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帝王刘义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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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孔熙先和范晔(二)

这样一来,原先设在谢家、孔家的赌局,渐渐就迁移到了范府。.差别只在于,人数增多了,参赌者的品位也提高了:不再只局限于孔氏、谢氏兄弟以及广州人周灵甫、僧人法略等,现在多了侍中兼太子右率萧思话以及冠军将军兼丹阳尹徐湛之等范晔所亲近的人。当然,差别还在于,现在的赌局变得更精彩了。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在府深似海的范宅的一间内室里,聚集着主人和萧思话、徐湛之、谢氏兄弟、孔氏兄弟,以及广州人周灵甫、僧人法略等人。此时,赌注越下越大,赌局也随之越精彩。

徐湛之一掷,无采。他知道输定了,退到一边,等着别人的结果。

谢约一掷,也无采。他面如死灰。十万钱!这么大的赌注,可不是他能输得起的。他不能像徐童(徐湛之的小名)那样若无其事。他的额角沁出了汗珠,心中“砰砰”地跳着,眼睛紧盯着后面的掷者,心中在诅咒着,希望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或者最多只得个“犊”,要是“白”当然更好。

其后诸人,或白,或无采,只有萧思话得了个犊,无忧无喜。

轮到范晔了。和孔熙先赌,他总是赢,偶尔输,也是小数目,他想今天大概也会一样。也许是有了多次赢得胜采作物质的和心理的基础,但见他不紧不慢地把五木一一捡起来握在手中,然后在众人屏息注视下,举重若轻地把五子掷入盆中,结果出了前面所有人:四黑一白,得雉!

俗话说“赌博场上无父子”,这话一点不假。范晔见如此胜采,也不顾是个长辈,也不顾是个朝中三品大员,就得意地提起下裳绕桌而行,还边走边对着众人说:“不是不能卢,不必为卢!有雉,足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全不顾外甥谢约的垂头丧气。

“还有谢综和孔熙先呢!”萧思话颇有些不服气,提醒范晔。

轮到了谢综。谢综一掷,也是个大霉头:和他弟弟一样,无采!

“臭手!臭手!”谢综一头跑到庭院中的井旁池内去使劲地搓洗双手。这一局死定了,只有把臭手洗一洗,洗去了霉头,或许还可以在后面扳回老本。

赌场里只能有主子和一个贴身侍从,他人不得入内。谢综一到池边,外面那些随从就立即围拢过来,探问里面的战况。有人关心胜负,是因主子胜了,或可得几个赏钱;有人并不巴望得几个赏钱,他们只是关心胜负,他们只在意赌局本身,有不相干的人从里面出来,他们也会追问谁胜谁负,他们乐于听闻局中的精彩片段——过了很久,他们在私下里还会品味着某次某局中谁谁谁大胜或大败的细节,他们是热心于赌的人。在主子不知的时候,他们也偷偷设局,只是赌注很小而已。主子们所设的赌注总是让他们咋舌的,但他们只是奴才,他们是侍奉主子的,就像主子坐车他们驾车,主子乘着牛或马,他们只是牵着牛或马。当然还有人关心战局的进程,因为困了,所以只希望主子早点完局自己好回去睡觉。

谢综走进去时,孔熙先已经把五木一一收拢好放在自己的面前。他是这个行当的高手,但他一般不在他人面前显山露水。此刻,是赢还是输呢?他犹豫着。

“孔员外,露一手!”谢综边往身上擦着手上的水,边对着孔熙先叫唤着,仿佛孔熙先赢了就可以为他出口恶气。

但这“孔员外”的叫声在孔熙先听来却比往日显得更加刺耳。在这些高官面前叫他“孔员外”,与骂他何异!但他又的确只是个“员外”。他此刻也不能计较那么多了。谢综也是自己厚结的人,没有他,自己又怎么能有机会和范大人相聚一室呢?

孔熙先屏息凝神一掷,五子在盘中急旋转着。第一个子,黑色;第二、第三个子又是黑色。范晔也不再绕行,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一室鸦雀无声。谢约歪着嘴看着,只恨自己没有这样的手气。在众人的屏息等待中,第四个子旋转得越来越慢,随即停下来,又是一个黑色!有人出惊愕的叫声,这时孔熙先才冷静下来。不能逞一时之气,否则将前功尽弃:范大人是期待着赢这一局的,不论是从钱财上,还是从面子上。不过只是几十万钱的事,自己已经付出的,也远不止于这个数。若为这区区几十万钱而恼了范大人,那可真是昏了头了!

现在不是想办法去赢,而是想办法让它不能成为黑色。孔熙先俯下身子看那旋转的子儿,也不管众人的吆喝,就瞅准机会在桌面上轻击一掌,那子儿立即停了下来,白色!

范大人这才舒了口气。

那一晚,孔熙先又输了六十万钱。

就这样输着输着,孔熙先就成了范府的座上客。成了座上客的孔熙先常常和范晔谈古论今,而他一向就长于辞辩,大有古代说客之遗风;范晔每每为其折服,欣赏其辞章纵横,认为众人莫及。既与范晔交往日密,情好异常,在私下里谈及时政,见范晔时有不满,孔熙先就渐渐表露了心迹:

“彭城王英武聪敏,人神所归,如今却被贬谪豫章,天下共愤。熙先受先君遗命,愿以死报彭城王救父之大德。近观人情****动,又见天文错乱,这正是时运所至,也是志士建功的良机,万不可失!若能顺应天人之心,广结英豪之士,内外相应,事于肘腋之下,然后诛除异己,奉戴明圣,号令天下,谁敢不从!熙先凭七尺之躯,三寸之舌,立功立事以归之于詹事,詹事以为如何?”

听了孔熙先的一席话,范晔惊愕得愣在那里。

孔熙先见其无言,又接着说:

“汉之贾谊,年少才高,至忠之臣,一年之中升至太中大夫,天子将以之为公卿,于是务势者妒其宠,争名者嫉其才;汉文帝,贤明之君,但绛侯、灌婴诋毁一言,贾谊贬谪长沙。何以如此?疾之者深,谮之者巧。因此孔子说:‘为君难,为臣不易。’三国纷争之际,毛玠清廉正直,尽节于魏武;张温才高名盛,毕议于孙权。此二人,皆一时之俊杰,但最终都难逃祸败。难道是二人言行亏缺,然后才遭受祸辱的吗?不过是因廉正刚直,不容于人。如今詹事之于本朝,不深于二主,人间美誉,过于二臣,但谗夫侧目,为日已久,并肩竞逐,难成其志。近观殷、刘之事:殷铁一言,刘斑碎。难道二人有杀父之仇、百代之怨吗?原来所争不过是荣名、势利、先后之间罢了。及至后期,殷铁惟恐陷之不深,之不早;戮及百口,犹觉未足。此足让人寒心悼惧,哪里是史籍所载的远古之事呢!詹事若能审时度势,建大功,奉贤哲,图难于易,以安易危,那么就可享厚利,收鸿名。一旦包举而有之,怎可弃置而不取呢!”

范晔轻扣书案,目视远方,沉默良久。

孔熙先察言观色,知道詹事已有所动,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再触其痛处:

“又有过于此者,熙先未敢言。”

“尚有何言?言之何妨?”

“詹事若以为朝廷待己不薄,但是,凭范家累世清通,而詹事本人又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却又如何不能联姻皇家?人以猪狗相待,詹事却不深感耻辱,竟然仍想为其卖命,这难道不是太糊涂了吗!”

范晔猛然掌击书案,愤然而起。

孔熙先所言正中其痛处。范家原是中原望族,南渡之后,世代皆有盛名:曾祖范汪,官至安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祖父范宁,任豫章太守,是江左名家,所著《春秋穀梁传集解》流行于世,成为学人之必读;父亲范泰,官至侍中、左光禄大夫。而与皇家联姻的,不在有才,只要是贵胄即可。褚家自前朝至今一直与皇家联姻,这自不好比,但其他门望多逊于范家的,也都能与皇家联姻:武帝女宣城公主嫁周峤,而周峤父在宋初虽位至侍中,其祖当初位不过黄门侍郎,周峤长女又将嫁给皇上最宠爱的建平王刘宏;中书令何尚之,父祖职位皆不过太守,其侄尚皇上第四女临海公主;同样只任过吴郡太守的孟顗,其女为彭城王王妃,其子孟劭尚皇上新城公主;太子中庶子江湛的父亲只任过湘州刺史,而江湛长子尚皇上淮阳公主。即使是自己的外甥谢纬,也能凭谢家这块招牌尚皇上长城公主,谢约尚彭城王女。时人皆以联姻皇家为荣。可气的是,兄长范暠曾通过他人向皇上表达过有意联姻皇家的意思,但皇家竟然置之不理!

皇家何以视范家如此之轻!

范晔姬妾众多,因闺庭议论,朝野所知,所以范家门胄虽华贵,但皇家一直不愿与其姻娶。当年范晔母随兄范暠在宜都太守任时病亡,范晔不按时奔丧;后来又携带姬妾去奔丧,败坏风俗,御史中丞弹劾他有伤朝臣之仪,但皇上爱其才,未治其罪。孔熙先正是熟知他的痛处,才特意以此相激。

也正是这一激,激活了范晔潜伏于心的积怨,于是范晔从此心生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