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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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分别

迷情 3、分别

宾州城虽不大,但有一样引以为豪的事就足够居民们成日唠叨显摆了。但凡外城进来的游客,总免不了被人拉着问些外面的境况,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想探听得一点消息是极困难的。外面来的商人贩子总是拿自己在省城听的最新鲜的事作为换的一顿饭的谈资。宾州的老百姓容易轻信人,但他们深信不疑的只有一点,本城最大的财主聂家的财产,若说是第二,万万没有人敢称是第一。

故而宾州的百姓常常在听到外乡人说起某个富翁家里是如何奢华时,反问一句,“他再有钱,有聂家人有钱么?”

外乡人总会拿鄙夷的眼光扫视着这些还未开化的乡民,伸直了胳膊说,“聂家是什么,跟我说的大户人家一比,连根尾巴都算不上。”

老百姓听到此处,都默默的散了开去。他们不信别的,单单不能忍受外人侮辱他们心中神圣的聂氏家族。聂家的钱,堆起来有一座小山高,在他们眼里,宾州最大的骄傲,就是有了这么一个大财主。

李墨香能嫁入聂家,也算幸运。可是这幸运现在倒像是根绳索,栓的她连气都喘不过来。聂长恩过世一个星期了,老太太因为伤心过度卧病在床,每天都要咳出一口黑血。请来医生瞧了两眼,说是不行了,得赶快办理后事。这一少一老,总算是要在冥间团聚。

李墨香端着药,却不敢往老太太嘴里喂。前天喂了小半碗,老太太硬是给吐了出来,她惨淡着脸,咳的像个风箱,李墨香只能慢点给她喂了,又替她收拾秽物。如此反复三次,总算是让老太太喝下了一点汤药。

这几天秀芳一直呆在聂公馆,设灵堂、摆酒席、请亲戚,都是秀芳一手操办。当初李墨香一个人六神无主,多亏得她帮忙,这才有个照应。她人很活络,说话有的放矢,对待下人也恩威并施,倒真是一块当太太的好料。李墨香原本不想让她插手,但是她做的得体,事事都顾了李墨香的面子,比起那两个狡猾的姨太太,更像是个好姐妹。

秀芳忙完了丧事,人也消瘦了不少。她强打起精神,换了一身黑丝旗袍,这才到正房里看望老太太。聂老太太刚喝了药,发烧说着胡话,嘴里念念叨叨,一会是说自己的老伴,一会说儿子长恩。她看了东西也不清醒,虽然睁着眼,瞳孔里散出的光都是暗淡的。

聂海林一直安静的坐在角落里,看着大妈妈给奶奶喂药。其间,李墨香吩咐他端着盘子或让他送脏盆子去给佣人洗,他都做的毫无怨言。一整天,这孩子也没说什么话,一张小脸甚是平静。李墨香心里头觉得他乖巧,不自觉的想,如果他是我孩子该有多好。

老太太不仅说胡话,两只瘦成枯柴似的胳膊抬起来,在渺茫的空气中乱抓。李墨香只得按着她,老太太挣扎着要坐起来,她又赶紧替她收拾了枕头,让她靠在床头勉力支着身子。

老太太颤颤的唤道,“长恩……我有话同长恩讲,你把他……叫过来……”

李墨香明白,老太太这是高烧了人也糊涂了。“妈,有什么事您就跟我说吧……”

老太太挣扎的用浑浊的眼打量了李墨香,然后无力的点了点头。“好,我跟你说。”她枯瘦的手攥着李墨香的旗袍摆,有力无气的道,“我知道自己时候不多了,有些事情现在不交代,恐怕都没时间说给你们听。前几年,我听信了一个远房亲戚的话,拿长恩他爹留的钱买什么基金。结果半年前全套在里面了,现在就剩了一沓子散银元和几包首饰,都放在银行里,户头上开的是长恩的名字,你去把它们取出来,还可以撑个三四五年的……”

李墨香原本还把老太太的手托在自己手中,攥的紧紧的,听了这段话,她只感到心头最后一丝希望湮灭。那神情比见了鬼还难受,她怕老太太是糊涂了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只能再一次问:“妈,您是说家里的钱,只剩了一点银元和一些首饰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她像是耗尽了自己最后的气力,头靠近内里,又昏睡了过去。

李墨香在心里掂量几分,这聂家的大部分财产原在老太太名下,现在老太太的钱没了,只有长房里的一些余款。但聂长恩每天在外花天酒地又出手阔绰,估计这钱分了债主,所剩也不多。除了二姨太、三姨太要打发掉,现在偏生多了一个秀芳和聂海林。

她怎么想都不是个办法,看来聂家就如同这宾州城楼一般,只剩了个虚晃的壳,里面空空如也。李墨香并不贪财,但却过不惯没钱的日子,她叹了口气,替聂老太太掖好被子,自己独自立了窗前,默默的流泪。

秀芳就跟她站的不远,聂老太太说的话,她也听进了大半。秀芳上前去,手轻轻放在李墨香的肩上,“姐姐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心里好受些。”

李墨香抹了把泪,眸子里仍是泪光闪闪。在聂家的事,她是向来不同外人说的,平时几个姐妹也就是玩乐上的好友,有什么话还是憋在自己心里烂死得好。眼下发生这么多事,李墨香是真正经历了人生的一次劫难,她突然搂着秀芳的胳膊,惨淡的啜泣:“妹妹啊,这聂家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了,你们娘俩恐怕什么只能分得半点遗产,只保着不上街挨饿。这房子,必定也是要拿来替长恩抵还债务……日子……真是没法过下去……”

秀芳这几天心力交瘁,往日眼里一贯的嘲讽和精明不见了许多。她把手搭在李墨香肩膀上,淡淡的道,“姐姐你不用担心,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留得一条命在,什么都不用怕。”

李墨香怔怔看了她,总算是止住了哭声。她们回头再去看老太太,这位聂家的女主人已经断了气,她神色平静,但手紧紧的攥着床单,好像不甘心离开,还有很多未了的心愿。

老太太的丧事紧接着也办了。陆陆续续的就有债主找上门,李墨香同秀芳一起打发了一些大的债主,还有些小店铺的人也跟着来凑热闹,要分一桶金,幸好秀芳眼尖,认出借据上的签名是水印上去,这才识破了不少骗子的诡计。

两人在一起共同守着残败的聂公馆,眼看着这栋昔日辉煌的欧式建筑早已淹没了风采。二姨太和三姨太来闹过一两次,给了些钱就各自回了老家。李墨香又把家里的佣人召集起来,每个人发了数目不少的红包,纷纷遣散。

明天早上,债主们就要来收房子。李墨香往壁炉里添上最后一根柴火,突然想起那天老太太就坐在这屋里,还拉着她的手说着话。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现在房子清空了,家具变卖了,唯一的现钱被李墨香装在一个白玉雕花的首饰盒里。

秀芳抱着聂海林,聂海林身上穿着他第一件新衣服,样子虽不是最新式的,但也花了一些钱。李墨香说临走前没什么好送的,就送孩子一件新衣裳吧。这孩子果然是沾了灵气的,长的瘦了,但身板好,新衣服套在身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大家公子的样。

李墨香欣喜的摸着聂海林的头发,如果这是自己的孩子,她可以把他领回家,教他读书写字,将来必定能成大器。这孩子长的有几分像聂长恩,但脾气却一点也不像,虽然人都说孩子小时候不闹腾不聪明,但这孩子看上去就有天分,特别是那一双大眼睛,透着聪明的稚气。

李墨香昨天夜里跟秀芳真心交谈了一次。两人彼此早化了干戈,李墨香稍提了想要收养聂海林的意思,但秀芳眼里有难色。她嘴里虽然时不时对这孩子冷冰冰的,但她爱这孩子爱得紧,但她心里又充满矛盾,知道这孩子跟着自己是没什么前途的。

“秀芳,你和海林有什么打算?”

房子里没点灯,只有壁炉里的火照在两个女人身上。秀芳淡淡的笑道,“我想带着海林去找他舅舅,说不定能谋条生路。”她今夜卸了妆,看上去是个清秀的女子,原来那浓妆下的,不过是一张良善的面孔。

李墨香也没有犹豫,直接就将手里的白玉盒子递给秀芳,“这是最后剩下的一些钱,拿着用吧,做个小本生意,也能养活自己。”

秀芳并没有拒绝,她非常清楚自己的窘境。若是没有钱,自己的弟弟是绝不会理会自己的,孩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姐姐,你呢,往后去哪儿?”

李墨香看着炉里的火光渐渐变暗,她幽幽的说,“我自然是回自己的娘家,那边虽然比不上李家,但也算殷实。经过了这些事,什么有钱人家的,我也看淡了不少。”

“外人眼里看着再繁华,里面不过是层纸糊的壳子。人这一生可以做的事情太多,我以前就是成日的跟着帮有钱太太混在一处,到现在觉得心中空落落,我想着以后要多干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秀芳点了点头,她对李墨香这一番话,多少有些敬畏。

这一晚,聂海林靠在母亲怀中安稳的睡了过去。虽然壁炉中的火焰熄灭了,但总比外面的天寒地冻好。他却不知道,明天这个房子也容不下他,离别的门,早已为他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