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上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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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日行一善

    时人无论在家、乘车、还是餐会,均跪坐地板上。心理上的差距不是很大,社会治理也还在求索中。

    天子、诸侯也不过台阶高,距离远。殷纣王筑高台是为藏钱,而周姬延则是为躲债。

    王公贵族,一样可以废为平民。士原来是最低等贵族,现在也平民化了。私学对知识的散播,也使得文字不再高贵神秘,民众也能参与思辨。当然,民众仅限于平民,奴隶依然不是人。

    如同无盐邑的罐子等级制,是祖先传下来公认的家族管理法。罐子本身并不重要,但是易碎,打破就什么都没有了。因此摔罐除族也需得到族人认可,不然哪天就会降临自己头上。良善是公认理由,也是维系无盐邑一方和平之道,不惟靠山村才是。

    不良不善,才会打破别人家的罐子。

    罐子颜色也一样,代表内在属性贵贱。秦人举国尚黑被列国嘲笑为蛮荒之地不懂王化,而他们已明白石头从高处滚落下来的势。真正使人显贵的,还是权势。

    无论祖上曾有多荣光,范氏现在也是平民。借来的贵族头衔,终究顶不踏实。

    除非,靠山端木也能出一位士大夫。无盐邑现状却肯定不可能。

    靠山门客中也有士人,不能谋官职,就谋饭食。

    食人之饭忠人之事。靠山家主就算要篡卫国宗主的权,夺宗主的爵,门客也要绞尽脑汁出谋献策,何况区区一滴端木血。此所谓大王待我如国士,我必以国报效之。

    一次性投靠不背叛,就是气节。如果背叛,也只会是主家过失,不良不善。

    所以,靠山家主、主母自是以上宾相待,稍微拉开一定距离以示主宾,并无衣食父母的姿态。

    伊希现在也自认是食客。今日靠山端木用何礼待她,她必用何礼还之。记忆中,九女从没靠这么近见过主母。她平视过去,暗中不由一声喝彩。

    主母才是真绝色。素锦玉钗,不施粉黛,依然娇媚。如凤居雉群,身左一众光鲜亮丽的年轻妇人,包括一众妾侍,都被她比了下去,成了俗物。望向伊希的美目,带有几分审视和思忆。

    这是想她爹了?伊希暗忖。难怪端木莲百依百顺,言必称郦姬而非郦氏。

    郦姬是其在端木主家时的旧称,姬是美妇人。实际年龄也就四十多不到五十岁,若非生有几个儿子,谁也看不出她年龄来。作为主母,刚才她和家主都没有参与大屋论坛,毕竟不是正式祭祖。

    家主端木莲一脸虬髯,长相也颇英武,肤色偏黑却喜着白衣,更为显黑。他坐在郦氏右边,也是男性一方首位。虽说此时有男女大防,但那是对外人。食客们同在一个锅里搅饭,也算半个家里人。

    起先见伊希过来,端木莲便目露嫌恶,头偏向了一边,仿佛对这个孙女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抬手招过一名妾侍,且斟且饮酒。如此明摆的态度,男人那边见了自是心中有数,相顾举杯,不去碰家主霉头。

    男人们如此,妇人们更是,迅速瞟过来一眼之后,多半也采取漠视。在此之前,有的甚至连伊希哪一房、排行几都不清楚。伊希同样也不知她们谁是谁,如何称呼。九女的记忆中,祖母是首次召见。

    实在是太小渣渣了。若非触了网,犯了事,祖母也不会想起她。祖父也无须想起,家务事归郦氏管。

    郦氏也没急于问伊希,还在思索中。不管怎么说,端木孟良是她第一个儿子。她不会不知道九女是谁所出,而是在想用什么态度合适,毕竟九女年龄也摆在那儿。甚至端木莲也一样。

    要不是端木莲的态度,伊希还真不敢确定,端木莲并不是个隐藏得住心思的人。

    也难怪靠山村人风向明确,“是非”一致。

    见主母寻人问话,堂中没人再大声讲话。隔得远了,才敢窃窃私语。

    也有人同情九女。“不过稚子尔,能明几样事,辩出几句理来?”“是啊,这又何必。战乱之时,大公子这一”“慎言!莫误我等,一同被逐之。”“是是是,来饮酒、饮酒。”“你且来猜看,管家此次春祭能否再夺文武魁首,保住里正之职?”“嗤,若非他有外援......”

    战乱之时,如无盐邑这样安稳所在已不多,谁也不想被驱逐。

    南风吹进了堂中,裹带着食物香气和松木柴火香氛,打着旋在每个人身上掀过冷热交替的熏浪。午后阳光斜斜地投在伊希身上,把她的影子印在漆黑的大镬外壁,浑然一体,仿佛长出了一只怪脚。

    镬是无足的。没有足,自然也不会跑。

    “知错否?”郦氏收起思忆的眼神,慵懒地问道,声音薄带醉意。是啊,她醉了。

    在她面前的矮长几上,金樽玉壶,酒浆果脯,鸡鸭鱼肉,十分丰盛。泡菜也是大白菘,不是小黑韭。罐子不罐子的,主母无所谓有无,全部都可以是她的。桌上美食,也不单只供她一人享用。高兴了时,命人扯下某个部位作为赏赐,甚至连盆端走。

    “知错!”伊希回答得无比干脆。如果上位者愿意,死罪都可免,甚至这类事都不可能发生。

    她没端木孟良那么傻,辩解有用,还会被逼离家出走。寄望于亲情没错,错在他不是唯一,却自以为是唯一。郦氏还有两个亲生儿子,没必要为了他和丈夫杠上。

    真正的美人也爱惜羽毛,不会做糟糠、悍妇。

    “......”郦氏一时失语,原本准备的训词似乎用不上了。稍后,“知错便......汝欲何为?”言出,仿佛酒也醒了几分,眼底带上了一丝考量。

    伊希点点头,也仿佛早已幡然悔悟。她先是小心地放下手里一大一小两个罐子,摆正后,十分珍视地用手掌心擦了又擦,才依依不舍地直起身,然后果断退后三步,跪坐大镬左近旁,抬起左手,掌心向外放在齐耳处,郑重、大声、清晰地回到:

    “先祖明鉴,若祖母将鸢婢送还母亲,孙女必善待之,不枉费五叔之:日——行——一——善——”

    童音清脆,如出谷黄鹂,绕梁不去。五叔日行一善远远地传开,河西耳尖之人,恐怕也能听见。

    大屋众人心旌一摇,满脑子只剩这六个字。

    郦氏目光倏地看向五子空着的座位。前些时日五子带着护卫去鲁国采办年货,她一直担忧着,怕他再又遇上野人。正因野人阻路,五子才救了那婢女,遣人送至她那里。不知儿子何意,才暂时收为身边婢女。

    她略一沉思,当即回眸:“妥!”

    然后郦氏看向自己丈夫,目光询问。郦氏先斩后奏,端木莲一时也无话说,毕竟也是为他儿子扬名。大屋祖祭时门客就盛赞五子救婢,善名远播,有望出仕。无盐邑不行,别的地方总行。春祭也能压......

    随后,一个威严虬髯汉子,却目光极之柔和,“郦姬自处。”

    完全看不出苛待大儿子时的疾言厉色。

    郦氏微微一笑,方环顾左右,慢慢开口道:“女可教否?”

    当家主母拍板定性,一众长辈自是点头,“然。”再又互视一眼,郦氏看重五子,难道你会反对?

    众食客更不甘人后,一声高呼又起:“嗟乎!惟行之攸久,乃有利益耳。五公子日行一善,大善!”

    “妙!妙也。日行一善,积善成德乎,盛德不辞让也。”时各国士人正求索治世之道,得一妙语可广为流传,扬名天下。此士人一时恨不得据为己有,况后半部分为他所悟,差可扬名。

    若非此时还在大屋,他都想马上就找此女私下说道说道,让她说是自己素日私下所教。

    然而,别的门客也不是吃素的,皆各有所悟。顿时,大屋誉声四起,风向大变:

    “其音若鹂,其鸣也哀。善!”

    “其情可悯,其心可待。慧!”

    “其......”

    伊希顿获无数溢美,垂目端坐,内心毫无意外,却也十分无语。靠山门客风向转得之快,经纶之满腹,口舌之犀利,殚精之竭虑,计谋之百出,用心之寡绝,反复之无常——不过为一顿饭而已。难怪只能当食客。但稚子又何辜?

    大屋祖祭时,那些跳得最高的,唾沫四溅的,都被伊希一一记住。

    尤其那个鹤驾西,每次“嗟乎”都出自他口,好话坏话都是由他挑起。不被他棒杀,就被他捧杀。

    而她,目前也只能打闷棍。伊希关切地回望了一眼婢女所在方向,回头请示祖母表达担忧后,立刻被准离去。一路往回,心道小样,扯五叔大旗她伊希也会。大不了多花点时间调教,好教她明白,什么叫做奴隶社会。境遇再凄惨,也不可能为奴婢惩罚主子。

    然而伊希眉宇并未放松,这才刚刚开始。端木孟良一定还有别的原因被端木莲厌弃,祭祖之前一定要查清。洗白不了端木孟良,她就始终有短板。

    隐士都不隐,她又何必一定要逃避。

    伊希握紧了左拳,心中一定。果然,无名指加大镬能扩音,直捣人心。

    她并不担心心机婢,但这样有上进心的婢女还是放在眼前的好,不然冷不丁再被她拿来垫背。喜欢玩就陪她玩好了,至少在为五叔铺路这一点上,与她有共同点。

    想嫁五叔,准了。

    婢女鸢儿不在前场,不知命数又被篡改。一脸懵圈地抱着一大一小两只陶罐,跟在伊希身后往回路上走,内心惴惴不安。等待她的,会不会是深渊?

    她可是豁出性命跑出去等五公子,又豁出性命为五公子扬名,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唯一收获,又从婢女升回了侍女。此时平民都做得侍女,地位高于一般婢女。

    踟躇半天,鸢儿终不死心:“君女。妳不厌憎奴?”

    还算有自知之明。伊希停步,忽然偏头望向大杂院,“去看看。”

    她听到了牛的悲鸣。

    “......若。”

    鸢儿认命低头,小跑跟上伊希的脚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