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彭城王义康和东府城
在荆州时,彭城王刘义康就性好吏职,加之为人生性聪敏,虽然府州事众,狱讼繁多,但他都能随问对答,竟无违谬。等到入京以后,他和王弘共辅朝政。王弘已经把司徒的位子让给了他,但他并不感到满足,因为王弘还是扬州刺史。
每每在茶余饭后,彭城王刘义康就有意无意地对左右说:“先帝遗言:宰相兼任扬州刺史,可配置甲士千人。”言下之意就是自己虽居宰相之位——司徒,但扬州刺史仍属他人。这话渐传渐远,直至王弘兄弟耳边。
那王弘原就志存谦退,只是皇上不许,才不得已任扬州,如今听了这话,于是再次上表求退,认为自己身荷重任,四载至今,既违前史量力之诫,又无古人进贤之美。皇上得表后,优诏不许。无可奈何,王弘就常常托病请假,众事都交给彭城王刘义康去办。
尽管如此,彭城王仍觉得自己不够名正言顺,加之王弘弟王昙担任侍中,是皇上的亲信,在宫中分了自己的权任,因此其不悦之情往往形于辞色。他曾经这样对左右说:“王公久病不起,国家多事,北有强虏,神州怎能卧病而治!”这不仅让王弘感到忧惶,且连其弟王昙也深感不安,于是王昙上表求外任,要求东行出任吴郡太守——虽然这之间相差两个品级。这当然不会得到皇上的批准。
先帝当初北伐后秦,刘义隆以十岁之龄任冠军将军、徐州刺史,镇守彭城,先帝任命王昙为府功曹,辅佐他;后来刘义隆镇守江陵,先帝又让王昙任长史,并且告诫他说:“王昙沉着坚毅有气度,是宰相之才。你每事都当咨询他。”少帝被弑,王昙又力劝刘义隆入京继大位,是刘义隆之宋昌;入宫以后,他成了刘义隆的左右手。朝廷平定了谢晦,在一次宴会上,刘义隆举杯为王氏兄弟劝酒,拍着御座说:“无卿兄弟,此座哪有今日!”其时,准备为王氏兄弟封爵的诏书已经写成,刘义隆令左右拿给王昙看。王昙说:“近日之事,祸难将成,但凭陛下英明果断,因此罪人得戮。臣等虽得以仰凭天光,效其微力,但哪可因国家之灾以为自身之幸!陛下即使想私宠臣等,但将如何面对直史呢?君举必书,哲王所慎!”刘义隆不能劝止,为兄弟二人封爵之事才停息下来。
此时王昙固求外任吴郡,刘义隆虽然还不能深知就里,但他估计这和其兄王弘为人谦退是一回事,于是对他说:“岂有欲建大厦而弃其栋梁的呢?贤兄近来屡屡称病,固辞扬州。纵使将来答应了他,这扬州之任非卿而谁!”王昙闻此言,心中默念不敢当。
求外任吴郡不成,王昙又建议其兄减扬州府兵力之半配给司徒府,这样,彭城王刘义康才稍感满意。
自东晋时起,人们习惯上称朝廷禁省为台,禁城为台城。这台城原是孙吴时的后苑城,晋成帝司马衍时改作新宫,直至刘宋以来一直都作宫城。它地处钟山之侧,东有平冈,西有石头城,北依玄武湖以为险,南拥秦淮河、青溪以为阻,是诸葛亮称为“龙盘虎踞”的帝王之宅。在台城的西南,有一座西州城,那是扬州刺史的治所;在台城的东南,有一座东府城,东府城周长三里十九步,是宰相办公的地方,也是京都的城防要地。它原是东晋司马道子的私人府第,司马道子以司徒的身份兼任扬州刺史后,仍住在东府城,后世习惯上都称它叫东府。从此以后,它就成了宰相兼任扬州刺史的办公处所。
现在,司徒、彭城王刘义康就住在东府城,虽然他还不是扬州刺史。
东府城南邻秦淮河,其西侧是穿越建康城而过的青溪。从东府城到都城东侧偏南的清明门外的青溪沿岸,是景色优美的风景区,那里布满了世家大族的园林邸宅。二十一岁的司徒毕竟是年轻的,他每每走过从东府城到清明门、从清明门到东府城这段路的时候,看着那些仕族豪门的华丽气派,他都觉得……毕竟,东府城也属皇家。它年久失修,和那些仕族的豪宅相比……
当彭城王把想要改建东府城的愿望告诉了皇上之后,刘义隆就和他谈起了四十年前王彪之的故事:
其时谢安与尚书令王彪之共掌朝政。见宫室毁坏,谢安就想重建它。王彪之说:“中兴之初,元帝、明帝在东府城即位,环境极其简陋;苏峻之乱,成帝以兰台政事堂为宫室,因难蔽寒暑,这才重建宫室。和汉魏的宫室比,如今的宫室的确俭而狭,但不再简陋,只须做一些增益修补就够了。再说,当今强寇未灭,正是休兵养士之时,何必大兴土木,劳扰百姓呢!”谢安说:“宫室不壮观,后世会认为今人无能。”王彪之说:“掌天下事,应保国家安宁,朝政公允,怎能以大修宫室为能呢!”谢安无言以对。直至王彪之病故,宫室都未作改建。
彭城王的意图,与刘义隆务求节俭的作风不相一致,刘义隆就用王彪之的话来阻止他。后来彭城王降低了要求,说只是对东府城作一些修修补补,并非要作伤筋动骨的改建,刘义隆就不好再说什么,加之入京后的这段时间里,彭城王又的确表现出了卓越的吏治才能,深得朝野赞誉,于是就批准了他的要求。
在挖掘东府城城北的沟壕时,军人们意外挖出了一座不知哪个朝代的古坟。坟中除了材瓦铜漆之外,还有甘蔗节、梅李核子以及瓜子瓣,又有用以殉葬的木偶二十余枚。
彭城王就把这无名坟的主人改葬在东冈,用猪、酒来祭奠它,又让法曹参军谢惠连写了一篇《祭古冢文》。祭文文辞优美,深得文士们的赞赏;不仅如此,后来连皇上见了,也赞赏它,且说谢惠连是谢氏又一文才,当然,皇上也没有忘了赞赏彭城王为无名坟改葬的善行。
谢惠连是谢灵运的族弟。其父谢方明在高祖代晋称帝以后升任侍中,永初三年出任丹阳尹,后来转任会稽太守。谢惠连幼时即聪敏过人,十岁能文,深受族兄谢灵运的赏识。谢灵运在少帝时受徐、傅排挤,于是辞官东归为山泽之游,这时谢方明正任会稽。谢灵运在拜访叔父时,对谢惠连大加赞赏:“阿连有如此了不起的才情,而阿父把他看作庸常之辈,可惜可惜!”于是邀谢惠连同为山泽之游。时人把他和东海人何长瑜、颍川人荀雍、泰山人羊璇称为谢灵运的“四友”。
谢方明视儿子为庸常之辈,是因为他觉得其子为人轻薄:惠连曾经爱上其父属下的一个叫杜德灵的郡吏——即古人所谓“龙阳之好”。元嘉三年谢方明死后,惠连又为杜德灵写了十多五言诗,不久这些诗又被好事者传抄而流行于世。尽管他出身仕族,但当权者因他有龙阳之好而弃之不用——同性恋在今天尚且不被看好,在那个时代就更不用说了,因此直至成年,他在仕途上仍然一事无成。
等到随谢灵运东游,谢灵运对他却大加赞赏,并说:“每有篇章,对惠连则能得佳句!”谢灵运曾在永嘉西堂思诗不得,整日愁闷,夜间梦见惠连,于是写成《登池上楼》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诗成后,谢灵运得意地对左右说:“此语有神功,并非我的诗句啊!”
前不久,侍中殷景仁侍帝闲坐时,皇上提及谢灵运临行前的劝伐河北,由此而谈及谢诗,又由谢诗而谈及谢惠连。因赏爱谢惠连的才华,殷景仁趁机对皇上说:“臣小儿时就见过那十多五言诗,而传闻都说是谢惠连所作,恐怕是以讹传讹了。”刘义隆一向信任殷景仁,听了这话,就说:“若果真如此,那应该起用他。”这样才让他做了彭城王司徒府的法曹参军——县令一样品级的小官。
东府城修缮完毕之后,刘义隆就和在京的六弟南郡王刘义宣,七弟衡阳王刘义季,以及刘家兄弟们所敬重的会稽长公主刘兴弟、其子徐湛之等人一同前往庆贺。
在东府城,刘义隆已不再是身着朝服的帝王。像往昔家人团聚时那样,他仍然穿戴着白衣裙帽;朝堂上的礼仪,已完全被“姐弟”、“兄弟”所取代了。席间,你斟我酌,欢声笑语。一时间,东府城内热热闹闹,百无禁忌;姐弟子侄们都感到轻松愉快,刘义隆也尽享着家人团聚时的天伦之乐。
宴后,他们又在东府城内转悠了一圈,消食,观赏。但不是像往日那样群臣簇拥着皇上,而是兄弟子侄们拥戴着长公主,一路说笑。见城内所修建的楼台亭榭,大方而得体,并无奢靡之象,刘义隆也面带微笑,不时地问这问那,彭城王的回答,也让他觉得这几年镇守江陵,使弟弟在许多方面大有长进。加上此前朝臣在他面前对司徒为政的赞许,刘义隆这才真正觉得,让彭城王回京入辅这着棋是走对了。
在回宫的途中,刘义隆还沉浸在家人团聚东府城的欢愉气氛中。他想,还是自己的兄弟更让人放心,虽然王弘兄弟是尽力的,也是真诚的,但无论如何,王谢等世家大族,与刘宋王朝总隔着一层。这一层,是在江左百余年来重门第的风气下形成的;这一层,也不是靠重用出身寒微的到彦之、徐爰这一两个举动就能够把它捣碎的。
现在,彭城王既能如此,朝廷诸事自己也可无忧了;这样,自己的精力就可集中在北伐这件大事上。
这时候,刘义隆感到自己的臂膊似乎有了更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