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衡阳王看望彭城王(一)
衡阳王义季在接任临川王义庆的荆州之前,正值巴蜀一带大乱。.为了援救巴蜀,荆州军队受命调遣应接,颇费府库所积存的财物,致使义季上任之初,江陵府库几近空虚。
义季初到江陵,喜好游赏江陵山水美景,并且日日相继;他又好前呼后拥,在郊野大规模狩猎。
有一次,偶遇一个披着蓑衣的老者在田野中低头耕种,义季左右随从上前呵斥并驱逐他,认为他明知大王殿下在此却不知回避,有失臣民应守之礼。不料老者抱着耒抬头答道:“过去楚子耽于游乐,受讥于令尹。如今春气和暖,正是播种之始。一日不耕,民失其时。大王驰骋游乐,驱逐老夫,非劝农之意!”义季立即控住马,对随从说道:“老者,贤人!他并非普通农夫!”于是就令左右随从赏赐给他食物。见大王施行恩惠,老者又说:“嗬!愿大王使百姓遍得赏赐。若不失民时,境内百姓都能享有大王恩泽,老夫何敢独享大王之偏私?老夫不敢受!”义季闻言颇为震惊,就亲自下马问老者姓名,老者却笑而不答,然后转身而退。义季大受感动,立即率众而归,从此不仅不再做耽于游乐而荒误农时之事,而且躬行节俭,积财省用。数年之间,江陵府库再次得到充实。
对待群下,义季也能普施恩惠。队主续丰因为母老家贫无以赡养,虽然担任将官,但续丰每餐决不吃肉。义季知道后,怜悯他的贫苦,感叹他的孝道,特意赏给续丰老母每月白米二斛、钱一千,同时令续丰吃肉。
元嘉二十一年秋,义季任荆州期满,改任南兖州刺史,进号征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临别江陵,按旧例府中的帷帐器物都被原刺史带走,但义季全都留给了后任,荆州官民以此为美谈。
顺江而下,义季回京的船队航行到了彭蠡湖口。到了湖口以后,义季吩咐他的随从属下在此逗留数日,自己带着一些人沿赣江绕水道去豫章郡看望四兄彭城王义康。
在豫章,彭城王在离京数年后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兄弟,而这次相见,也是二十多年来兄弟二人第一次在异乡含泪相见。
第一眼看到四兄,义季竟然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义季把他当作了差役,彭城王则像往常见了长官那样垂站立在路的旁边。等到侍从告诉了义季,义季才惊讶地从马车里走出来,站定了看四兄,不敢相认。
过去在京都那个头戴三梁进贤冠、身上佩戴山玄玉、手中握着龟纽金玺的彭城王今又何在?
那个在浩大的仪仗簇拥下的司徒兼扬州刺史今又何在?
若相逢在田间,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赫赫相王,简直无异一野老!
义季面对着四兄,嘴角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泪水却不停地流着;义康也站直了身体,如梦幻般,似乎充满愧疚地反复搓着自己的肮脏的大手,衔着泪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义季率先回过神来,他上前拉着四兄已经变得粗糙的手,然后又拥抱起四兄,随后扶着他走上马车,朝着四兄的住处走去。
到了一座一看就知道是多年失修的破旧的老房子前,马车停了下来。几个侄儿看到有马车驰来,一个个呆愣愣地站在檐下,泥塑木雕一般,昔日贵为王子的风采全然不见。当看见来人是小叔的时候,他们这才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在老二刘肱上来相见的时候,随着义康一家一同南来的老奴赵央随口嘀咕一句:
“大王殿下差点见不着这个侄儿了!”
义季一愣,忙问其故,于是老奴就告诉义季:老二刘肱虽然外表柔和性情滑稽,但生性倔强,举家南迁的变故让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久前,他竟然一时想不开跑到高崖边跳进了湖里,幸亏被湖中的渔父及时现并打捞上岸;上岸后他已经人事不知,又亏渔父及时施救,他才从死神边上回了过来。
听罢此言,义季一把揽过已经长大**的侄儿,一边抚摩着他的头,一边不停地抹着眼泪。站在一旁的人们,上上下下,也都哽咽着,连义康自己也不能自已,悄悄转过身去抹起了眼泪。
进了义康一家所居宅院,只见房屋破旧,但守卫森严。家中大人小孩,人人举止轻缓,里里外外,一片寂静。义季似乎已经明白了几分,但仍不能肯定,就问四兄:
“家中上上下下言谈举止小心谨慎,一向如此吗?”
“一直都这样。”义康木木地说。
“是朝中授意,还是官吏自行如此?”义季皱着眉头。
“小弟不必多说,是兄弟我有罪,理该如此!”
“但无论如何,四兄还是彭城王!还是大将军啊!”
“兄弟有罪!我名为诸侯王、大将军,实际不过是一介系囚。小弟不见外面的一个个守卫吗?他们并非为了护卫我,他们都是看守我的狱吏!”
到了晚上,义康的家人特意备办了一顿尽可能丰盛的晚餐来招待远方来的客人。但所谓“丰盛”,也只是当地普通人家都能备办的几道土菜而已。吃饭的时候,看到几个侄子小心拘谨,尤其是老二刘肱在夹第二块肉时还被四兄在暗处悄悄拉了一下衣角,老二就连忙缩回了筷子,义季再不忍目睹。
这是诸侯王吗?这是我的四兄吗?这是我的那些可爱的侄子吗?义季端起酒盅,“咕嘟”一声把酒盅喝了个底朝天。
待子侄们离开了以后,义季和义康兄弟二人还在低着头喝着闷酒。他们就这么你一盅我一盅地喝着,一直喝到桌上的菜肴还残剩一点的时候,瓮中的薄酒已经没有了。
义季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仍然枯坐着。这是他有生以来吃的最为粗劣的一顿晚餐,是他有生以来喝的最为味薄的一顿水酒,当然,这一次,也是他有生以来喝的最多的一次。
周围是寂静的,除了秋虫的低吟,偶尔会从外面传来卫士的一两声咳嗽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知何意。义康赶忙起身去迎,那谨慎惊恐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诸王的影子!义季看在眼里,心中阵阵凄楚。
义康原以为是侍卫官例行的检查,尤其在今天有外人到来的时候,侍卫官一定会更加小心,没想到打开门之后,他却看到了侍卫官身后还有两个抬着竹篓的侍从。侍从放下担子,打开竹篓搬出一个酒瓮,侍卫官接了酒瓮,一改往日骄横的态度,小心而恭敬地把它捧放到桌子上,然后才说这是驿使刚刚从京都送来的皇上的赐物。
皇上派人从京都特意送来的?
皇上的赐物?
一家人听说皇上从京都送来了东西,都从不同的角落聚拢过来,一个个圆睁双目心怀恐惧地盯着那个酒瓮看,他们的脑海里,都在不停地闪现着两个可怕的字眼儿:
药酒!
老二刘肱缓缓走上前去,抱住父亲,带着哭腔说:
“阿父!那会是什么?”
众人都处在惊惧之中,有人开始哭出声来,这哭声太富有传染性了,很快在屋子里回荡着一片哭声。
义季稍微镇定些,他把目光投向侍卫官;侍卫官也只能摇摇头,他也是刚刚从驿使那里接到它的。
就在大家都屏气敛神大气不敢出一口的时候,老奴赵央举着烛凑近了酒瓮,义季也起身走过去,他们这才看见那酒瓮上贴着一行御笔,义季就慢慢地读道:
“会稽姊饮宴忆弟,所余醴酒今封送。”
听到这样的话语,这时一家人才破涕为笑,知道不过是虚惊一场,随后各自又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眼前这一幕幕,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而是别人向自己转述,义季觉得实在不能让人相信。于是他越沉默了。
义康一面念叨着“谢皇上”“谢皇上”,一边强颜为欢,打开了从遥远的京都传送而来的皇上的赐酒。他先为义季满满地斟上一盅,义季似乎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就一言不地端起酒盅,和着自己的两行热泪,“咕嘟”一声一仰而尽。
待放下酒盅,义季愣愣地看着酒盅,用手指敲击着桌子,口中反复地吟诵着《棠棣》中的句子: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莫如兄弟……”
他是在反复地吟咏着和义康的手足之情,还是在讥讽作为皇帝的兄长漠视珍贵的兄弟情意?抑或兼而有之?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