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之故园长忆秋千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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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枯藤小榭 (二)

    江榣二十二岁那年,已经把自己的过去全都忘了,唯一不能忘记的只是师父的名字,江炽云,这个今生注定不能忘记,却偶尔也会想不起来的寂寞名字。



    师父对他日渐混乱的记忆并不以为然,因为他自幼修习的南华真经,本来就是太极功夫,讲的就是一个忘字,经上功夫无名无状,无招无式,随心所欲,随机而发,原本就不能够记忆。



    修习武功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更何况是修习一门从未在世间流传过的独门武功绝学。



    师父常说人生一世不过就是草木一秋,没什么值得留恋和记忆的,他自己也经常记不住从前的事情,只要记得经常修葺一下枯藤小榭四外的结界就可以了,他很怕有一天结界消失,他身边的一切都会像风一般的悄然溜走。



    他身边的一切其实就是江榣,一个无论他如何挽留禁锢,都终究要离开他的孩子。



    这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给他脖子上挂上金锁是因为他五行缺金,所以要用金锁套牢他,将他永远留在这个世上。



    江炽云的一生似乎都已经断送在江榣身上了,这个自己燃烧尽整个生命也未必能够温暖的寂寞孩子,不管江榣相不相信,反正,很久很久以后,他墓碑上的镌刻铭文,是这样写的:



    “也曾前世无怨,也曾今生无悔,也曾挚爱阳光,挚爱大地,挚爱三千世界,也曾唯愿安歇在一生最挚爱的人身边。”



    只有最后一句是真的,而且,只有江榣知道。



    爱许就是没有结束的伤心,只是这样的伤心,总是要等待到黄昏之后。



    燃尽一捻灯芯,就能温暖一个冰封的生命?普照万物的炽烈阳光尚且不能温暖到这世间一切生命,师父他,始终也只是一捻没开过光的灯芯。



    孤独是生命之初的渡头,一捧忘尘之水里的挚爱,结束了,就注定要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



    岳麓山下很少下雪,落叶散尽的时刻,却是个难得下雪的季节。



    江炽云很希望枯藤小榭中能够降下一场漫天的飞雪,听说飞雪能够祛除邪气,自幼体弱的江榣,就能平安活过这个冬天。



    但是冬天未必就是个死亡的季节,小榭中的兰草经年在这个时节开花,四季轮回之中唯一的一点希望。



    黑暗之中的灯芯才是最温暖的,如果可以,江炽云不在乎让这个世界从此再见不到一点阳光。



    他从此后时常在黑暗中俯身抚摩着沉睡中的江榣,这个日后终有一天会将自己亲手了结的孩子,他温柔的呼吸震颤着他额头上的每一根发丝,他修长的手指清点着他身体上每一颗胎记。



    江榣的脸颊是冬天里少有的淡青色的,坚硬的淡青线条温柔的雕刻在岳麓山淡青的天空之上,就像是百年孤独的黄昏中一盏最迷人的灯塔。



    江炽云的眼睛里闪烁着这世界上一丝最温柔的遗恨,“我还活着吗?师父,”他时常在夜阑人静时听到江榣如此神情恍惚的诘问。



    “当然活着,”他抚摸着他说,抚摸着他真实的依赖在他身边的坚硬脸颊和形体,一个拥有呼吸和心跳的生命,自然应该算是活的。



    “可是师父说过,生死的界限有时也并非太过分明,”他说。



    “这世上很难见到真正的死亡,”江炽云微笑的开解他说,“只要真灵不灭,你就永远活着。”



    “忘记过去的人,是不是就是死了?”他问。



    “谁说的,天地间的芸芸众生在历经生死轮回时都会被忘川河水洗去从前记忆,但是生死轮回,只有对一把泥土捏成的凡人才是生死,对其他众生,也许仅仅只算是一个轮回,而且,”江炽云低头沉吟了一下,“而且,很多时候,活着,死了,也只是唯心而论而已。”他突然之间无可奈何的深深叹口气说。



    ……



    枯藤小榭的庭院中渐渐生满青苔,时间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得连他自己都要忘记江榣这个寂寞的名字了,不过也难怪,他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每天跟随在自己身边,自己还要认真的记住他的名字干什么?



    江榣伸手抚抹了一把庭院围墙上的,斑驳青苔的痕迹,这个预感中将来终有一天要变成回忆的地方,他悄悄的落下一颗眼泪,孤独的躺倒在庭院中那棵亘古寂寞的榣树下面,树枝上的金锁里封存着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在寻找回来的斑驳记忆,那记忆让他的眼睛开始欲罢不能的蠢蠢欲动,金锁上的绳结是活的,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悬挂金锁的绳结,绝对不许打上死结。



    庭院里的黄昏时常让人感觉到比寂寞的黄昏还要寂寞,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曾有过黄昏,永恒的黄昏。



    江榣凭空臆想着自己的脖子上刚刚被师父挂上金锁的时候,那个混沌初分的小小婴儿,痛哭着来到这个世上,只因为再也无法活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