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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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醒来

20、醒来

聂海林醒来的时候,正是大半夜里。

窗外有星星灯火,他摸索着将房间里的灯点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佣推开门,手里拿着钥匙,他颤声道:“小少爷,您先别乱跑,出大事了。”他是福叔的侄子,叫张寿涛,也是今天当值的佣人。

“出了什么事?”聂海林还想问他话,张寿涛已经匆匆关上门。许多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发出急躁的咯吱声,连带着一些惊惶的惨叫。聂海林拉开乳白色的落地窗帘,他住的房间位置偏,看不清全景。

楼下的后院里,围着无数支手电筒,白色的光束交织在一起,聚向一张惨淡的面孔。距离甚远,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应该是个女人。聂海林把窗帘拉上,自己披上那件米色西装,忽而又脱下来抱在怀中。

他一边想着梁凤成念的那首诗,一边用手摩挲着衣物上金色的纽扣,默默的在心里背诵自己也不明白意思的诗句。唯有去想另一件事,才能忘记眼前的事,才能不再因为这黑暗世界里的血腥,感到惊惶。

发现尸体的是一个叫久梅的女佣,她刚走过一条石板小路,就见一滩黑色的血弯过来。她正气恼,是哪个厨子偷懒在这里杀了畜生还不洗干净血迹的,却看见一双纤白的手横在路中央。

于是,三太太死在花园里的消息,就像一个晴天霹雳在梁公馆中迅速波及开来。二姨太说心里怕,躲在自己房里,不敢出来。四姨太吵吵嚷嚷的哭着要见三姨太,这个面容姣好的上海女子始终不相信三姨太真的永远离开了自己。梁霄德怕她吓出什么病来,不准她出门。

将安抚太太的工作交给家中有经验的老佣人后,梁霄德这才一步一步跺到尸体前。他沉痛道:“葬礼一定要大排场的,童云生前一直惦念着别人,现在她走了,总该享享福了。”

他又望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人头,“大少爷呢?”

“昨晚就出去了,说是去驻地视察。刚才福叔往公办室打了电话,少爷正在往家里赶,恐怕还要一段时间到。”

梁霄德心知肚明的用湿巾擦了眼角,指着三姨太的尸体道:“快点收拾了。血腥味都快漫到屋子里去了。”

屋外的天空,翻出鱼肚皮一般的白色。昨晚狂风大作,今天却是一片澄澈,广州的天气变化,比人的脸还快。聂海林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女佣见他闭着眼,不好打搅他,便将早餐放在床边的矮桌上,一份法式沙拉加牛奶。

聂海林把餐布铺在腿上,按规矩拿好餐具。他做这些时都是小心翼翼的。那天梁凤成教训他用餐姿势不对,他都记在心里。

他刚把一块削尖番茄塞进嘴里,手里的叉子突然不稳,掉下来。与此同时,他目瞪口呆的看着从窗户里翻进来的梁凤成。

梁凤成随意叉起一片生菜,送进嘴里。他皱着眉咀嚼着菜叶,口里含含糊糊的说:“难吃。”说完,他就一把抱住**的枕头,将头靠在天鹅绒的镶银丝枕面上,“我累了,借你的床睡一下。”

他闭上眼睛,四肢平躺在大**,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聂海林慢慢走过去,轻声坐下来,床单的一脚陷入一个极浅的窝。他看着眼皮紧合的梁凤成,突然发现,对方的眼角竟然滑下一颗泪珠子。

这粒细小的泪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颊骨滴下来,落在床单上,漾出一个色泽较深的圆圈。

接着,梁凤成的身子如同一架停产的机器,一动不动,僵直的伸展开。

这一觉睡的极为漫长,等到梁凤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家里忙着三姨太的丧事,没有人顾得上聂海林,他趁着午餐时间去厨房取了些面包和果蔬,自己吃了一点,想着梁凤成,给他留了一点。

他正靠着窗子,迎着夕阳温暖的光,用钢笔写着什么。

“你会写字?”

他笔画的认真,竟然没有察觉到梁凤成已经醒过来。“我不会,正在学。”

梁凤成从**弹起来,极力想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些。他跳到聂海林面前,又伸了个懒腰,见聂海林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他问:“我脸上又没字,看着我做什么?”

聂海林低下头,嘴里咕噜着说:“你今天看上去奇怪的很。”

梁凤成讪讪的笑道:“是吗。”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最后干脆换做面无表情,发呆似的去看聂海林写在纸上扭扭捏捏的文字,虽然不堪入目,但颇有几分自成一体的味道。

聂海林写的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你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

聂海林摇头,然后期待的看着梁凤成。他不经有些小小的得意,虽然没有母亲那样惊世的才华,但至少他还懂得一些文学常识,比聂海林强多了。

“这首诗是唐代的诗人李商隐写给他妻子的。诗人在信里对他的妻子说,你问我回家的日子,我尚且还没有定好回家的时间。今晚巴山下着大雨,雨水涨满了池子。最后两句是诗人自己联想到,什么时候能与妻子团聚,一起在窗下剪着灯芯,说着这天巴山的夜雨里他是如何思念她。”

聂海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听他说完,然后又去看纸上自己写的字,难看。把这首好诗都给糟蹋了。

他又问梁凤成:“巴山在哪儿?”

梁凤成皱着眉道:“这个……不好说。”他饿了,扭头拿起一块面包,往嘴里胡乱的塞。

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被聂海林看在眼里。聂海林心里默默想,要是一直能这样,就好了。

“你知不知道,家里出事了。”聂海林问他。

梁凤成吃完最后一块面包道:“我知道。”他吃的太快,肚子撑的不舒服,“三妈死了。”

“大哥哥?”

“嗯?”一般聂海林叫他大哥哥时,就是要说什么重要的话了。

“嘴巴上沾了面包酱,我帮你擦干净。”聂海林拿起餐布,细致的抹干净梁凤成嘴角上的果酱。他惊奇的发现,今天自己又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梁凤成,他闭着眼睛,温顺的任他摆布,像个瓷娃娃。

梁凤成也知道自己今天确实与往日不同,言行举止就不像原来的自己。也许,他是真的累了,他已经厌倦了那个要同梁霄德反抗、要同世界斗争的自己。

他不过是一个长相漂亮了一点儿,头脑稍微灵活了一点儿的富家公子。

没有梁霄德,他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