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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白马和尚

    御书房,向来是历代皇帝最喜欢呆的地方,一来可以显示自己勤政,二来众多隐晦的事情可以在这里做,即便是女皇帝也不例外。女皇难得出宫却来到了旧都长陵,可见她是离不开这繁华满城了。当今权满中原的人端坐在桌子前面,没有看书或者翻阅奏折,而是对着镜子欲将自己的白发塞进黑发里。即便是夜晚,这里也是灯火通明。一旁的太监宫女欲上前帮忙,被她挥手拒绝。镜子里的她虽然有了些许皱纹和白发,但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倘若文天安看见了,一定会惊讶的发现女人是白天嘲讽他的妇人,原来这就是如今大武朝的皇帝。



    这时,御书房外响起了脚步声,一貌美女子缓缓的走了进来,也就是白天与皇帝一同微服私访的人。此女子名西门婉儿,幼时虽然奴隶身份,却通读诗书,一朝被女帝召见,命其依题而作,其人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深得女皇赏识,从此便跟随女帝身边,有女丞相的称谓。女帝没有看向她,依旧在摆弄着头上的白发。婉儿看了,连忙上前帮忙,女帝也没有拒绝,精神松懈了下来问道:“什么事?”



    “回陛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白马寺舍利塔的灯灭了,想来应该要与陛下说一说。”婉儿轻声说道,手上却丝毫不闲着。



    女帝闭目养神了一会,睁开眼睛看见头发已经弄好,缓缓说道:“当年太宗皇帝与那老和尚约定,灯在人在,如今都要入黄土了还要做什么。”



    婉儿连连称是,犹豫一下又说:“据说是见了白天的那个书生,便灭了灯火。”



    女帝点了点头,起身道:“好久没登塔了,想来还是太宗年间舍利塔初成的时候上去游玩过,如今有几十年了。婉儿,陪朕走上一遭。”



    舍利塔下,一众僧人分列在两旁,迎接着当今圣上的大驾。远远走来的女帝与身边的女丞相,身后跟着御林军。即便是寺院主持也不敢多做声响,命人打开塔的大门。



    尽管婉儿一再劝阻,女帝依然把御林军与婉儿留在了外面,自己一人独自登楼。借着月光,她将塔里的灯火再点上,转身冷冷的看着眼前的老僧。老僧眯着早就已经白了的睫毛,笑着恭敬道:“老僧玄奘,见过皇帝陛下。”



    女帝冷冷一哼:“从你嘴里听不出丝毫恭敬之意,玄奘大师,我们早就见过面了。”



    “不然”老僧说道:“当年见面,只是一个才人,如今见面,确是换了江山的开国皇帝。”



    “那时你是名满天下的高僧,孤身赴天竺取回经书,委实是真了不起”女帝将头转向窗外,望着月光回忆过往,眼前仿佛是是玄奘白马入长陵的场景。



    “陛下那时虽然是个才人,却是名满长安,都知道武家出了个才学过人的女儿。太宗皇帝对你也是极为宠爱。”玄奘也在回忆着面前当年的才人,性格乖张的跟着太宗皇帝,怎么就转眼间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帝。



    “后来有传言入京,说袁天风为朕算过一命,家里谎称是男儿身,袁天风言若是女儿身便是天子命格”女帝嗤笑道:“虽然满朝文武都觉得是无稽之谈,太宗皇帝还是信了八分,从此对我冷落。”



    “袁天风的叔叔袁守诚当年算死了龙王,太宗皇帝夜夜做梦有无头龙尸向他索命,他自然是信这一家子道士的。才有小乘佛法入京,佛法才兴于中原。”



    “但是你备受冷落,因你觉得服众的只有大乘佛法”女帝说道“当年与你见一面,你便说了一句此女妖像。因你一句话,太宗皇帝差点毁了我的性命。”



    “如此看来,老衲可说错了?”玄奘问道。



    “不错,你与袁天风一般,都是高人。”女帝收起过往,盘膝大方的与玄奘对坐说道:“说说你吧,当年你一怒出长安,带回近百年的佛教气运,连当年的太宗皇帝都让你三分。与你约法三章,他允许佛教盛行,但是要你画地为牢,为大周翻译经书。每夜舍利塔的灯亮,两相无事。倘若灯灭,便要你死,如今为何灯灭了?”



    “不瞒陛下说,老衲年纪大了,将要没几天活头,点灯着实费不少力气,况且我刚刚与一个书生口谈一盘,没了那些精神了。”玄奘缓缓的说道,仿佛说一个字要废他的寿命。



    女帝冷笑道:“当年佛道两家压的儒家士子抬不起头,如今却是为何看上了一个书生了?你们佛家好一个反复无常。”



    玄奘摇了摇头说:“老衲几十年未出过这座塔,不见世事,只知道大乘佛法在这里,而不是在外面。”说完指了指女帝背后的佛经。



    女帝哈哈大笑:“我真是抬举你了,你啊,一点没变,远远不及现在游历人间的袁道长。永远都是守着自己的那一推破书,守着不为人的没人在乎的大乘佛法。可知那只是一堆黄纸?”



    玄奘不恼怒,只是笑呵呵的说:“我自己在乎就行,不枉信了一辈子。”



    女帝没有了再与他谈论下去的心思,起身欲走,玄奘却猛地站了起来,抓住了女帝的衣衫说道:“吕才人,你可知道你当政,保不了天下。”



    女帝回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这句话,犯了多条死罪。朕念你年老糊涂,赦你无罪,以后这座塔的灯火依旧,你可记住了。”说完撤回衣袖,走下了楼去。



    老僧用自己仅存的力气喊道:“若要这天下太平,务必还念大周!”



    女帝没有停顿,没有回头,默默的离开。



    玄奘和尚大口呼吸着,继续盘坐在那里,想起了自己的佛经,又伸手去拿,只是委实没有了力气,趴在了佛经前面,没有了声响。



    女帝出了舍利塔,婉儿上前搀扶她,她挥手招来了空镜大师说:“玄奘大师圆寂,厚葬。”



    空镜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听闻你与柳襄阳的第二场将要开始,可不要疏忽了,让读书人压了你们名头。”女帝有意无意的说道。



    “陛下说的是。”



    女帝被婉儿搀扶着缓缓离开。



    “婉儿,你可知为何舍利塔顶不见佛像?”



    “婉儿不知。”



    “寡人也是猜测,太宗皇帝当年可能是想让他只念佛经不见佛,看看能读出个什么。只是他到底不是读书人,读不出颜如玉、黄金屋。”



    “陛下,倘若佛在玄奘大师心中呢?”



    “没那么简单的,老和尚比谁都明白,唯独不明白自己。”



    “可怜。”



    “是啊,这样才是可怜。”



    话分两头,文天安在这边匆忙走出了塔,回首看见了塔上的灯灭了。虽然猜不到老和尚的心思,但是料到马上会有大事发生,急忙寻找出口。可惜白马寺乃是大唐第一座佛寺,规模宏大,文天安被转来转去将近半个时辰。不知不觉看见不远处有御林军重兵把守,抬起头,眼前又出现了那座通天佛塔,不禁骂出了脏话。



    “我佛看着呢,怎么就敢口出污秽!”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文天安转头看见了一个小和尚,一脸笑像,长得极为机灵。见了文天安看向自己,施了一礼。



    文天安泄气的坐在地上,说道:“你是要告诉那些秃驴,抓我回塔里吗?”



    小和尚摇摇头说:“非也,我趴在房檐上看见了施主与主持的一局,施主下棋,胸怀天下,颇为不俗气。我承认主持心怀他念,才将施主降罪。”



    文天安又不知哪里来的精神说:“这么说你要放我走?我就说白马寺闻名天下,如何不出一个高僧,必然是你了。”



    小和尚笑道:“施主不必奉承,且随我来。”



    文天安跟着小和尚问道:“你如此年幼便做了和尚?”



    小和尚答到:“小僧是被父母抛弃在寺院门口的遗孤,被主持捡到,便做了和尚。”



    文天安怒道:“这主持好生霸道,凭什么一定要你做和尚!”



    “施主不必犯怒,小僧福浅命薄,一来要感念白马寺的养育之恩”小和尚笑道:“二来在寺中修行,也是小僧与佛的缘分。”



    文天安不再说话,佛道一途,倘若信了便难以说服。



    不多时,小和尚将他带到后门处说道:“今日陛下前来,大门已经被御林军守住,委屈施主走这里。”



    文天安向他深鞠一躬,说道:“感谢高僧大恩,敢问高僧法号,日后必将相报。”



    小和尚还礼道:“当不得高僧,小僧法号空月。”



    文天安惊讶道:“你是空镜的师弟?”



    “惭愧,不才正是。”



    文天安点头说:“小生名文天安,空月大师,我们后会有期。”



    小和尚最后告诫道:“文施主,近日陛下出访,长陵城戒严,你要出城怕是还要等几日,千万小心。”



    文天安谢过,走出大概几十步,似乎心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而空月还在那里,面带微笑。两个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什么东西,对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