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帝王刘义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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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风暴前夕

午后。.

谒者报谢灵运已入殿。

刘义隆已端坐在太极西堂,等候着。

诗人谢灵运入殿,小步疾走,跪拜:

“布衣臣灵运叩见陛下!”

这真是诗人的打扮——诗人谢康乐的打扮:取下的斗笠拿在手中,是曲柄的;裙裳的款式也是见所未见的。早已听说谢的衣裳器物多改旧制,世人都喜好模仿他,但今日不见,是想象不出他会改到什么样的地步的。他现在自然是不着朝服的,外任永嘉太守只一年,他就托病辞职去游山水了。他的托病,在外人看来,与出外任为荒远的永嘉有关;而在诗人自己看来,还有另一层意思:堂堂谢康乐,怎能只做一个五品的太守!即使在近郊,也不可能,更不要说是那荒远的海滨!

落座的诗人在回答了陛下所问有关永嘉的感受之后,对陛下能在即位后不久就召见自己表示感激。这让刘义隆感到有些意外:谢似乎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狂傲目空一切。

其后,他们很自然地谈起了诗。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侍坐的徐爰插话说陛下也很喜欢诗人的诗,于是刘义隆接着就问:

“诗人南来,又有何新作?”

“布衣臣永嘉所作,都中都已传抄;陛下若真喜欢,也当略有所闻。——大宋能有爱诗的天子,诗人幸甚!天下幸甚!在南时,布衣臣就欣闻陛下不只喜欢看诗,且也有所作。臣能有幸一睹圣作吗?”

新帝哈哈一笑:

“是我向诗人索诗,还是……”

“不敢,布衣臣不敢!”谢灵运边说着,边从那怪异的衣袋中掏出一纸。侍立的徐爰忙接过来,双手呈给陛下。

刘义隆接过一看,是诗人的《登池上楼》。诗的开头写他到荒远的海隅任职的复杂心境,接着写病中临窗远眺:远景近景,错综变化,有声有色。尤其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两句,看得刘义隆不禁吟诵起来,随即连声称赞“好诗好诗”。

听到皇上的赞赏,诗人谢灵运也面呈喜色。

“这样的句子,不加雕饰,自然天成。诗人如何得来?”

“臣在永嘉西堂,想此诗时整日不能成。睡梦之间,忽然梦见族弟惠连,——臣每有诗篇,见惠连就能得佳句——于是得‘池塘生春草’二句。在永嘉时,臣就对左右说:‘此语有神功,非我语!’”

刘义隆微微一笑:虽没见玄言诗,倒听见了玄言。但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一难得的好诗。

谢灵运见皇上微笑着,以为皇上赞赏自己的解释,就像赞赏自己的诗那样,于是他也面露笑意。随后,他把手伸向口袋,但又顿了顿,最终,他还是把它拿了出来:又是一纸。

“蒙陛下厚爱,布衣臣幸甚。布衣臣自南来,有所感,又作一诗,恭请陛下指正!”

徐爰再次双手接过恭呈陛下。

这一次,刘义隆看得容色大变,再无一言。

《庐陵王墓下作》:

晓月云阳,落日次朱方。含凄泛广川,洒泪眺连岗。

眷言怀君子,沉痛结中肠。道消结愤懑,运开申悲凉。

神期恒若在,德音初不忘。徂谢易永久,松柏森已行。

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理感深情恸,定非识所将。

脆促良可哀,夭枉特兼常。一随往化灭,安用空名杨。

举声泣已洒,长叹不成章!

看过诗人这“申悲凉”之作,新帝和诗人双双“举声泪已洒”了。

诗人从永嘉归来,途经新安,因“怀君子”(指庐陵王义真)特意绕道庐陵王刘义真的墓下。洒泪祭拜之后,有所感,写下这诗,以悼念曾和自己有着深交的殿下——在诗人心中,刘义真永远是庐陵王,是殿下,是“君子”,而绝不是什么“庶人”!他不能忘殿下之“德音”,但如今也只能“抚坟徒自伤”。在哀叹殿下之余,他自然也不能忘怀殿下对自己的赏识:殿下曾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来日将委以重任。不承望,来日未来,殿下已去。这怎能不让人“含凄”“洒泪”呢!

写好了这诗,他一直把它揣在衣兜里;今天,陛下是它的第一个读者。

此次进京,他只是一介布衣诗人,他是特地来求见陛下的。他相信君子“道消”的时候已经过去——皇上近日下了诏令,恩准一道被流放的营阳王生母张夫人及王妃、庐陵王生母孙修华及谢妃返回京都,不就是向朝野释放的一个信号吗?现在该是“运开”之时,他有话要说。这诗,只是他要说的一个引子。

虽然,这只是一个引子,但这引子已经在陛下的胸中掀起了惊天狂澜。这,也许是诗人所没有想到的。

今日是彭城王刘义康大喜的日子。

王妃是荆州刺史谢晦的长女,这是先帝在世时亲自确定的。为了长女的婚事,远在江陵的谢晦特地让夫人曹氏和长子谢世休回京都完了婚事,随行的,还有谢晦的二女儿,她将在来春嫁给皇上的堂弟、新野侯刘义宾。这也是先帝生前的安排。

皇家和王、谢家族联姻,可谓珠联璧合,时人都这么认为。

四弟的婚礼,身为兄长的刘义隆是自然要参加的。等到婚礼完毕,车驾从彭城王的府第回来的时候,刘义隆却一言不,脸上也看不出一点喜庆的颜色。

近来,新帝的话语变得少了。

进了徽音殿,刘义隆在卧榻边稍坐,随即顺势仰靠在被子上。因照看年幼的皇子,皇后袁齐妫没有去参加婚礼,但她能感觉到皇上的情绪,于是她就问起有关婚礼的事。

“新婚从车,皇子百乘。现在看来,过奢了。”刘义隆懒洋洋地说。

“不都是这样吗?”袁后想起几年前的自己,皇上会忘了吗?这是皇家的排场啊。

“嘈杂得很。”刘义隆望着**木刻的镂花,轻声自语着,“王妃……先帝钦定……‘岂以五男易一女’……”

听了这后一句,正在整理小皇子衣物的袁后停下手头的活计,问:

“陛下说什么?”

刘义隆一挺身坐起来,想对皇后说什么,愣一愣,又缓缓地倒下去。皇后丢下手中的东西,也坐到皇上的身边。

“岂以五男易一女”,这原是前朝乐广说的话。西晋八王之乱时,成都王司马颖和长沙王司马乂兄弟各拥兵相图,尚书令乐广嫁女给成都王。长沙王因受左右谗说而疑忌乐广,曾拿这事问他。乐广镇定自若:“我怎会拿五个儿子换一个女儿呢?”这是说我虽不得已嫁女给成都王,但自己与他并不同心,我还有五个儿子呢,我怎么会傻到为了一个女儿却让殿下您杀了我的五个儿子啊!

在今日这样的时候,陛下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呢?

皇后用双手扶起皇上高大的身躯,然后指了指摇篮中的皇子:

“陛下今天怎么忘了儿子了?”

皇上每进徽音殿,总是要先拍弄一会皇子的。但今天他只是朝摇篮里看了看,现在皇后这么问,他就无精打采地说:

“如果当初他们立的是别一个兄弟,那么,就不会有儿子了,也不会有……”

皇后在他的手中拍了拍,止了他再说下去。皇上如何出此不祥之言?大事已经过去,现在一切都归于安定,今日从王府归来,怎么会有这些异常言行?出了什么事了吗?又要生什么事吗?皇后是一头雾水。

小皇子在摇篮中哭出声来,小手伸出了被子,奶妈立即从外面走进来。

但皇上还是没有逗弄小皇子的意思,只是看了看,然后起身,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