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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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程校长的苦与乐

学期已近尾声,后天就要期末考试。

“时间过得真快,”文南山老师拿筷子敲打茶黄『色』的钵底,“比我三下五除二解决三两米饭还快。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饭后他又拿出一个小麦粉粑狠命咬嚼着。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最可靠的官方消息。”毋永贵主任鼓着红红的斗牛眼停下来吊别人的胃口。

“快说,别悬大家了,你是官,只有你才能得到宝贵的官道消息。虾有虾道,蟹有蟹路。”齐益民老师抽空档不重不轻地『插』了一针。

毋主任鼓鼓牛眼吹吹胡子。

“省地县三级扶贫工作组驻进了西山乡。他们要干两件实事,一是把光明带进来,春节前一定要把电送进来。二是花大力气修条公路直达乡『政府』,那以后乘车就不用走十多里的鬼山路了。已确定路线和方案,预计一年后通车。”

老师们把钵子敲得铛铛铛震天响,太令人激动了!这是西山乡每一个人最日思梦想的。大家没有半点音乐节奏胡『乱』敲着,经久不息,似乎比试谁先打烂钵子为胜,奖赏一只新钵子。

“还有呢?”

“要抓三件大事,第一嘛,就是要大力兴办教育,增加教育投资,改善办学条件。那位天门很宽阔,眉『毛』很粗黑,鼻头很高,嘴巴很大,耳朵很长的大首长说,教育是振兴的根本,是定国安帮的立足点。要想抓好西山乡的经济建设,首先要办好西山乡的教育,要建一所合格的中学及一所合格的中心小学。那高天门的首长说,合格的中学至少要有一栋教学大楼,还要有教师宿舍,学生宿舍,食堂,礼堂。这是多么美好,多么令人激动。”

“好是好,连学生坐的凳子都缺少,教学用的粉笔都短缺的学校,一下子变化那么大,几乎是从地狱进入天堂,岂不是一口吃个胖子,不太现实吧?”

“对,我们不敢如此奢望,只求提高一点工资,改善一下校舍,上有不漏雨的顶,下没高低不平的坑,学生都有一套坐得牢的桌凳,老师都有一套齐全的工具,至少能在学校当和尚过独身生活,多有一点时间放在教学上。”

“我最渴望的是工资能有较大的提高,靠教书能解决家里人的温饱,那我就可以像齐益民老师一样一心扑在教学上,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花在教学上。”

大家都有美好的希望和计划,你一言我一语像蛇吃象一样分享着毋永贵主任带来的振奋人心的消息。

“说得真令人向往,做起来怕是要到猴子满八十才能实现。”

“那时我的骨头可以打鼓。”李起墙老师总是捡最乐观的话说。

“这是二十年远景规划,这是那个领导说的,我不敢有半个字的篡改。”毋永贵主任很乐意自己带来的好消息。好像那大人物,那西山乡的救世主是他的爷爷,他是那大人物的一只胳膊一条腿。

“你和他一起吃过饭合过影吗?”有老师不冷不热地调侃他。

“太遥远,那时我已退休。”李起墙老师相信那是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大人物还能夸海口,说大话讨群众欢喜不成。不取信于民怎能当官?”

“哎,我们的大主任,三件大事还只说了一件。”

“第二是大力扶持农业,解决农民的温饱问题,这是他们当前的首要问题。温饱解决不了,其他任何事业都建设不起。”

“这倒实在,说到两万乡亲的心坎上了,我们确有奔头了。”

“看来是个办实事的大官,好官。”

“说,我们听着,不『插』你的嘴。”

“扶持农业关键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抓好水利建设,要把全乡原有的四个水库整修好,还要兴建三个新水库,兴建三个排灌,建一条环山水渠。二是确保肥料供给充足。”

“阿呀,我服了,这个大官还很懂下面的情况,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大话的官僚。”

“你怎么出尔反尔?”

“心里激动,请原谅。”

“第三是大力发展林业和牧业。西山乡最富有的是山多地广,俗话说靠山吃山,这是我们西山乡致富的途径。”

“神了。”大家欢呼起来。

“唉,那不是程校长回来了吗?一定又带好消息回来了。怪不得今天起床两只喜鹊在门口的树上叫个不停,原来是双喜盈门。”文甫正主任眯缝着眼把所有的人说笑了。

校长大人像个蚂蚁慢慢走过来,软悠悠的,所有的力气元神都抛洒到了十几里山路上。

“主任,你先表态,校长带回了好消息,学校可得开开杀戒,破破费,买几瓶酒几包香烟,让每位老师痛痛快快腾云驾雾一回。”

“这学期大家够累的了,做领导的也该犒劳大家一下。”

“别的权力我没有,但有权力发自己的烟。来,每人一支,痛快一回。”

“阿弥陀佛。”

“谢主龙恩。”

“哈哈……”

“校长,辛苦了,带来什么好消息?”

“那当然,”程又廷校长神密兮兮,“毋主任,我回来得及时,能赶上你的喜烟。”

“什么喜烟,大家横说竖说你带回了好消息,硬要学校买酒买烟庆祝,我哪有那大权,只得自掏烟包封大家的嘴。哎,我们的大校长,快把好消息告诉我们。”

“看你们急成猴样,什么好消息?我弄不懂。”其实他心里苦得很,根本没什么好消息,他只能装疯卖傻地大卖关子。他的士相马車炮兵一学期来够辛苦的,难得一起嬉耍欢乐一回。

“校长,您去县教委不是去看中考成绩的嘛,别隐瞒了,上了几个?”

“对了,上了几个?”大家拿眼睛问他。当时大家都打赌说,今年要来个零的大突破,少则两个,多则翻一倍的。校长那时也糊涂地许下海口,今年没考上一个,我不回来坐这把交椅了。

“大家心中有数,哎,别提了,空跑一趟。”程又廷校长终于底气不足沮丧了。

大家仍不太相信,仍认为干瘪的半老头子在耍弄人,都紧围上来。

“说来一定要让大家失望,结果比去年没多一个,比前年没少一个。”

“也就是大于一切负数,小于一切正数。”号称数学家的肖劲楚老师仍要幽默一番卖弄一下。

这下大家心满意足地散开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自动在各人的心中抵消中和了。

程又廷校长长长地舒了口气,这全乡中考吃零对他来说既是苦酒,又是甜酒。作为中考这场战斗的前线指挥官来说他的脸上是不太光彩。但却又是他所希望的,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他等了好几年。照心里说实话,这又是万不得已违心的下策。有什么办法呢?乡长大人说,贫困综合症有许多体现,这就是最突出的体现之一。

程又廷校长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他带着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从学校出发翻山越岭去教委,中考的结果使他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而另一块却高高地悬了空。

那落了地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可以上读重点高中了。得感谢党的政策好,穷乡照顾一个,乡『政府』和学区合议,只有中考成绩平均上了八十的的优秀学生才有资格照顾。好险的,他的儿子刚好压线,平均八十点五,哼,还略有余地,更为惊险的是居然有一名总分差一分就上线了。也许是儿子的命大福大。

他滋巴滋巴地吸着烟向房间里走去,产生这种想法时他自己也觉得比自己更矮了。其实他心里极不是滋味,有一种自卑压抑渺小的感觉。

以往都是乡长书记或上级首长亲自跑来为他们的三姑六婆七亲八戚的子弟把这块光骨头上意外掉下的肉撕了去。然后私事公办地表扬他一番。他这个学区主任校长也实在窝囊乌龟,从没有理直气壮地把这照顾指标名正言顺地让给第一名。这或许是西山中学质量上不去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又是什么症呢?绝不是什么贫困综合症吧,程又廷校长自言自语。管它呢,来杯老白酒再说。他自斟自酌吞云吐雾。前面有例可援,我也并不怎么亏心,过了此村无此店。等革儿上了重点高中,再打报告辞职,大不了再当我的普通老师。哈哈,再来一碗,只要宝贝儿子能上重点高中,再考上个大学什么的,走出这山山岭岭,沟沟壑壑,别的什么都无所谓。

说来令人心酸,程又廷校长中专毕业迎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风浪,把他吹到了这山沟。比起齐益民老师来说,他倒没输多远。他来还有许多堂而皇之的理由,政治斗争为纲嘛,一切服从政治需要,他又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只不过令人晦气的是一来就打成了右派,挨批斗。当时没办法,只有他合格,学历最高,才能称得上真正的右派。这头衔谁也取代不了。一斗就是十多年,直到三十多岁所有的人认为他没有反抗能力了,对他也就没有高度的警惕『性』和严格的界线了。他勤勤恳恳扎扎实实的工作作风和态度,赢得了同情和好感,于是有人为他考虑个人大事,为他引线搭桥,也有胆大的人家把自己的女儿许诺给他,也有大姑娘愿意嫁给他。这样他在这大山沟里扎下了根,任你东南西北风都刮不走他了。

三十多岁生下革儿后妻子就不能再生育了,这可是他的**。自生下那天起,他就盘算着要把他的**有朝一日送出这山沟,那样,他死也瞑目了。

再喝一碗,只是时间问题了。绝不会出什么问题,也绝不能出什么问题!哪怕是省长的小舅子要来抢这个指标,也要顶住,就是丢掉饭碗搬掉脑袋也在所不惜。等革儿上学那天,我定要大摆一桌,请请亲朋好友,感谢一下领导和教过他的老师。他干脆抱着酒壶猛灌起来,然后倒在**胡言『乱』语西天南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