的,也只有一颗真心。但是他最珍贵的,也只剩这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