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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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69舅子的

    西风鼓荡着朱恭枵的飞鱼服,原本他应该穿蟒袍,但是明黄色的蟒袍极象龙袍,穿出去再吓着人,于是朱恭枵便降低了配置。这时,刘洪起道:“王爷提到熬盐,学生正有一事相求,元大人到信阳督师,带回数百流贼的营妓无处安置,便暂存学生寨中,学生哪有许多粮将养?元大人虽勉力拨了些,也是作难得很。学生寨中的粮皆是由开封府购得,转运颇费周章,如今路上又不太平,若是能在祥符觅一处所在安置难民,便可免去转运——”。不等刘洪起说完,朱恭枵道:“你欲向孤借地?元大人堂堂巡抚,何用我相助”。“学生之意,欲在大河北岸借一块地,河北安稳,流贼一时到不得。临岸又易于转运,日后叫她们刮硝土,再将炭运来熬硝,她们织布,将棉花运进,将布运出,运粮与她们食用,哪一宗都需守着河岸,便于船运”。朱恭枵闻言问道,数百女子,究竟是几百?“六百余”。“哼,六百余,一年不得三千石粮将养,太康伯爷一年的食禄方才一千石”。刘洪起回道:“正是如此,将养不起,我替元大人算计,需她们自已养自已,一则熬硝,二则织布”。朱恭枵道:“周王传承二百余年,靠的是一个谨慎无功过,此事需元大人禀明皇上,待皇上允准,我那延津的盐碱滩子随你使”。

    刘洪起道:“学生说的是在岸边,泊得了船的所在”。朱恭枵道:“我在封丘却没有地,柳园对面陈桥镇有伯爷些许地亩,也尽是盐碱荒滩,寸毛不生的,你去求伯爷吧”。

    天色晦暗,也黯淡了心境,艄公在船尾抬头看了看天,念道,阴来阴去下大雨,病来病去病死人。航行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二百里外的砀山,砀山是徐州下辖的四个县之一,这四个县有丰沛萧砀之称,丰县沛县在黄河以北,萧县砀山在黄河以南。砀山县城在37年前的决口中陆沉,如今砀山的县治在老县城东边的秦家堂,此时,在一丈五尺高的砀山城墙外,当地泼皮鬼难拿与乡民程继孔正上演着一场冲突。

    程继孔骂道:“恁讹谁,恁和衙门头子一共耍乾坤,使巧儿,枉口拔舌,攀俺窝赃,要强了俺的地去,这般欺心大胆,个孬屌日的”。话音刚落,程继孔身边一人附和道:“个孬屌日的,个孬屌日的”。鬼难拿怒道:“憨子,你日谁?”。一个粗声大气的声音回道:“俺哥日谁俺日谁,俺哥日谁俺日谁”。程继孔闻言,斥道,老二,个憨货,成天就知道个吃。接着,程继孔的老婆也反应了过来,她伸手拉住老二的袖子,急道:“恁憨叔,骂人不是这般骂的”。接着,观众发出一阵爆笑。程继孔的老婆上前,当着鬼难拿的面,叭叭甩了自已两耳光,跳脚骂道:“个贼种羔子,贼天杀的,叫恁不要脸,叫恁不要脸——”。

    鬼难拿见势,收住嬉笑,喝道:“咋呼个熊,看把恁个龟孙女人能的,恁除了打自已,你能咋着俺?通是风魔了,程大,快将恁家的母驴把拦住,领屋去”。程继孔怒道:“你个下才,孬种将的”,说罢上前欲打,却被被众人拉住。有老者上前劝解道,都莫再惹气了,各省一句罢了。远处,一个戴着方巾的公子冲喧嚷围观之处摇了摇头,道,蒿目时艰,民气难伸,便领着仆人进城去了。细看这位公子,却是未留胡须,稚气未脱,而有资格戴方巾的人得有功名在身,却是位小秀才。

    在众人的劝解下,程继孔终于被拉回自家的破院子。中午时分,老婆两手面泥来到厢房,道,当家的,没胡麻了,吃了只怕屙不下。原来吃了陈谷子拉不下来,和面时得往面里兑点香油才行。随即,老婆看到程继孔正蹲在地上,肩上支着铡刀片子,一手执着磨刀石,正在打磨铡刀。老婆惊道,当家的,你这是——程继孔道:“从明日起,俺就不叫程继孔了,俺叫程小乙”。“他爹,你——”。程继孔道:“苦上一年,到末了,连枷打高梁,一天拍二百多斤,有一百多斤不是自已的,如今地又叫人强了去,这世道过不成了。他娘,你收拾收拾,带上小丫,晌午便到芒砀山去,待俺今黑做成件事,明一清早到山上寻你。俺没屌本事,没叫你过上好日子,还叫你吃了挂连,你若不愿跟俺,也随你,只是俺不识字,写不得休书”。

    “莫搁这哭,还不起身”,随即,程继孔喝道:“舅子的!老二,恁显本事的时候到了”。徐州的口头禅是舅子的,徐州往南二百里,宿州的口头禅是丈人的,含义极为恶毒,意思是你的小孩,是你小舅子或丈人下的种。

    下午时分,黄河上的这艘大船到了虞城,在黄河南岸,六七座城池都是黄河边上,兰阳,仪封,考城,虞城,砀山,徐州,而黄河北岸的长垣,东明,曹州,定陶,武城,单县,丰县,沛县,城池都远远地避开了河岸,因为北岸地势比南岸低。几十年来,遭受水灾的多为北岸,以致于南岸有首儿歌:月姥娘,亮堂堂,山东侉子来逃荒,这头担棉套,那头提孩秧,大爷大娘喊破口,不给一点好心伤。

    与大船隔着河堤的虞城县,城墙已然被脚手架包围,数百条汉子将青砖抛上又接住,在忙着给城墙包砖。19年前便中了进士的范良彦正欣慰地看着这一切,包砖所费六千金全是他所出,他是范中淹的后人,曾做过浙过巡按,相当于浙江纪高官。范良彦一下拿出六千金,如果说他是清官也不现实,但如今他的确是毁家纾难,连土地都质押了。范良彦身旁立着的一个汉子,头发已是花白,是范良彦的本家,58岁的老将范志骠,与范良彦同是范仲淹的后人。

    南城边上土台子上的关帝庙已被拆毁,那是两个月前流贼来之前,范良彦力主的结果,否则没人敢动关帝庙,不久,流贼来攻县城,果然有贼躲在关帝像后,更多的贼则是顶着门板冲到城下凿城,如果不是官兵四集,流贼不可久留,这座夯土城早晚会被凿空了城根。如今,河南的许多县城都在忙着给夯土墙包砖,这似乎印衬了刘洪起的一点先见之明。

    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没下,月如钩,大船泊在河南省边界以东数十余里的地方,已是到了徐州地界,南直地界,黄河南堤到了这里便终结了,由于没有河堤的阻挡,砀山城墙伫立在月光下。河边,中舱内,朱恭枵端坐上首,刘洪起与张国纪相对而坐,坐在下首的是砀山知县。船舱的四角悬挂了几盏灯笼,舱中比昨夜要明亮些,刘洪起看着盘中的一只凤凰造形,嘴里不争气酝酿着口水,陪衬凤凰的还有一朵艳丽的大花。刘洪起端祥着这一凤一花,耳中却只能听着知县的费话,“虽相距数百里,学生任事以来,便听闻伯爷实为海内人望,十余年来,无一字入公门,堪为天下勋戚模楷——”,张国纪打断道:“勋戚,我只是戚,而非勋,何德何能于国家,朝廷虽给名爵,又岂能居之不疑,未任实事,不过寄禄而已,我已是一世富贵,何必种业来生,得罪名教”。

    张国纪的这个伯爵只能当一世,而非世袭罔替。大明的公侯分两种,一种是有战功的,这种爵位是世袭,另一种是外戚。有战功的公侯与外戚公侯合称勋戚。外戚的爵位原本也是世袭,但在一百年前的嘉靖八年,外戚这块就不得世袭了,因为嘉靖皇帝连宗室的爵位都限制,何况对这些不姓朱的人,便将外戚铁券上的文字改成:辜给予一世,俱不准承袭。后来连外戚公侯的铁券也收了回去。有军功的爵位可以世袭,军功公侯又细分为两种,一种是开国辅运宣力武臣,这是跟朱腰子打天下的,另一种是奉天靖难宣力武臣,这是跟朱老四造反成功的。至于外戚,在朱腰子时代,是与开国辅运武臣重合的,因为朱腰子的子女多与公侯人家的子女配对。后来皇后不得由这位世家门阀里选,不是朱腰子定的制度,而是朱腰子的重孙子宣宗定下的制度,宣宗以后皇后都是由下层出身,比如张国纪就是由一个小人物成了国丈。

    这时,朱恭枵问道,王老驸马可曾有报单来?砀山知县诧异道,敢问是哪位驸马爷?朱恭枵道:“延庆老公主的驸马王昺”。见知县不解的样子,张国纪道,还是待明日到了徐州再行问寻。朱恭枵心道也是,便是有报单来也不会下到区区砀山县。延庆公主是天启皇帝的妹子,那这位王老驸马就是崇祯的姑爹,比崇祯高两辈。

    知县仍在费话,“学生虽未锻炼严酷,然县中征解催逼,民不堪命,待流贼大至,百姓头颅何辜,竟五毒备至,真不知封疆之祸起于何项,学生唯有斋戒修省,抚身躬已”。刘洪起终于不耐烦,独自舞起了筷子,旁若无人,知县诧异地看了刘洪起一眼。

    “太爷,太爷,不好了,东城鬼难拿叫人杀了!”,忽地一个差役跑进舱里嚷道。知县喝道,放肆!

    城中虽是出了凶杀,但又不是地震,月光下孩童玩耍的童谣依然隐隐传来:养口猪,换钱花,养条狗,会看家,养个狸猫捉老鼠,养个丫头白搭啦。刘洪起一边破坏着盘子里的精美图案,一边想,养个干部白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