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瀚
黎明将至，远处的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从中央大道穿过西城外宫门便是西城大街，西城大街贯穿了整座西城。龙瀚刚从外宫门出来，他的左手边是一片平民居住区，密密麻麻的瓦舍遍布西城南部，万家灯火，鳞次栉比。他的右手边则是整座都城最大的市集，西市紧挨着君山，就在铜像安桢的脚下。
学宫处传来四响清脆而悠长的钟声，卯时四刻，正是解除宵禁的时间点。
早在之前半个时辰，龙瀚就巡视完东城。经过昨天的整顿后，执金吾的纪律的确好了许多，但这不是治本之法，龙瀚心想。龙瀚深知这点，只是执金吾的问题太多，要解开乱麻还是要先找到源头。
西市里上千个摊位摆成一排排，每个摊位的帐篷一顶连着一顶，由于宵禁刚解除，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整理摊位准备开市。龙瀚记得这里最热闹时几乎挤满来自四方八方的商人和买家，空气中充满各种香料食物的气味，摊位里摆满琳琅满目的异域商品和本地货物。
风中充满寒意，龙瀚不禁拉紧衣襟。一队执金吾自远处走来，队长身披黑甲黑袍，腰挂佩剑，其他人佩刀手持长戟，面容完全隐藏在面甲之下，远远看去显得威武而神秘。他们迈着懒散的步伐从龙瀚跟前走过，带队的人只瞥了他一眼，以为龙瀚只是个普通的贵族子弟。
龙瀚告诉自己应该冲上前去拦住他们，让他们摘下头盔瞧清我是谁，他们的统领，他们的王子，他们未来的王。算了吧，龙瀚对自己说。也许是天色太黑他们认不出自己，也许是他们根本不认识自己。
天色渐明，越来越多的人涌进西市，准备摆摊开市。一个本地的商人与一个月亮岛的茶商发生口角，原因是因为摊位的归属。茶商操着一口龙瀚听不懂的语言，本地商人则用安语大骂着，就像牛马在那对骂。两人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撩起袖子打起来，却被各自的同伴拉开，两人又对骂一番，月亮岛的茶商才悻悻而去，寻找另一个摊位。
西市的摊位不属于任何人管理，先来者先得，像这种因抢夺摊位发生的口角每天至少有十几起，甚至有时还闹出人命。龙瀚记得上次死在这里的是个来自明月城的金发商人，行凶者是个西领的小民，后来流放到长城戍边，也不知死了没有。
西市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执金吾最头疼的时候，小偷们行动敏捷，他们往往混迹在人群中，加之他们熟悉地形，执金吾对他们根本没任何办法。每天几乎有几十个小偷混入其中作案，但一天下来执金吾只能捉住十来个，结果案子越积越多，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比小偷更可恶的是恶霸，他们身后往往有某些势力保护，而这些势力背后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次龙瀚瞧见一个执金吾的队长收受贿赂，这人被拖到众人面前重重打了十棍子，打得这人的屁股开了花，而且打断一条刑棍。
不过无论当众执法还是发配长城都不能杜绝这些情况。何况随着执金吾的人数不断减少，执法力度和广度减少，民众对执金吾越来越不满，这才是龙瀚所担心的。
还未到辰时，西市的摊位早已被占满，一些从城外姗姗来迟的平民只能将摊位摆在西城大街两旁。若换作龙复执政时期，他宁愿开放东市，让贵族们与平民混居，甚至修建新的市集，也不能让他的子民活得如此委屈。
“仁王”龙复！
都城百姓是如此评价龙瀚的大伯，龙翳同父异母的哥哥，王室正宗的继承人，上任国王。他已经死去十七年了，绝大多数人还不能忘记他，甚至连当下每一个人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们爱戴的是龙复，不是父亲，龙瀚心想。
一桶雪白的豆腐花倒在龙瀚脚旁，打断他的思绪。他那双棕色的牛皮筒靴上沾满豆腐花，一辆马车自东向西驶过，木桶被马踢到街对面，马车里的人卷起帘子向外瞧了一眼就放下帘子，没有多加理会。龙瀚认得出这人是钟杰，钟孚的长子，钟城的继承人。
一滩豆腐花如雪般铺洒在青石板上，任由路人践踏。一个粗犷的汉子给了卖豆腐的妇人一巴掌，骂道：“滚到一边去。”
妇人撞入人群，她不停地被人群推搡，足下打了几个踉跄，最后撞在一个卖羊肉的摊位上，卖羊肉的男人骂道：“臭婊子，你撞到我了。”
妇人身上沾满尘土，嘴角流着鲜血，她挣扎着爬起来，目光四顾寻找那个也不知被踢到哪里去的木桶。卖羊肉的男人一把捉住她的手叫道：“你弄脏我的羊肉，这还怎么卖，你要赔我。”
龙瀚推开围上来看戏的人，寻找那个不知被踢到哪里去的木桶。龙瀚踮起脚尖环视四周，他瞥到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将木桶拿到一旁，用手去掏桶里剩下的豆腐脑吃。几个乞丐眼见此状，也围上去跟着抢吃。龙瀚按着佩剑走过去，他们似乎认得龙瀚，他们低语一句便一哄而散。
卖羊肉的男子笑眯眯地看着她，另一手不安分地袭向妇人的胸部道：“不如你像烟花巷的那些妓人一样，陪我睡一晚。”
执金吾呢？这该死的执金吾去哪了？
有上百人围观，但无一人出手。这事是由那打人的汉子引起，卖肉男子乘机揩油，无情的路人助长他们的气焰，这些人就该统统打入牢里。
龙瀚推开围观的人群挡冲进去，将木桶交给妇人，他右手按着剑柄，对着那卖羊肉的男子怒目而视。有人当即认出龙瀚，高呼道龙瀚的名字，有少数人当即半跪下来，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跟着跪下来。
“起来罢。”
那男人松开了手，脸上表情尴尬，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我的羊肉……”
“不用说了，我都看见了。”
一队巡逻的执金吾穿过人群，队长疑惑地打量着地上的豆腐花。队长和他的属下半跪在地上，纯黑的袍子顿时染上雪白的豆腐花，嘴里都喊着练习已久的礼貌语。
行了行了，你们这群笨蛋。
龙瀚道：“起来罢。”
队长摘下头盔露出一头束着的长发，对龙瀚恭敬道：“属下岑彦，见过王子殿下。”
“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么？”
“属下还不得知。”
真是群笨蛋，若是让这群白痴管理都城的治安，底下的百姓早已闹翻天。龙瀚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问道：“你觉得如何处理？”
岑彦反问道：“不知殿下觉得如何处理最为合适？”
少跟我打官腔，龙瀚暗骂。他不再追问这人，反而去询问他的四名属下，他们四人面面相觑，其中三人唯唯诺诺的打了个官腔，说些什么让王子定夺之类的话。龙瀚的本意是让他们按照法律判定，结果听了一大堆官腔。
龙瀚的目光落到刚才没有开口的士兵身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兵抬起头瞧着龙瀚，龙瀚透过他的面甲看到一双年轻的眼睛，士兵摘下头盔回答道：“属下周世显，来自王境。”
龙瀚向这位来自王境的平民问道：“你若是我，你会如何处理？”
周世显答道：“打人汉子应该赔偿妇人一切损失，调戏妇人的男子应掌嘴十下。这还得立刻执行，让众人看见，以示法律的公正，以儆效尤。”
龙瀚默默记下此人名字道：“很好。队长，去执行命令罢。”
清脆的掌嘴声在龙瀚身后响起，百姓欢呼着龙瀚的名字，但这一切在龙瀚心里却不是滋味。若自己不在现场呢？执金吾们是否会不了了之？人们是否依旧冷漠无情？依人的法律终究不能长久。
龙瀚的住处位于君山脚下，靠近王宫，居住在附近的都是朝廷重臣，更外的则是些都城贵族。龙瀚虽是王子，但他还是中尉，身居朝廷要职，管理整座都城的治安和日常事务。
事实上，西城相比于东城，东城的治安才是让龙瀚最为头疼。除了重臣府邸和重臣工作的地方有禁军保卫外，大部分都城贵族各行其是，每个家族都有私人武装，每个人都有侍卫队。当他们发生矛盾时，执金吾很难插手其中，何况执金吾中有不少是贵族子弟，让他们裁决贵族们的冲突无疑是不公的。
龙瀚住处不大，本有张客照顾他的起居即可，可辛福隆硬塞给他一个侍女，说要这样才能配得起王子的生活。龙瀚明白这个厨师脑袋里想些什么，其实这个侍女很有教养、很温顺、也很漂亮，据她是她是来自南方一个没落的古老贵族，但龙瀚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叫常煦来见我。”
龙瀚吩咐门口的一名黑袍守卫。
常煦是个身型雄伟，体魄健壮，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他平时对属下严厉，一手长刀用得很好，他的手下私下送他个外号“野牛”。常煦站在这里就像只大牛，挡住大部分照射进来的阳光。
龙瀚抱怨道：“近来西城的治安不太好。”
常煦把话挑明道：“是很差，简直像屎一样乱作一团。我们的人手不足，五千人不足以管理整座都城，执金吾的预算越来越少，我们只能减少俸禄和人员。唉，我还记得执金吾以前的人数有近万人。”
执金吾是由安二世龙承的宰相陈耿建立的，起初执金吾的成员皆来自各地的贵族子弟，当时的人们还尊称其为“黑武士”。经过历年的战争与动荡，大批贵族被消灭，执金吾开始吸收平民中佼佼者，执金吾渐渐演变成平民军团。在龙复执政时期百姓的日子还算安康，人们对执金吾还算尊重，称其为仪仗队而不是治安队。
龙瀚舔了舔嘴唇道：“我会向父亲提出增加执金吾的预算。在此之前，你把东城一部分兵力调到西城，增加西城的巡逻次数，确保西城的治安好起来。”
“可是东城的治安……”
龙瀚做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道：“我会跟侍卫长商量，调出一部分禁军暂管东城北部，何况东城的治安用不着我们操心，没有任何事比前晚发生的事更让人烦心。”
“派出去搜捕卫翟的人回来了吗？”
常煦点点头道：“回来了，我已换了另一批人出去，但还是没消息。”
自从卫翟逃出君城后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完全没有了踪迹，连一向消息灵通的虞姜都不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跑了。龙瀚不禁猜测究竟是谁协助卫翟逃出王宫，逃出君城，其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龙瀚忽然记起自己好像答应过拨给张启辟一队人，连忙问道：“张启辟有找过你吗？”
常煦露出野兽般的微笑道：“他好像在等着你拨给他人生咧。我已经派了三个人给他，一个长矛手，一个弓箭手，一个剑盾手，都是好手中的好手。”
“你认为张启辟能不能完成任务？”
常煦果断道：“不能。”
龙瀚也觉得不能。算了，反正这是父亲的命令，卫翟和张启辟谁生谁死都不关紧要，父亲看重的是他们的心是向着谁。
“执金吾有个叫周世显的年轻人不错，我觉得他很适合做你的副手。”
“一介平民。”
算了，你若不喜欢就别用他。
龙瀚道：“下去吧，莫忘了午时的行刑。”
常煦离开后，眼下没什么事，龙瀚吩咐张客到点就叫醒他。他伸了个懒腰，爬到床上小憩一会。日渐中天，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窗外的梧桐树飒飒作响，麻雀吱吱喳喳地叫。这些鸟儿该飞到南方去，龙瀚心想。
龙瀚倚在床头，心里惦记着前晚的梦，但他只是依稀记得梦的内容。他又想起昨天辛福隆对他说过的话，到现在他还是想不通他话里的意思。
敲门声打断龙瀚的思绪，他看着窗外的景色道：“进来吧。”
田文思是个来自南方的十七岁少女，她的身形纤弱，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收拢在背后。灰白的窄袖袄子，淡绿色的裙子，显得她内敛而利索，少了几分贵族的高贵气质。
她穿着一双便鞋，走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安静得就像猫一样。她把饭菜放在桌上，今天的午饭看上去不错，有凉瓜炒牛肉、香烤鲈鱼、蜜烤鸡腿，饭菜精致而美味。宫廷及贵族们的饭菜都是辛福隆一手操持，这个厨师出身的内务总管或许做不好别的事，但做饭绝对是他的老本行。
田文思为龙瀚斟了杯产自白水城的绿茶，她的手指纤细，双手如同白藕一般。她默默立在一旁，仿佛一尊铜像，等待着龙瀚的呼唤。龙瀚瞧着她，有些于心不忍，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道：“坐下罢。”
田文思坐下时有些激动，脸色也变得绯红，她低着头瞧着自己的裙子。
“听说你的家乡在南方？”
“南方的明溪城。”
龙瀚记得明溪城是顾家的领地，却忘了他们的城主叫什么名字。
“你父亲是顾家的封臣？”
田文思笑得有些哀伤道：“恐怕殿下忘记了，我的祖父田昌曾是苗家手下的封臣，而苗家却为康家而战。”
龙瀚记起来了，四十年前的康家叛乱，康余恢复古称自号“康王”，宣称南境即为康王国。康余率领南境大部分封臣，共计十万军队，先后攻破武城、钟城，剑指君城。却不料在君城城下受到王家军队的反扑，南境军队一路败退回逸城。安十八世龙康不听其太子龙宇劝阻，未等诸侯发兵就冒险渡过靖江进军逸城，最后死在逸城下的戏龙滩。
后来康家叛乱被平定，令狐家功不可没，龙宇将康地封给令狐家。跟随康余叛乱的诸侯受到令狐家清算，明溪城的苗家自在其列，而他们的手下更不用多说。
“对不起，小姐。我并非有意提起你家族的过往。”
田文思幽幽道：“那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何况像我们家族的人又不在少数。在我少时，我的父亲郁郁而终，家里最后一点家田被顾家没收，他们只给了一点钱便打发了我们，随后几年我母亲也随父亲去了。后来我被没入醉风阁，在接受培训时内务总管大人相中了我，那时我才十二岁。”
真是个可怜的姑娘，若换作其他同龄的贵族小姐，她们想必还幻想着与贵族子弟并肩骑马的美梦吧。
“你已经十六岁了？”
“十七岁。”
这女孩几乎和他一样大。小时候，龙瀚总幻想能有一个妹妹，自己则能倾尽能力去保护她，结果老天带走了母亲，给他留下个小弟弟。
“告诉我，小姐。你渴望出嫁么？”
田文思低着头，又瞧着自己的裙子道：“当然，只是我并不渴望……”
“嫁给我？”
龙瀚跟她开了个小玩笑。
田文思忽然抬起头，脸上挂满笑容，连忙道：“是的。喔，不，我的意思是……是不渴望嫁给一个大贵族。虽然大多数少女渴望嫁给贵族子弟，希望与他们在花园里挽手漫步，在大路上骑马奔驰，在海上乘船遨游，但是我对此早已并不憧憬，我现在只想平凡地过完下半辈子。”
“愿你所愿。”
龙瀚用过午饭后坐在窗前，田文思把铜镜放在窗沿为龙瀚梳发。她仔细地梳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头发理顺后，她将龙瀚头顶上的头发收拢，然后束住，把脑后的头发梳作两条辫子盘绕到头顶，用条黑色的布巾头发绑住，固定在头顶上。
他换了身黑色窄袖的丝绸衣服，棕色的亚麻裤，黑色的牛皮长靴。庭院外八名执金吾守卫已等候多时，他们穿着一身锃亮的铠甲，腰配长剑，每张脸孔都深埋在面甲之下。佩剑拍打着龙瀚的大腿，龙瀚瞧着他们被风吹起的黑袍，脚下发出单调的皮靴擦地声，不禁想起自己在军营生活的几年日子。
穿过东城的外宫门正准备经过宫门时，龙瀚突然停下脚步瞧着宫门后的长阶梯，八名执金吾也跟着停下来。他忽然想通辛福隆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要厨房转一圈，确定卫翟不是从那里逃走的。
龙瀚突然道：“到移梯处等我。”
随后，龙瀚旋身走向宫门，侍郎风杰嘴角挂着他标志性的微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龙瀚爬上阶梯，明堂的大门依旧紧闭，明堂左边的走廊通往宗庙和社稷，穿过走廊，两座肃穆的青瓦灰砖建筑顿时映入眼帘。宗庙和社稷皆坐北朝南，宗庙外的空地上放着个造于远古时代的青铜鼎，鼎内香烟萦绕。社稷之外是一方神坛，地面是由黄土和各种谷物铺垫而成，意为掌握了土地与百谷。
司仪潘峻刚从宗庙里出来，他瞧见龙瀚停在长廊观望就立刻趋步小跑过来。他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他头戴方形高礼帽，几缕白发漏了出来随风飘荡。潘俊穿着件及地的长衫宽袖礼服，他向龙瀚作了一长揖，身后的小司童也有样学样。
王宫的规矩极为严格，除了王室贵族、部分侍仆和黑鹰剑卫外，其余闲人一律不能居住在王宫内。潘峻是少有能住在王宫里的贵族之一，他的家族最早能追溯到上古时期，自从安国建立他们家族便是王室的司仪，说来在以前司仪也算是廷议成员之一。
潘峻躬身道：“殿下要上香拜祭么？”
龙瀚瞧瞧潘峻身后两座肃穆的建筑，广场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连禁军都不想呆在这里，他实在是想不通像潘俊一个正常人怎能常年呆在这种地方。这里只有鬼魂相伴，龙瀚心想。
“不。”
龙瀚拒绝了潘峻的请求，他还有要事，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潘峻似乎有些失落道：“我们祈求祖先保佑子孙，祈求谷神赐予五谷，祈求土神赐予土地，一年四季风调雨顺，这才是百姓所期望。若无祖先，无以根本。若无五谷，无以实腹。若无土地，无以立足。”
够了，龙瀚可没心思听巫师的祷词。
“你替我上柱香罢，看看我的祖先、你的谷神和土神能有什么回应。”
说罢，龙瀚便转身离开。
与社稷宗庙连在一起的是礼堂，每逢王室有什么盛大活动就会在礼堂里举行，可惜龙瀚很少见父亲举办活动。礼堂在龙瀚的左手边，安桢在右。王宫东西两边各有一个铜像，东边的是“启王”龙元的弟弟龙乾，西边是龙元手下最得力的战将安桢。这两座铜像是龙元统一十三国后，收缴天下的兵器所铸成，一是为纪念二人，二是表示天下再无战争之意。只可惜事与人违，就在龙元死后第二年战火便重燃，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的继承人去收拾。即便在“启王”龙元死后三百多年，战火依然还在燃烧，战争所造成灾难还在人们记忆中挥之不去。
祖先有何用？鬼神又有何用？改变人间的是活人，不是裹尸布，也不是虚无缥缈的神灵。龙瀚从不信仰神灵，他只相信自己。
两名白袍禁军执戟守卫在移梯的进出口处，他们见到龙瀚立刻躬身施礼，他们脸上带着惊讶，恐怕他们认为龙瀚永远不会来到厨房。移梯的进出口是个铁架子，铁架的顶层中央处有个巨大的滑轮，上面固定着一条手腕般粗的绳索，绳索的一头绑住移梯内的小木屋，另一头则固定在绞盘上。
巨大的木质绞盘固定在地上，绞盘向四方伸出四条手臂，却只有两头黄牛拉动，它们此刻正懒散地躺在地上嚼草。
龙瀚对两名禁军道：“载我下去。”
两名禁军面面相觑，不知他们想不懂龙瀚想干什么，还是听不懂他说什么。龙瀚瞧着移梯道：“我要从这里下去。”
他们大惊失色，左首的禁军道：“殿下，这可是运送货物的，不是载人的。”
“把我当做货物，将我运下去。”
龙瀚想要查清卫翟是否从这里逃走，以及卫翟在宫里是否还有朋友。一个被革职的前侍卫长掀起不了多大的波澜，但他背后的人物……他或者他们究竟想干什么？若卫翟真的在宫里有朋友，那为何他们不早早把他救走？
他们的表情看上去极为难，但是谁都不敢对龙瀚说声不，但他们也不敢拿龙瀚的性命开玩笑。
“把移梯的负责人叫来。”
右首的守卫道：“现下总管大人不在厨房。”
“把他的副手叫来。”
守卫将长戟交给他的伙伴，跑进厨房。没过多久，一个年纪约莫四十岁的光头男子走出来，他穿了件无袖的白麻衬衣，身前挂着一条布满油迹的围裙，下半身穿着条做工粗糙的白麻短裤和草编凉鞋。
厨房工头噗通跪下道：“小人付冬临，见过王子殿下。”
“起来罢。”
“用移梯送我下去。”
龙瀚不想跟这些人再多废话，他径直走到小木房的门前推门而入，然后关上门表示不愿意离开的样子，龙瀚透过护栏的缝隙瞧着他们。厨房工头无奈，只能让两名禁军帮忙拉动绞盘，厨房工头拔出绞盘中央的铁插销，再驱动两头黄牛，两人两牛缓缓转动绞盘。
厨房工头向龙瀚喊道：“请王子殿下捉稳。”
当移梯移动时，龙瀚才发现这是个地地道道的馊主意。木房子，不，准确来说是个像房子般的牢笼。除了地面和顶层是木板铺陈外，四周都是用木条做成的护栏。笼子缓缓下降，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护栏好像随时都会断裂。
风从下面吹来，吹得龙瀚的裤裆凉飕飕，黑色发巾不停地向上飞动，好像要将龙瀚整个人提起来。龙瀚不禁紧捉住护栏，他看见西城城北的九街，城南的居民区，横跨在中央的西城大街，以及西城大街尽头的西城广场。城外的平原披上一件金黄色的外衣，几人几屋点缀其间。龙瀚终于明白龙王们为什么把王宫建在君山之上，因为当人在山上俯瞰大地时，地上一切就变得特别渺小，仿佛天神在上。
西市里人头攒动，吆喝声、吵架声不绝于耳，马匹、骆驼、骡子穿插在人群中，整个西市就在龙瀚眼中。当移梯下达到地面时，龙瀚推门而出。他看着热闹非凡的西市，龙瀚感到几分眩晕，一股酸气从胃里涌上喉头，龙瀚勉强控制住自己。八名执金吾已经在等候多时，过来良久，龙瀚才示意他们出发。
龙瀚走到西城外宫门前，两名禁军守卫在城门旁值守，城楼上有四名守卫在站岗。他蓦然回首瞧瞧移梯，又瞧瞧西城外宫门，如果卫翟是经移梯逃出王宫，他是如何避开所有的禁军守卫？他又是如何穿过两重宫门去到东城？他为何不直接从西城逃出君城？
从西城的平门进来就是西城广场，广场是方巨大的空地。广场中央斜插着一把巨大铜剑，剑镡处拉有一条巨大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则嵌在地上，这把铜剑和铁链是用铸造两座铜像所剩下的青铜所铸成的。
执金吾封锁了整个广场，他们手执长戟腰配环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百姓们站在封锁线外，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前胸贴着后背，甚至有人把孩子放到肩膀上。他们目视着行刑台，低声议论，嘴角带着微笑，观看行刑好像成了他们唯一的娱乐节目。
观看行刑的贵族却不多，常煦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他身后的执金吾捧着一把金刀，金刀上刻着一条金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在阳光下显得特别耀眼。辛福隆拿着食盒，目视前方，眼中好像带着几分怜悯。殷尤穿着件浅蓝色的袍子，嘴角带着微笑，他好像把行刑看得很有趣似的。令狐绿衣穿着身乳白色的上衣和浅绿色的百褶裙子，她向龙瀚这边投来目光，浅浅一笑表示敬意，龙瀚颔首致意。
犯人被两名执金吾押送过来，犯人就地而坐。辛福隆上前把饭菜逐一放到木案上，凉瓜炒牛肉、香烤鲈鱼、蜜烤鸡腿。饭菜与王室配置一模一样，这算是让平民生前体验一次宫廷生活，只不过这是他们最后一餐。
辛福隆向犯人问道：“要酒、茶还是水？”
“水。”犯人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我这一生已经喝得太多的酒了。”
辛福隆轻声道：“水至清，酒至纯，人要清醒还是糊涂，这倒是个问题啊。”
“糊涂地活着，清醒地死去。”
“这倒是个好选择。”
辛福隆打开食盒底层，里面装着三袋饮料，他把其中一袋递过去。犯人抢过来猛然喝着，辛福隆轻托着水袋底部柔声道：“慢着慢着，别噎着，饭还没吃，你可不能这样就死了。”
犯人在众人目送之下吃完这顿饭，他狼吞虎咽，全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仿佛要赶快吃完赶快完事。龙瀚见过许多行刑之前的犯人，他们有的和家人拥抱在一起抱头痛哭，有的细嚼慢咽在拖延时间，有的细诉生前的过错，有的吓得失禁尿裤子……
没有家人，没有道别。
辛福隆上前收拾碗筷问道：“你没有家人？”
“他们都已死了，死在十七年前的大战中。”
“这真是莫大的悲哀。你有什么遗愿或者遗愿，也许我能帮你转达。”
犯人凑到内辛福隆耳旁说了一句话，然后突然道：“真龙会回来的。”
我父亲就是真龙，龙瀚悲哀地想。
犯人趴到木案上露出脖子从容道：“来吧。”
常煦双手捧上金刀，龙瀚接过金刀用双手掣刀，朗声宣道：“犯人徐仲连，身为执金吾玩忽职守，私放罪犯，危害王国。绳不绕曲，法不徇情，以王之名，明正典刑。”
他把金刀高举过头，目光扫视周围人群，金刀一挥，利索地砍下头颅，鲜血如旗花火箭般迸射出来，溅洒在青石地板上。围观人群一片哗然，吓得孩子们哇哇大哭，甚至有的人别过头去不忍卒看，。
龙瀚把金刀递还给常煦，八名执金吾护送龙瀚离开广场。穿过人群时，龙瀚看着每张经过他面前的脸，有的伤感，有的愤怒，有的面无表情。他的双手在抽搐，手指开开合合，难道这就是恐惧的力量？
从中央大道穿过西城外宫门便是西城大街，西城大街贯穿了整座西城。龙瀚刚从外宫门出来，他的左手边是一片平民居住区，密密麻麻的瓦舍遍布西城南部，万家灯火，鳞次栉比。他的右手边则是整座都城最大的市集，西市紧挨着君山，就在铜像安桢的脚下。
学宫处传来四响清脆而悠长的钟声，卯时四刻，正是解除宵禁的时间点。
早在之前半个时辰，龙瀚就巡视完东城。经过昨天的整顿后，执金吾的纪律的确好了许多，但这不是治本之法，龙瀚心想。龙瀚深知这点，只是执金吾的问题太多，要解开乱麻还是要先找到源头。
西市里上千个摊位摆成一排排，每个摊位的帐篷一顶连着一顶，由于宵禁刚解除，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整理摊位准备开市。龙瀚记得这里最热闹时几乎挤满来自四方八方的商人和买家，空气中充满各种香料食物的气味，摊位里摆满琳琅满目的异域商品和本地货物。
风中充满寒意，龙瀚不禁拉紧衣襟。一队执金吾自远处走来，队长身披黑甲黑袍，腰挂佩剑，其他人佩刀手持长戟，面容完全隐藏在面甲之下，远远看去显得威武而神秘。他们迈着懒散的步伐从龙瀚跟前走过，带队的人只瞥了他一眼，以为龙瀚只是个普通的贵族子弟。
龙瀚告诉自己应该冲上前去拦住他们，让他们摘下头盔瞧清我是谁，他们的统领，他们的王子，他们未来的王。算了吧，龙瀚对自己说。也许是天色太黑他们认不出自己，也许是他们根本不认识自己。
天色渐明，越来越多的人涌进西市，准备摆摊开市。一个本地的商人与一个月亮岛的茶商发生口角，原因是因为摊位的归属。茶商操着一口龙瀚听不懂的语言，本地商人则用安语大骂着，就像牛马在那对骂。两人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撩起袖子打起来，却被各自的同伴拉开，两人又对骂一番，月亮岛的茶商才悻悻而去，寻找另一个摊位。
西市的摊位不属于任何人管理，先来者先得，像这种因抢夺摊位发生的口角每天至少有十几起，甚至有时还闹出人命。龙瀚记得上次死在这里的是个来自明月城的金发商人，行凶者是个西领的小民，后来流放到长城戍边，也不知死了没有。
西市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执金吾最头疼的时候，小偷们行动敏捷，他们往往混迹在人群中，加之他们熟悉地形，执金吾对他们根本没任何办法。每天几乎有几十个小偷混入其中作案，但一天下来执金吾只能捉住十来个，结果案子越积越多，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比小偷更可恶的是恶霸，他们身后往往有某些势力保护，而这些势力背后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次龙瀚瞧见一个执金吾的队长收受贿赂，这人被拖到众人面前重重打了十棍子，打得这人的屁股开了花，而且打断一条刑棍。
不过无论当众执法还是发配长城都不能杜绝这些情况。何况随着执金吾的人数不断减少，执法力度和广度减少，民众对执金吾越来越不满，这才是龙瀚所担心的。
还未到辰时，西市的摊位早已被占满，一些从城外姗姗来迟的平民只能将摊位摆在西城大街两旁。若换作龙复执政时期，他宁愿开放东市，让贵族们与平民混居，甚至修建新的市集，也不能让他的子民活得如此委屈。
“仁王”龙复！
都城百姓是如此评价龙瀚的大伯，龙翳同父异母的哥哥，王室正宗的继承人，上任国王。他已经死去十七年了，绝大多数人还不能忘记他，甚至连当下每一个人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们爱戴的是龙复，不是父亲，龙瀚心想。
一桶雪白的豆腐花倒在龙瀚脚旁，打断他的思绪。他那双棕色的牛皮筒靴上沾满豆腐花，一辆马车自东向西驶过，木桶被马踢到街对面，马车里的人卷起帘子向外瞧了一眼就放下帘子，没有多加理会。龙瀚认得出这人是钟杰，钟孚的长子，钟城的继承人。
一滩豆腐花如雪般铺洒在青石板上，任由路人践踏。一个粗犷的汉子给了卖豆腐的妇人一巴掌，骂道：“滚到一边去。”
妇人撞入人群，她不停地被人群推搡，足下打了几个踉跄，最后撞在一个卖羊肉的摊位上，卖羊肉的男人骂道：“臭婊子，你撞到我了。”
妇人身上沾满尘土，嘴角流着鲜血，她挣扎着爬起来，目光四顾寻找那个也不知被踢到哪里去的木桶。卖羊肉的男人一把捉住她的手叫道：“你弄脏我的羊肉，这还怎么卖，你要赔我。”
龙瀚推开围上来看戏的人，寻找那个不知被踢到哪里去的木桶。龙瀚踮起脚尖环视四周，他瞥到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将木桶拿到一旁，用手去掏桶里剩下的豆腐脑吃。几个乞丐眼见此状，也围上去跟着抢吃。龙瀚按着佩剑走过去，他们似乎认得龙瀚，他们低语一句便一哄而散。
卖羊肉的男子笑眯眯地看着她，另一手不安分地袭向妇人的胸部道：“不如你像烟花巷的那些妓人一样，陪我睡一晚。”
执金吾呢？这该死的执金吾去哪了？
有上百人围观，但无一人出手。这事是由那打人的汉子引起，卖肉男子乘机揩油，无情的路人助长他们的气焰，这些人就该统统打入牢里。
龙瀚推开围观的人群挡冲进去，将木桶交给妇人，他右手按着剑柄，对着那卖羊肉的男子怒目而视。有人当即认出龙瀚，高呼道龙瀚的名字，有少数人当即半跪下来，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跟着跪下来。
“起来罢。”
那男人松开了手，脸上表情尴尬，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我的羊肉……”
“不用说了，我都看见了。”
一队巡逻的执金吾穿过人群，队长疑惑地打量着地上的豆腐花。队长和他的属下半跪在地上，纯黑的袍子顿时染上雪白的豆腐花，嘴里都喊着练习已久的礼貌语。
行了行了，你们这群笨蛋。
龙瀚道：“起来罢。”
队长摘下头盔露出一头束着的长发，对龙瀚恭敬道：“属下岑彦，见过王子殿下。”
“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么？”
“属下还不得知。”
真是群笨蛋，若是让这群白痴管理都城的治安，底下的百姓早已闹翻天。龙瀚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问道：“你觉得如何处理？”
岑彦反问道：“不知殿下觉得如何处理最为合适？”
少跟我打官腔，龙瀚暗骂。他不再追问这人，反而去询问他的四名属下，他们四人面面相觑，其中三人唯唯诺诺的打了个官腔，说些什么让王子定夺之类的话。龙瀚的本意是让他们按照法律判定，结果听了一大堆官腔。
龙瀚的目光落到刚才没有开口的士兵身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兵抬起头瞧着龙瀚，龙瀚透过他的面甲看到一双年轻的眼睛，士兵摘下头盔回答道：“属下周世显，来自王境。”
龙瀚向这位来自王境的平民问道：“你若是我，你会如何处理？”
周世显答道：“打人汉子应该赔偿妇人一切损失，调戏妇人的男子应掌嘴十下。这还得立刻执行，让众人看见，以示法律的公正，以儆效尤。”
龙瀚默默记下此人名字道：“很好。队长，去执行命令罢。”
清脆的掌嘴声在龙瀚身后响起，百姓欢呼着龙瀚的名字，但这一切在龙瀚心里却不是滋味。若自己不在现场呢？执金吾们是否会不了了之？人们是否依旧冷漠无情？依人的法律终究不能长久。
龙瀚的住处位于君山脚下，靠近王宫，居住在附近的都是朝廷重臣，更外的则是些都城贵族。龙瀚虽是王子，但他还是中尉，身居朝廷要职，管理整座都城的治安和日常事务。
事实上，西城相比于东城，东城的治安才是让龙瀚最为头疼。除了重臣府邸和重臣工作的地方有禁军保卫外，大部分都城贵族各行其是，每个家族都有私人武装，每个人都有侍卫队。当他们发生矛盾时，执金吾很难插手其中，何况执金吾中有不少是贵族子弟，让他们裁决贵族们的冲突无疑是不公的。
龙瀚住处不大，本有张客照顾他的起居即可，可辛福隆硬塞给他一个侍女，说要这样才能配得起王子的生活。龙瀚明白这个厨师脑袋里想些什么，其实这个侍女很有教养、很温顺、也很漂亮，据她是她是来自南方一个没落的古老贵族，但龙瀚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叫常煦来见我。”
龙瀚吩咐门口的一名黑袍守卫。
常煦是个身型雄伟，体魄健壮，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他平时对属下严厉，一手长刀用得很好，他的手下私下送他个外号“野牛”。常煦站在这里就像只大牛，挡住大部分照射进来的阳光。
龙瀚抱怨道：“近来西城的治安不太好。”
常煦把话挑明道：“是很差，简直像屎一样乱作一团。我们的人手不足，五千人不足以管理整座都城，执金吾的预算越来越少，我们只能减少俸禄和人员。唉，我还记得执金吾以前的人数有近万人。”
执金吾是由安二世龙承的宰相陈耿建立的，起初执金吾的成员皆来自各地的贵族子弟，当时的人们还尊称其为“黑武士”。经过历年的战争与动荡，大批贵族被消灭，执金吾开始吸收平民中佼佼者，执金吾渐渐演变成平民军团。在龙复执政时期百姓的日子还算安康，人们对执金吾还算尊重，称其为仪仗队而不是治安队。
龙瀚舔了舔嘴唇道：“我会向父亲提出增加执金吾的预算。在此之前，你把东城一部分兵力调到西城，增加西城的巡逻次数，确保西城的治安好起来。”
“可是东城的治安……”
龙瀚做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道：“我会跟侍卫长商量，调出一部分禁军暂管东城北部，何况东城的治安用不着我们操心，没有任何事比前晚发生的事更让人烦心。”
“派出去搜捕卫翟的人回来了吗？”
常煦点点头道：“回来了，我已换了另一批人出去，但还是没消息。”
自从卫翟逃出君城后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完全没有了踪迹，连一向消息灵通的虞姜都不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跑了。龙瀚不禁猜测究竟是谁协助卫翟逃出王宫，逃出君城，其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龙瀚忽然记起自己好像答应过拨给张启辟一队人，连忙问道：“张启辟有找过你吗？”
常煦露出野兽般的微笑道：“他好像在等着你拨给他人生咧。我已经派了三个人给他，一个长矛手，一个弓箭手，一个剑盾手，都是好手中的好手。”
“你认为张启辟能不能完成任务？”
常煦果断道：“不能。”
龙瀚也觉得不能。算了，反正这是父亲的命令，卫翟和张启辟谁生谁死都不关紧要，父亲看重的是他们的心是向着谁。
“执金吾有个叫周世显的年轻人不错，我觉得他很适合做你的副手。”
“一介平民。”
算了，你若不喜欢就别用他。
龙瀚道：“下去吧，莫忘了午时的行刑。”
常煦离开后，眼下没什么事，龙瀚吩咐张客到点就叫醒他。他伸了个懒腰，爬到床上小憩一会。日渐中天，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窗外的梧桐树飒飒作响，麻雀吱吱喳喳地叫。这些鸟儿该飞到南方去，龙瀚心想。
龙瀚倚在床头，心里惦记着前晚的梦，但他只是依稀记得梦的内容。他又想起昨天辛福隆对他说过的话，到现在他还是想不通他话里的意思。
敲门声打断龙瀚的思绪，他看着窗外的景色道：“进来吧。”
田文思是个来自南方的十七岁少女，她的身形纤弱，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收拢在背后。灰白的窄袖袄子，淡绿色的裙子，显得她内敛而利索，少了几分贵族的高贵气质。
她穿着一双便鞋，走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安静得就像猫一样。她把饭菜放在桌上，今天的午饭看上去不错，有凉瓜炒牛肉、香烤鲈鱼、蜜烤鸡腿，饭菜精致而美味。宫廷及贵族们的饭菜都是辛福隆一手操持，这个厨师出身的内务总管或许做不好别的事，但做饭绝对是他的老本行。
田文思为龙瀚斟了杯产自白水城的绿茶，她的手指纤细，双手如同白藕一般。她默默立在一旁，仿佛一尊铜像，等待着龙瀚的呼唤。龙瀚瞧着她，有些于心不忍，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道：“坐下罢。”
田文思坐下时有些激动，脸色也变得绯红，她低着头瞧着自己的裙子。
“听说你的家乡在南方？”
“南方的明溪城。”
龙瀚记得明溪城是顾家的领地，却忘了他们的城主叫什么名字。
“你父亲是顾家的封臣？”
田文思笑得有些哀伤道：“恐怕殿下忘记了，我的祖父田昌曾是苗家手下的封臣，而苗家却为康家而战。”
龙瀚记起来了，四十年前的康家叛乱，康余恢复古称自号“康王”，宣称南境即为康王国。康余率领南境大部分封臣，共计十万军队，先后攻破武城、钟城，剑指君城。却不料在君城城下受到王家军队的反扑，南境军队一路败退回逸城。安十八世龙康不听其太子龙宇劝阻，未等诸侯发兵就冒险渡过靖江进军逸城，最后死在逸城下的戏龙滩。
后来康家叛乱被平定，令狐家功不可没，龙宇将康地封给令狐家。跟随康余叛乱的诸侯受到令狐家清算，明溪城的苗家自在其列，而他们的手下更不用多说。
“对不起，小姐。我并非有意提起你家族的过往。”
田文思幽幽道：“那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何况像我们家族的人又不在少数。在我少时，我的父亲郁郁而终，家里最后一点家田被顾家没收，他们只给了一点钱便打发了我们，随后几年我母亲也随父亲去了。后来我被没入醉风阁，在接受培训时内务总管大人相中了我，那时我才十二岁。”
真是个可怜的姑娘，若换作其他同龄的贵族小姐，她们想必还幻想着与贵族子弟并肩骑马的美梦吧。
“你已经十六岁了？”
“十七岁。”
这女孩几乎和他一样大。小时候，龙瀚总幻想能有一个妹妹，自己则能倾尽能力去保护她，结果老天带走了母亲，给他留下个小弟弟。
“告诉我，小姐。你渴望出嫁么？”
田文思低着头，又瞧着自己的裙子道：“当然，只是我并不渴望……”
“嫁给我？”
龙瀚跟她开了个小玩笑。
田文思忽然抬起头，脸上挂满笑容，连忙道：“是的。喔，不，我的意思是……是不渴望嫁给一个大贵族。虽然大多数少女渴望嫁给贵族子弟，希望与他们在花园里挽手漫步，在大路上骑马奔驰，在海上乘船遨游，但是我对此早已并不憧憬，我现在只想平凡地过完下半辈子。”
“愿你所愿。”
龙瀚用过午饭后坐在窗前，田文思把铜镜放在窗沿为龙瀚梳发。她仔细地梳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头发理顺后，她将龙瀚头顶上的头发收拢，然后束住，把脑后的头发梳作两条辫子盘绕到头顶，用条黑色的布巾头发绑住，固定在头顶上。
他换了身黑色窄袖的丝绸衣服，棕色的亚麻裤，黑色的牛皮长靴。庭院外八名执金吾守卫已等候多时，他们穿着一身锃亮的铠甲，腰配长剑，每张脸孔都深埋在面甲之下。佩剑拍打着龙瀚的大腿，龙瀚瞧着他们被风吹起的黑袍，脚下发出单调的皮靴擦地声，不禁想起自己在军营生活的几年日子。
穿过东城的外宫门正准备经过宫门时，龙瀚突然停下脚步瞧着宫门后的长阶梯，八名执金吾也跟着停下来。他忽然想通辛福隆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要厨房转一圈，确定卫翟不是从那里逃走的。
龙瀚突然道：“到移梯处等我。”
随后，龙瀚旋身走向宫门，侍郎风杰嘴角挂着他标志性的微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龙瀚爬上阶梯，明堂的大门依旧紧闭，明堂左边的走廊通往宗庙和社稷，穿过走廊，两座肃穆的青瓦灰砖建筑顿时映入眼帘。宗庙和社稷皆坐北朝南，宗庙外的空地上放着个造于远古时代的青铜鼎，鼎内香烟萦绕。社稷之外是一方神坛，地面是由黄土和各种谷物铺垫而成，意为掌握了土地与百谷。
司仪潘峻刚从宗庙里出来，他瞧见龙瀚停在长廊观望就立刻趋步小跑过来。他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他头戴方形高礼帽，几缕白发漏了出来随风飘荡。潘俊穿着件及地的长衫宽袖礼服，他向龙瀚作了一长揖，身后的小司童也有样学样。
王宫的规矩极为严格，除了王室贵族、部分侍仆和黑鹰剑卫外，其余闲人一律不能居住在王宫内。潘峻是少有能住在王宫里的贵族之一，他的家族最早能追溯到上古时期，自从安国建立他们家族便是王室的司仪，说来在以前司仪也算是廷议成员之一。
潘峻躬身道：“殿下要上香拜祭么？”
龙瀚瞧瞧潘峻身后两座肃穆的建筑，广场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连禁军都不想呆在这里，他实在是想不通像潘俊一个正常人怎能常年呆在这种地方。这里只有鬼魂相伴，龙瀚心想。
“不。”
龙瀚拒绝了潘峻的请求，他还有要事，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潘峻似乎有些失落道：“我们祈求祖先保佑子孙，祈求谷神赐予五谷，祈求土神赐予土地，一年四季风调雨顺，这才是百姓所期望。若无祖先，无以根本。若无五谷，无以实腹。若无土地，无以立足。”
够了，龙瀚可没心思听巫师的祷词。
“你替我上柱香罢，看看我的祖先、你的谷神和土神能有什么回应。”
说罢，龙瀚便转身离开。
与社稷宗庙连在一起的是礼堂，每逢王室有什么盛大活动就会在礼堂里举行，可惜龙瀚很少见父亲举办活动。礼堂在龙瀚的左手边，安桢在右。王宫东西两边各有一个铜像，东边的是“启王”龙元的弟弟龙乾，西边是龙元手下最得力的战将安桢。这两座铜像是龙元统一十三国后，收缴天下的兵器所铸成，一是为纪念二人，二是表示天下再无战争之意。只可惜事与人违，就在龙元死后第二年战火便重燃，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的继承人去收拾。即便在“启王”龙元死后三百多年，战火依然还在燃烧，战争所造成灾难还在人们记忆中挥之不去。
祖先有何用？鬼神又有何用？改变人间的是活人，不是裹尸布，也不是虚无缥缈的神灵。龙瀚从不信仰神灵，他只相信自己。
两名白袍禁军执戟守卫在移梯的进出口处，他们见到龙瀚立刻躬身施礼，他们脸上带着惊讶，恐怕他们认为龙瀚永远不会来到厨房。移梯的进出口是个铁架子，铁架的顶层中央处有个巨大的滑轮，上面固定着一条手腕般粗的绳索，绳索的一头绑住移梯内的小木屋，另一头则固定在绞盘上。
巨大的木质绞盘固定在地上，绞盘向四方伸出四条手臂，却只有两头黄牛拉动，它们此刻正懒散地躺在地上嚼草。
龙瀚对两名禁军道：“载我下去。”
两名禁军面面相觑，不知他们想不懂龙瀚想干什么，还是听不懂他说什么。龙瀚瞧着移梯道：“我要从这里下去。”
他们大惊失色，左首的禁军道：“殿下，这可是运送货物的，不是载人的。”
“把我当做货物，将我运下去。”
龙瀚想要查清卫翟是否从这里逃走，以及卫翟在宫里是否还有朋友。一个被革职的前侍卫长掀起不了多大的波澜，但他背后的人物……他或者他们究竟想干什么？若卫翟真的在宫里有朋友，那为何他们不早早把他救走？
他们的表情看上去极为难，但是谁都不敢对龙瀚说声不，但他们也不敢拿龙瀚的性命开玩笑。
“把移梯的负责人叫来。”
右首的守卫道：“现下总管大人不在厨房。”
“把他的副手叫来。”
守卫将长戟交给他的伙伴，跑进厨房。没过多久，一个年纪约莫四十岁的光头男子走出来，他穿了件无袖的白麻衬衣，身前挂着一条布满油迹的围裙，下半身穿着条做工粗糙的白麻短裤和草编凉鞋。
厨房工头噗通跪下道：“小人付冬临，见过王子殿下。”
“起来罢。”
“用移梯送我下去。”
龙瀚不想跟这些人再多废话，他径直走到小木房的门前推门而入，然后关上门表示不愿意离开的样子，龙瀚透过护栏的缝隙瞧着他们。厨房工头无奈，只能让两名禁军帮忙拉动绞盘，厨房工头拔出绞盘中央的铁插销，再驱动两头黄牛，两人两牛缓缓转动绞盘。
厨房工头向龙瀚喊道：“请王子殿下捉稳。”
当移梯移动时，龙瀚才发现这是个地地道道的馊主意。木房子，不，准确来说是个像房子般的牢笼。除了地面和顶层是木板铺陈外，四周都是用木条做成的护栏。笼子缓缓下降，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护栏好像随时都会断裂。
风从下面吹来，吹得龙瀚的裤裆凉飕飕，黑色发巾不停地向上飞动，好像要将龙瀚整个人提起来。龙瀚不禁紧捉住护栏，他看见西城城北的九街，城南的居民区，横跨在中央的西城大街，以及西城大街尽头的西城广场。城外的平原披上一件金黄色的外衣，几人几屋点缀其间。龙瀚终于明白龙王们为什么把王宫建在君山之上，因为当人在山上俯瞰大地时，地上一切就变得特别渺小，仿佛天神在上。
西市里人头攒动，吆喝声、吵架声不绝于耳，马匹、骆驼、骡子穿插在人群中，整个西市就在龙瀚眼中。当移梯下达到地面时，龙瀚推门而出。他看着热闹非凡的西市，龙瀚感到几分眩晕，一股酸气从胃里涌上喉头，龙瀚勉强控制住自己。八名执金吾已经在等候多时，过来良久，龙瀚才示意他们出发。
龙瀚走到西城外宫门前，两名禁军守卫在城门旁值守，城楼上有四名守卫在站岗。他蓦然回首瞧瞧移梯，又瞧瞧西城外宫门，如果卫翟是经移梯逃出王宫，他是如何避开所有的禁军守卫？他又是如何穿过两重宫门去到东城？他为何不直接从西城逃出君城？
从西城的平门进来就是西城广场，广场是方巨大的空地。广场中央斜插着一把巨大铜剑，剑镡处拉有一条巨大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则嵌在地上，这把铜剑和铁链是用铸造两座铜像所剩下的青铜所铸成的。
执金吾封锁了整个广场，他们手执长戟腰配环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百姓们站在封锁线外，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前胸贴着后背，甚至有人把孩子放到肩膀上。他们目视着行刑台，低声议论，嘴角带着微笑，观看行刑好像成了他们唯一的娱乐节目。
观看行刑的贵族却不多，常煦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他身后的执金吾捧着一把金刀，金刀上刻着一条金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在阳光下显得特别耀眼。辛福隆拿着食盒，目视前方，眼中好像带着几分怜悯。殷尤穿着件浅蓝色的袍子，嘴角带着微笑，他好像把行刑看得很有趣似的。令狐绿衣穿着身乳白色的上衣和浅绿色的百褶裙子，她向龙瀚这边投来目光，浅浅一笑表示敬意，龙瀚颔首致意。
犯人被两名执金吾押送过来，犯人就地而坐。辛福隆上前把饭菜逐一放到木案上，凉瓜炒牛肉、香烤鲈鱼、蜜烤鸡腿。饭菜与王室配置一模一样，这算是让平民生前体验一次宫廷生活，只不过这是他们最后一餐。
辛福隆向犯人问道：“要酒、茶还是水？”
“水。”犯人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我这一生已经喝得太多的酒了。”
辛福隆轻声道：“水至清，酒至纯，人要清醒还是糊涂，这倒是个问题啊。”
“糊涂地活着，清醒地死去。”
“这倒是个好选择。”
辛福隆打开食盒底层，里面装着三袋饮料，他把其中一袋递过去。犯人抢过来猛然喝着，辛福隆轻托着水袋底部柔声道：“慢着慢着，别噎着，饭还没吃，你可不能这样就死了。”
犯人在众人目送之下吃完这顿饭，他狼吞虎咽，全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仿佛要赶快吃完赶快完事。龙瀚见过许多行刑之前的犯人，他们有的和家人拥抱在一起抱头痛哭，有的细嚼慢咽在拖延时间，有的细诉生前的过错，有的吓得失禁尿裤子……
没有家人，没有道别。
辛福隆上前收拾碗筷问道：“你没有家人？”
“他们都已死了，死在十七年前的大战中。”
“这真是莫大的悲哀。你有什么遗愿或者遗愿，也许我能帮你转达。”
犯人凑到内辛福隆耳旁说了一句话，然后突然道：“真龙会回来的。”
我父亲就是真龙，龙瀚悲哀地想。
犯人趴到木案上露出脖子从容道：“来吧。”
常煦双手捧上金刀，龙瀚接过金刀用双手掣刀，朗声宣道：“犯人徐仲连，身为执金吾玩忽职守，私放罪犯，危害王国。绳不绕曲，法不徇情，以王之名，明正典刑。”
他把金刀高举过头，目光扫视周围人群，金刀一挥，利索地砍下头颅，鲜血如旗花火箭般迸射出来，溅洒在青石地板上。围观人群一片哗然，吓得孩子们哇哇大哭，甚至有的人别过头去不忍卒看，。
龙瀚把金刀递还给常煦，八名执金吾护送龙瀚离开广场。穿过人群时，龙瀚看着每张经过他面前的脸，有的伤感，有的愤怒，有的面无表情。他的双手在抽搐，手指开开合合，难道这就是恐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