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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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个多病的大离

    耳房昏黑,窗棂透过些许微光。烟气笼罩暗室,酒气伴着花香,醇馥幽郁。

    房中二人对座,老吏吃酒,桓缘吃茶,虽是茶也醉人。

    桓缘与老人的相识,要从桓缘孩童时代说起。那时荀皇后尚在人间,桓缘常常进宫陪伴荀皇后。荀皇后宠溺外甥,桓缘肆无忌惮穿行六宫五府,百无禁忌。

    一次偶然,他碰见在太史局写书的老吏,那时他还没有这么老,他谈吐风趣幽默,逗乐桓缘。桓缘进宫时常会给老吏带些糕点,老人会送桓缘几本换了书皮的《春宫图册》、《大洞真经》、《玄女经》等等,一来二去二人成了忘年交。

    老人在沐阳王妃事上也帮桓缘出过力,最后虽没有抱得美人归,桓缘也得偿所愿,二人关系更是亲密。

    后来老人渐老,又无儿女依靠,还在宫廷政变中得罪了周思,丢掉了钦天监职位。后来桓缘给他觅了个烧地龙屯冰的活计,冬暖夏凉,清闲舒适。

    老吏喜欢喝酒,原本清闲的生活喝几口小酒,看斜阳草树,看花开花谢,不失一种享受。他近些年身子衰老的很快,喝酒成了一种负担。

    他才喝几口酒,面色病态的潮红,时不时咳几声。桓缘轻轻拍着老吏后背,输给他一道真气,老吏渐渐转好。

    老吏轻笑道,“我七十了,能活到今天,幸也不幸。”

    七十年前,那是大炎末年,刘氏失道,宦官乱权,流民四起,民怨沸腾。诸侯乱国待时而动,群起蚕食瓜分,乱战持续二十多年,群雄逐鹿中原,会战襄樊,尸体筑成百座京观。而后三杰胜出,大好江河一分为三,成三足鼎力之势。彼此征战不休,损耗国力、精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隐于幕后的司马氏吞三国一统华夏。太平日子过了不到十年,八王乱于北方,冢虎哭于邙山,妖妇乱国柄,天下再乱。

    七十多年,战乱不止。老人一辈子都活在乱世中,河北干旱,父母饿死,诸侯相争,兄弟逃难失散。流徙漂泊江湖,因缘巧合遇上冢虎,做了大离钦天监。

    坎坷多灾的一生是不幸,能在乱世中活下来未常不是一种幸运。

    老吏仰看窗外天穹,看那长空寥廓,碧蓝如洗,心生怅惘,“当年的老伙计,都走了,再也找不到喝酒的人了。”

    桓缘无奈道:“老人家,我今出门没跟红烛报告,喝酒会挨骂。”

    “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最后的要求,你都不能满足吗?”

    老吏斟满一碗酒推到桓缘面前,浑浊粘稠的酒液微微晃动。

    酒虫蠕动,桓缘接过酒碗,笑道:“我这回家,不死也得脱皮。哎,舍命陪君子。”

    老吏衰鬓稀疏,挂不住玉搔头,一笑玉簪掉落,满头蓬乱头发。黑瘦面容像老死枯松,皮肤皲裂,看不出月色。

    老吏长笑道:“我竟没想到,宁侯竟然惧内。”

    “老人家您错了,这不叫怕,是我敬她,爱她,惜她,宠她。”桓缘托着腮,脸上洋溢幸福的微笑。年长他两岁的公主,在他眼中像个孩子,更多的是宠溺的情感。

    老吏看着桓缘的神情,触动他的心事,他年少时也曾有恋慕的女孩,也曾彼此相携看尽长安花。一切已成过眼云烟,随风散去。

    “我曾见过公主,她很可爱,她未必是宁侯红颜中最美的,但她一定是宁侯的最爱。”

    桓缘听着老吏的呼吸,明白老人日薄西山,朝不虑夕。他说话更无拘,“可是我需要一个继承人,我必须有一个继承人。”他很痛苦,话里充满哀伤。

    “宁侯为何不从桓家过继一个儿子?”

    桓缘摇摇头,道:“桓家孩子资质太差。”

    老吏戏谑一笑,“恐怕王佐之才在宁侯眼中不过中人资质。”

    “生当封武安,死当谥文正。这才是我辈追求,困于一隅的王佐不当也罢。”桓缘风采飞扬,气度不输当世英豪。

    老吏笑道:“宁侯在说王相爷。”

    “老人家,别扣帽子。”桓缘喝了口酒,笑道,“我说王之会拐弯抹角吗?我是在说那个偏居江南,食君禄,为君添忧的王某。”

    “对,就是那个王某,王阿龙(王之)。”

    桓缘捧碗与老吏对饮,笑问道:“老人家如何看王之?”

    “有经国济世的能力,困于环境不得不做出保守,这种错不是他一个人的。”

    “是,我桓家也占一分。”桓缘一顿道,“虽说要为长者避讳,但不能否认,先考(已故的父亲)也占一分。保护南迁侨族特权,设侨州是最大的错误。”

    “想不到,宁侯认识这么清楚,那宁侯想怎么做?”老吏盯着桓缘的眼睛,不愿放过一丝细微的表情。

    桓缘喝干碗中劣酒,“我愿效法伊尹、霍光,行非常事。即使背负万代骂名,也要扫平北方,救我百姓脱苦海,重振华夏之名。”

    老吏颔首示意,不禁折服,叹息道:“今日时局,恐难成就宁侯宏图大志。”

    桓缘拱手道:“请教老人家,难在何处?”

    “依老夫看,此有三难。”

    “哪三难?”

    “一难,难在皇室,难在周思,宁侯能治服周思吗?她可是司马家当家人。二难,难在世家,世家绝对不会支持宁侯,宁侯的刀够不够锋利?三难,难在寒族,宁侯能许给他们什么?军队中中级将领多是寒族子弟。”

    桓缘陷入沉思,老吏并没有打扰他,时间慢慢过去,酒已喝干,火已燃尽。

    窗外有人喊着“宁侯”,桓缘惊喜,出了一身汗,酒气散尽,只留下淡淡花香。桓缘看着对座空空,心中自觉一阵恍惚,酒碗尚在,人已消失。

    桓缘轻嗅茶碗种酒气,恍然大悟,“春潮湖的‘醉仙’,佐以《神奇秘谱》中的‘致幻’,果然不同寻常。”

    桓缘虽跟老吏熟识,却不知道老吏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他的故事,只知道他叫“健磐侠”,这也很可能是假名。

    他有些苦恼,一时失算竟落了别人算计。他与老吏交情深厚,也算不得算计,只是老吏当真可恶,竟然隐瞒练气士身份,设计桓缘。

    ……

    窗外声音走到耳房,向里面巷子走去,桓缘恢复状态,系好绶带金印离开屋子。

    他走在雪地,似飞鸿踏雪泥,只留下浅浅的脚印。他一步一丈远,身法轻灵潇洒,玄妙入神。

    看着路旁翠柏树,雪花压顶,时不时有风吹落几片雪。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桓缘收拾心情,露出笑意,“王家的风岂能冻死我桓家大柏树。”

    他快步离开冷巷,敲响天枢堂的门,“下官桓缘求见。”

    王之搁笔起身,径直走到门前,亲手打开房门,拉着桓缘的手笑道:“少子持枪纵马,保家卫国,雄姿英发,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傲人战绩,不坠乃父之名。”

    王之年近六十,两鬓花白,但他多年调理身体,面色红润皮肤紧致。看上去只有三十岁样子,甚至比一些三十岁青年都漂亮。他有些发福,看上去慈眉善目,惹人亲近。

    桓缘拱手执礼,“相爷过奖了,恰逢其时,挺身而出而已。”

    王之拉着桓缘坐下,小吏立刻端来一盅茶,听到屏风后狂跳的心脏,心中冷笑。

    桓缘拿起茶盖,雾气上升,茶香流过笔尖,清凛醇香,翠挺挺的叶子在水中浮动,卷曲秀丽。桓缘端起茶盅,细品一口,笑道:“原来抚宁州的贡茶——云雾茶,出征前,(王)皇后送了萱儿一包,用泠水泡的,我尝着甜就没喝。”

    王之抚须摇头,“小君(王皇后闺名)还是偏心宁侯府,少子三个月前就喝到了,老夫可是昨天才收到,叔羲缠着想要,哪能给他,这可是老夫留着给你。”

    桓缘眉头一动,计上心来,“哦,叔羲想喝,可以到我府上来,一点茶还是有的。”

    “你们兄弟之间得多走动,不能生分了。这次是大水淹了龙王庙,自家人起了内讧,让别人看笑话。”

    “是啊,我们不能靠《贞元律》沟通,改日我请客,相爷,别忘了叮嘱他来。”

    “那孩子胆小,哪敢外来,老夫安排怎么样?”

    桓缘腹诽,“你家孩子杀人时候胆子老大了,那个惨状可不是几碗茶能说清楚。”他还是保持笑容,面色不变,“我知道,留言伤人,一直窝在家里哪能洗清冤屈。”

    桓缘如此说,屏风后的王幽明显心动,他不停向王之使眼色,王之无奈道:“那你约个日子,把酒言和,如何?”

    桓缘点头笑道:“极好,明日天香……哦,不,四海楼吧。”

    “好——”

    ……

    ……

    老吏抚须看桓缘远去,满是欣慰,“可惜啊,学了一身花架子。日后机缘巧合,还得看天命,有习武的天分却没有习武的心。”

    老吏转过身,看着身后假山景观,“可惜我只是个局外人,这样毁了根底,令人扼腕叹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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