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元嘉年间的大诗人
在诛灭了徐、傅,西讨谢晦之后,刘义隆这才安稳地坐在太极殿里。
现在,他要把自从即大位以来的诸多想法一一付诸实践。放在第一位的,就是要知道下面郡县的真实的情况。于是,他派出了十六位朝中官员——俗所谓“钦差大臣”,前往东西南北各州郡县,以观察吏政,访求民情。
出使的每一位钦差,都携带着刘义隆亲自拟定的诏书。
诏书上说,朕如今开始亲览万机,但环顾四周,刑政多有缺失,而岁月艰难,天下尚未统一,每念及此,往往令人寝食难安;现在派遣散骑常侍裴松之等十六人行察各州郡县,亲见刺史太守,广泛征求治国方略,同时观察吏政,了解民情。如果看到刺史郡守治理得当,百姓孝悌突出的,都应列表上奏,不要有所遗漏;反之,如果有刑狱不当,政治错谬,伤害百姓的,同样如实上奏。百姓中年老、鳏寡、幼孤、重病不能自养的,可与郡县酌情赈济;各州郡县官长有治政良策,前去行察的大夫君子一定要记录下来,带回来之后可以补朕缺漏。希望大夫君子勤勤恳恳,不负使命,真正做到派遣诸位行察,就像朕亲自行察一样!
先了解民情,再制定措施,这是想治理好国家必须做的事。
在等待使者返京的日子里,刘义隆在不停的披阅奏章,接见大臣,忙得连后宫也很少踏入了。
今天,已出镇为荆州刺史的彭城王刘义康派遣使者来报,他的长史病亡。刘义隆在大臣中反复挑选,颇费思量,最终选出了原武陵太守谢述继任。谢述的祖父是前朝太傅谢安的弟弟谢据,其家历来为皇家所重,先帝时,就曾为庐陵王刘义真娶了谢述的女儿为王妃。谢述为官清约,在郡深为吏民所称道,让他来辅佐身居要地的十八岁的弟弟,刘义隆就觉得心中安然。为此,刘义隆特地给义康写了封短札:
“现在任命谢述为长史兼任南郡太守。他才能显著,精于吏职,所以挑选他来辅佐你。你刚开始亲理政务,而荆州事务繁多,你应该信赖群贤,以尽辅弼之美。想来你能明白,不须我多言。”
写好这封短札,在太极西殿等待着的诗人谢灵运和颜延之被引到刘义隆的面前。
这是两位诗名大,性情与众不同的人。他们都为庐陵王义真生前所喜爱,同时又都遭徐羡之等所忌:一个由太子左卫率出外任为永嘉太守,一个由员外散骑常侍出外任为始安(治所在今广西桂林)太守。谢灵运在任一年就辞了官去优游山水了,而颜延之仍为始安太守。
谢灵运回到京城以后,刘义隆就下诏征他做秘书监,但谢灵运不奉诏。秘书监的品位虽然是比州刺史还要高的三品,但它的职责只是负责撰写历史,有时候也负责管管皇家典籍的事务,这和谢灵运想要参与政事相差太远。后来刘义隆让光禄大夫范泰出面敦劝,谢灵运这才应诏。
见了两人,刘义隆先问谢灵运:
“若非范光禄,诗人不应诏。为何?”
嗨,皇上可不是对每个人都了解啊。
谢灵运离席跪拜,说:
“臣愚拙不识大体,还求陛下宽恕。”
刘义隆示意其平身,又问:
“是怪朕至今没有以俗务相扰呢,还是诗人又想东归优游山水呢?”
“臣一向优游惯了,只怕不能再为陛下效力。区区之身,也许无助于当今圣治。”
刘义隆笑了笑:
“和庐陵王交游时,诗人可不是这样。”
嗨,皇上还是不了解谢啊,那时诗人不是这样,那是因为庐陵王要重用他呀!
“近两年来,永嘉的山水改变了臣。”他不说了。他有难言之隐。今天在颜延之等人面前,他只好以他言相应。
刘义隆就不再以此相问。不久前,谢的诗《过庐陵王墓下作》可对自己定大事起过不小的影响呢。那算是一个大功德吗?他转而问谢的诗:
“近来有何新作?”
“至都后便无所作,但臣将回京途中所作几恭录于此,以备圣上赐教。”说毕,他就将随身所带的近作拿出来,侍者接了,他又面向颜延之,“臣延之自南新归,必有所作,臣也想借陛下的光能赏鉴一回。”
这位比谢灵运还要年长一岁的诗人,在陛下和谢灵运的问答过程中就已打好了腹稿。今天,可是第一次面见陛下,这是一次机会。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愿望和陛下说一说呢?能够面见陛下且能从容而谈的机会,并不是能轮到每一个朝臣。他是和谢灵运一道被逐出京都的,今天陛下同召二人,应该是对过去的否定。到了宫中,就该把自己近几年的想法好好和陛下谈谈。可是,谢灵运的一句话,却让陛下从诗开始和自己交谈。
“听说卿途经汨罗江时,为张邵作文一篇?”张邵时任湘州刺史。
“是的,陛下。臣为张湘州作《祭屈原文》一篇。”
“能让朕一见吗?”
“那不过是短短的数言之作,不值一提。从湘州过时,臣倒是得了几卷陶渊明的诗。”
“卿与陶渊明倒是关系好,”刘义隆一边说,一边翻看着颜延之呈上的陶诗。他见过陶诗,王弘曾向他作过介绍,并且为他带来过陶的《归去来兮》《桃花源记》和另外几诗。“王司徒任江州时,想见见陶,邀他,他却不肯前往;为他送酒,他却立即欣然酌饮,醉而归卧,与人不同。”
侍中王华旁插一句: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臣也听说陶不解音律,却常备无弦琴一张,每饮酒会意,就抚琴以寄其意。”
颜延之说:“臣与陶交游,既为诗,更为酒。臣途径寻阳,停留数日,日日至陶处,每至则大醉而归。陶为人直率,无假饰。人无论贵贱,访陶,陶就设酒相待。陶若先醉,就告诉客:我醉欲睡,卿去吧!”
三百年后那位大诗人“我醉欲眠卿可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第一句,就是从陶处得来。
刘义隆仍在翻看着,见都是些田园之作,其中虽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句子,他也不甚留意。和陶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相比,他更喜欢谢的“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和“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那样的句子。他是这样,时人也是如此,这大概和江左百余年来人们对诗文的喜好有关吧——他们觉得陶那样的诗似乎难登大雅之堂。
看着看着,刘义隆好像开始留意起什么,于是又回看,很专注地;看看,又翻看后面。原来他看到了陶诗下面的落款:晋时所作,陶都落款作太元某月某日、义熙某月某日,而自先帝建宋以后,却不题刘宋永初、景平、元嘉年号,只作壬戌、癸亥、甲子、乙丑。这是陶的耿介?陶的曾祖陶侃,曾是晋世显赫一时的大司马。陶要守他的臣节吗?可他早就辞了他的彭泽令归隐园田了。
刘义隆的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于是就问颜延之:
“朕邀他来京,他会应诏吗?”
这是一个问题。陶要是有他的耿介,就会摆他的架子。
听了皇上的话,谢灵运因自己也曾不应诏而面呈赧色,颜延之则显得有些惶恐。他留意了陛下翻看诗抄时的细小动作。他有些后悔,他怪自己多事,不该粗心地将这诗抄原样拿了来让陛下看。
“前朝时陶辞去彭泽令,是因为要他束带见郡里所派遣来的督邮,所以他才说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今陛下圣治,他一定会欣然从命。”督邮,是郡里的重要官员,他往往代表太守督察县乡,宣达教令;五斗米,代之县令微薄的俸禄。
这是在宽慰朕吧?刘义隆看了看说话的颜延之,心中却在说:不见得吧。
然而,颜延之终究没能和陛下好好谈谈,一是因为陶诗的纪年,二是因为殷景仁等四侍中的相继到来。但在皇上召见之后,谢灵运被拜为秘书监,颜延之被拜为中书侍郎,随即,朝廷又下诏征召陶渊明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