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们这个故事的开始的时空，是一个叫大魏的国度。大魏并非是一个一统天下的王朝，不过是当时这个大陆上众多国家中的一个稍大一点的国家，与其同时存在的，还有周，齐，楚，夏几个大国，此外还有几个异族的国度，叫做戎奴，金丹，沙原，散布在大陆的周围。
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地点，是大魏的京城——河阳城，这座城以建在大魏河的北岸而得名。河阳是大陆最古老、最大而又最繁荣的城市，这座城市有三千年辉煌的京城史，承载过大大小小三十多个大王朝或小朝廷的兴衰国运。这个大陆上，还没有哪座城市能拥有这般显赫的荣耀。
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人物，是生活在大魏京城河阳的两个纨绔少年。这两个少年在京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则是因为他们显赫的身世，二则是因为他们那些远近闻名的荒唐事迹。这两个少年，一个是宁远侯——东方古玉，世人都称之“小侯爷”；另一个更是了不得，他是当今皇上的三皇子——魏显，世人都称之“三王爷”。这二人还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因为自幼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玩耍，一起犯浑，就如同亲兄弟一般。这二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日带着人马在京城的河市里胡窜游荡，惹是生非。而最苦恼的事，便是每日要到太学院去读书，听宗师和夫子讲经。
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时节，是在一个夏季。这一年，在大魏的领地，都称作天和二十年。天和，是大魏当今皇上的年号，他登上皇位正好二十年了。
两位少年最爱夏天。对于这两个浪荡子来说，夏天总会多出很多的乐子。比如各种好吃的果子、吃食都上市；比如可以一边吃又烫又辣的火锅一边喝泡了大冰块的果子酒，一嘴的冰火两重天；喝酒的时候，可以看十二坊那些穿薄纱的女人，一边跳舞一边娇喘着流汗，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让纱衣贴紧玲珑的起伏；喝的醉醺醺了，还可以到城外大魏河的崖上，一个猛子跳下去扎进凉水里，全身一个激灵酒意全消的畅快劲最爽；天雷滚滚暴雨如注的时候，两人最爱骑着马冲进的宽阔笔直的皇恩大道，从宫门口一路狂骑飞奔，直骑到外城，一帮小太监仆人们在雨水中屁滚尿流的追赶，而大道两旁躲雨的人群则是发出阵阵哄笑；
每到夏天，从大陆西边来的胡商和艺人，都会在河阳的河市上驻留三个多月，胡商会售卖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而这些流浪来的艺人带来的演出更是无比的精彩，侏儒斗老虎，瞎子掼飞刀，女娃娃跳楼。前年夏天，胡人戏团有个表演跳楼的女娃娃，长得非常可爱，两人还常常为她危险的表演担心。去年夏天再来河阳，女娃娃已经长成妖媚的胡人女郎了，她不再表演跳楼，而是到一个密封的大帐篷里去跳舞。这种大帐篷通常密不透风，外边的人只能听见里边伴舞的鼓声敲得又响又快，只有花钱到里边观赏的人，才能感受到胡人舞女的从腰肢里流淌出来的女人魅力。小侯爷东方古玉第一次在大帐篷里看那女娃娃跳舞，竟然看吐了，不得不跑出来透气，他受不了那胡女爆发的热情，以后再也没随三皇子魏显看过。可魏显却乐此不疲，三天两头去看，他还在晚上偷偷请了胡女来府上，教自己的使唤丫头跳，但中原女子天生羞涩，无论怎么哄怎么骂都学不好，也只好放弃了。
对两位少年来说，夏天有各种的好，当然也有不好的事。每年夏季都有是太学院的年考季，一年来读书听讲的学业，要在夏季举行大考，这是最最令人头疼的。大魏开国太祖定下了规矩，皇子和功臣贵族家的儿子，年满10岁，就必须入太学院就学，直至16岁通过大考，才能结业，结业之后才能加官授爵。魏显今年已经17，按规矩已该结业并授王爵，全因他学业上不上心，竟然成为大魏建国百年以来，第一个没能通过学院大考如期结业的皇子，没奈何只能再读一年。古玉今年16岁，要参加太学院最终的大考，他的学业历来与魏显不相上下，今年是否能顺利结业，他十分担忧。只是他的侯爵是皇上在他幼年的时候就下旨给他的，不会像魏显那样因为学业误了王爵。
太学院的大考分为默、论、讲、演四科。默，是指默写经书，不但考察默写是否正确，还要评价书法；论，是指根据题目，按照规定的格式写论文；讲，是指讲圣人之道，把某个事迹中蕴含的圣心正道讲给宗师和夫子们听；演，是指方策演示，就是依据祖制和国法，把某件事的礼法规矩、步骤安排演示一遍。
这四科，魏显最拿手的是第四科：演，他从小就对列祖列宗的事迹感兴趣，对祖制和国法了如指掌，加之他头脑清晰，口才极佳，所以这一科最佳。讲这一科，魏显马马虎虎，虽然他能说会道，但对圣心正道的理解和阐述常常不到位，牵强附会，强词夺理，但也能自圆其说。论这一科，魏显最烦恼的是写论的格式，他的文风天马行空，东拉西扯，最不耐烦生硬的格式，所以这一科从来考不好。至于默这一科，那真是要了他的命，他最头疼背诵经书，往日里一翻书就犯困，默科考试，要在极短时间内整篇整篇默写古今圣人的经文，而且要保证书法漂亮，那可比登天还难，入学7年，默这一科他从来没有考过，考不过只能被罚抄经书。这7年，魏显罚抄的经书能堆满一间书库，只是他的字迹太过潦草，从来不会被学院保存，都是学童们拿回家笼火用了。
古玉小侯爷的学业不比魏显好多少，他对圣心正道的领悟不够，加之天性内敛，口才不如三皇子，所以第三科讲和第四科演，年考十分惨淡；好在他能沉下心来读经背书，书法也还好，所以默、论两科勉强还过得去。
眼看离太学院的年考还有不足两个月的时间，以魏显当前的状态，铁定无法通过考试，古玉也没把握能过。考试一日日临近，二人越发的焦虑。魏显知道，他如若今年再通不过年考，定会惹怒父皇，不但王爵没有了，还只怕会被圈禁起来，再不会有现在这般悠游浪荡的日子了。古玉从小要强，如果结业年考失败，让他再读一年，整日里让夫子和学员们嘲讽取笑，他可没有魏显那样的厚脸皮，想想都会羞愧死。
年考在即，两人再没有出去浪荡的心思，胡人小浪女新编练的妖娆舞姿引不起魏显的兴致。两人每日聚在一起枯读苦写，然而圣贤经书里的金口玉言苦口婆心，总不如城南十二坊的姑娘们唱的时调小曲美妙。功课不足半个时辰两人就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叫个凉茶果子，一会要个蜂蜜冰酿，一会让下人出去打乱叫的知了，午饭要了三四回，总是觉得不可口，撤下去重新换。太监下人们谁也不敢往主子身边凑，总会因为一点小事被呵斥。实在是烦躁了，二人也曾去胡混一天散散心，但年考的烦恼始终挂在心头，玩什么都是索然无味，十分不爽。
这几日，魏显想到一个主意，正与古玉谋划实施。魏显想，既然皇室贵族子嗣的学业由太学院负责，而年考也是由太学院组织，能否在太学院找到合适的人，为哥俩量身定做这一次年考呢？
魏显把这个主意讲给古玉听，古玉听完眉头一皱，说：哥，你的意思是说，从太学院提前搞到今年年考的题目，对吗？
魏显哈哈大笑，说，侯爷，“搞”这个字实在不雅，男女之间叫做搞，读书人的事，怎么能是搞呢？
古玉说，还是哥哥有学识懂得多，多读一年太学院的人果然境界不一样。
两人相互取笑了一番，开始商量在太学院找哪位夫子帮忙。年考题目是太学院掌院的黄宗师最终审定的，但黄宗师作为全大魏读书人敬仰的文章领袖，为人十分孤傲，绝不会帮他作弊，而且对待学业十分严苛，去年魏显年考不合格，就是黄宗师亲自判定的。当时他在给父皇上书报告的时候，满纸的羞愧自责，说担任掌院宗师以来，竟然培养出一个无法顺利结业的皇子，不但耽误了皇三子魏显的前程，也让大魏皇族蒙羞，实在是斯文扫地，羞愧难当。而且他还让皇上务必免了他掌院宗师的职务，让他回家种田放牛以谢罪，如若不然他便追法先贤的事迹，绝食自囚，每日口诵先贤经书，直至饿死。
皇上看到黄宗师这番自责，先是在心里暗骂了几声，然后亲自驾临太学院，召集众夫子和学员，当众宽慰并嘉奖黄宗师，说黄宗师学业精深，对圣贤之道最得其法，做到了知行合一，黄宗师为大魏的读书人做了很好的表率。这一番宽慰让黄宗师痛哭流涕，连连高呼皇上是自古以来少有的圣主明君，最懂为君之道，他代表天下读书人万分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感激皇上能理解他们读书人贫贱不能移的气节。皇上也深为当时的感人场面以及黄宗师“贫贱不能移”这句话所感动，当即下旨从内务府拿出一千两银子和两百匹贡绸，赏给了黄宗师。从此这件事被传为美谈，很多机灵的写手都把这个故事编进戏本里，到处表演。
魏显实在是恨死了黄宗师，这个老东西表面上温良恭谦让，肚子里鸡贼的很。他不过是看魏显在几个皇子中最没有地位和前途——皇上不宠爱，且背后没有势力扶持，加之行事放浪，世人皆知，所以敢拿他开刀，表演自己的高洁人品。对待太子他就不敢慢待，黄宗师总是夸耀太子是他教过的天分最高又最刻苦的弟子，是他一生的荣耀，生怕别人忘了他曾是太子的讲经师。魏显和古玉都曾看过太子留在太学院的文章习作，觉得也不过是中人水平，并没有太好。
黄宗师定然是不会帮忙的，说不定今年还要拿他俩来表演一番，再去换皇上一千两银子的奖赏。黄宗师不行，其他几个有名的夫子也都是黄宗师近年提拔上来的，定然对黄宗师唯命是从。魏显算来算去，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孟夫子。魏显向古玉说起孟夫子，古玉连连摇头。说，这个孟夫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太学院里不但黄宗师和父子们瞧不起他，就连学员见了他也常常不施礼，找他办事实在不放心。
孟夫子的确是太学院的一朵奇葩。他的夫子的职称，据说上一代皇上钦定的，那时他还很年轻，谁曾想近快三十年了，他还在太学院做夫子，没有长进。这三十年来，掌院宗师换了好几任，宗师这个职务却从来排不上他，同事的夫子们也纷纷入朝做了实职的官职，最高的就是当朝宰相潘泰潘大人。如今潘大人深受皇上宠信，执掌朝中大小事务，又加之掌管东宫，辅佐太子，可谓炙手可热，而他孟夫子依旧是个夫子。
孟夫子在太学院的工作非常慵懒，他常常不去坐班，连安排的讲课也经常忘记，据伺候他的书童说，他还经常读些离经叛道的书，对先贤圣经丝毫不喜好。学员们都传言，他这个夫子如若不是先帝钦定，可能早被打发回家种田了。如今魏显要找孟夫子商量年考作弊的事，古玉是不赞成的，但太学院实在找不到能善意对待魏显的夫子，他俩又找不到其他办法，那只有试一试了。
太学院的一处夫子书房里，东边临窗有一张书案，书案之上摆着文房四宝，不对，是三宝，墨纸砚都在，却不见笔。不知为何，那书案被墨乌涂的一片狼藉，宣纸之上还有书案的桌面满是墨迹，仔细看，那墨水还在桌面上四处流淌，洇透了案上的宣纸文稿不说，还从案上直淌到地上来。另外案前的椅子上也是一片墨水，再看地面上也有一行行的沾了墨的脚印，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印记，满书房里横七竖八都是。
魏显和古玉看到这个景象，面面相觑，这是孟夫子在太学院的书房，难道这奇葩的夫子竟然喝了墨水失心疯了不成？
两人循着地上的墨迹，急忙向旁边的内室寻去。内室门开着，这是孟夫子往日休憩和藏书的房间。
进得内室，两人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人伏在一排书架前的地面上一动不动，浑身沾染的黑墨，看衣装确是孟夫子无疑。看见孟夫子这个样子，魏显急忙跪下要去扶他。此时忽然听到头顶书架上一阵骚动，再看孟夫子一个打挺站起来，伸开双臂仿佛要去接上面的什么东西。正要跪地的魏显猝不及防，往前一个趔趄撞到了书架上，书架晃了一下，再听上边那个东西又是一阵骚动，“哇哟”一声蹬落了几本古籍，又跳到旁边一架书上去了。
原来是一只猫！
此时孟夫子急的边抽自己的大腿边喊，坏了坏了，坏了坏了！这是要毁了老夫的心血啊！
魏显站稳了身子，正要询问，孟夫子回过身来看着二人，说：这是哪里来的两个冒失鬼，瞎捣什么乱呢？
古玉的面皮薄，被夫子一声呵斥，正要发作，却见孟夫子被墨水涂了一个大花脸，再看头发胡子上也是沾染的墨色，连衣襟上也是一团一团的黑猫印，想必是捉那猫裹在怀里裹不住，反而被沾染了一身。他从没见过太学院的夫子竟有这般狼狈相，他和魏显不禁大笑起来。
此时孟夫子更加气急，瞪眼欲骂，却又压低了嗓门，说，你俩小子快闭嘴，切莫再惊走了我家小宗师！
小宗师？此地太学院的宗师姓黄，孟夫子说的这小宗师是谁？莫非是指这只猫吗？
孟夫子见二人不解，用手轻轻指了指头顶书架子上的这只猫。二人正疑惑，那只猫见孟夫子举手，以为又要捉它，全身毛发突然站立，呜哇哇的叫了起来，孟夫子以为那猫又要跳走，吓得赶忙收起手指。
二人这才仔细观察那猫，那只猫全身沾满了墨水，毛发粘在一起，也看不出原来的毛色，想必是刚才跳进的孟夫子的砚里了，现在还淌着墨汁。更惊奇的是，那只猫口里还一直咬着一杆笔，笔头也沾饱了墨水，随着猫的跳动，满书架上涂抹。
这猫真是成精了！
孟夫子一脸苦相，只得对着那只猫哀求：我的小宗师啊，你可千万别再跳了，弟子这架上的书都是辛辛苦苦淘来的孤本善本，是天底下再也得不着的啊，您要真是圣贤附体，也可怜可怜弟子的这片苦心，饶了我吧。
疯了疯了，古玉心里想，猫疯了，人也疯了！
孟夫子见他的小宗师依然无动于衷，继续说，小宗师啊小宗师，您老这是要写字吗？您老要挥毫泼墨吗？您老下来，下来吧，下来我给您老找只最好的笔，用最好的宣纸，让这两位皇子侯爷伺候您老研磨，您老到我的案子上，千年古木的案子啊，您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您老可千万别再糟践弟子的收藏了，尤其是后边那些名家的古画，那可都是世间流传的珍宝啊……
在未来的日子，孟夫子每当想起此刻他说的话，都有抽死自己的心。他的小宗师听了这一番哀求，便扭头巡查他的古画，待到它发现后边架子上摆满了画轴，一声虎啸之后，飞身跃上一堆画轴顶上，摇动脑袋让笔尖在肆意涂抹，还用四爪又抓又挠，有的画轴撕破了画面，有的被猫爪子蹬下架子，随着飞溅的墨汁骨碌碌落地。
孟夫子赶忙去接，但为时已晚，这些画即使没被撕破，也被墨水从背面洇透了，他简直要绝望了。这书画都是他半生的珍藏，被这小畜生一瞬间给毁了。可奇怪的是，孟夫子对这个小畜生敢怒不敢言，虽然心疼的要死，却不敢轰赶，反倒有些恭敬，这可把古玉给看糊涂了。
魏显向来莽撞，他从架子上抄起一本书，照着那作孽的小畜生就砸了过去，那猫像脑后长了眼，听到背后有风，呼一下就跳开了，可不等它落下，魏显的第二本书就已飞到，不偏不正，像一个大耳光正正扇在脑门上，把那小畜生扇的当时就怀疑猫生了，嘴里紧含着的笔也被砸下来。魏显冲向前去捉它，它反倒向魏显这边冲来，眼看到魏显手边一寸就被逮到的时候，这小畜生竟在空中急转，腰身一扭头一沉向魏显胳膊下钻去，要去钻魏显的裆下。魏显前手扑空，却顺势扑通一下跪下来，那小畜生没想到人类也有如此敏捷的身手，一头撞在魏显的大腿上，不等翻过跟头，就被魏显抓住后颈上的皮肉，提了起来。
养过猫的都知道，捉猫不能抓四肢，只要捉住后颈上的皮肉提起来，猫无论怎么抓挠踢蹬都是无用的。
魏显手里提着猫，那猫还不服气，扭转者身子要挣脱，把身上的墨水都甩到魏显鲜亮的衣服上。魏显并不在意，指着那猫说，你个小孽畜，三爷我什么样的猫没玩过，性子再野的猫到我手上也能制的服服帖帖，我还治不了你，信不信我抽了你个畜生的筋做帽绳？
说也奇怪，那猫像是听懂了魏显的话，竟然收起了炸毛，安分了爪子，乖乖不动了。
不要伤我小宗师！
孟夫子大声疾呼，惊着了两个少年。
魏显看着手里的猫，再看孟夫子，疑惑了。什么情况？
哎呀呀，三皇子啊，你可千万莫要伤我小宗师，赶快放开它吧。
魏显看了看刚被这小畜生糟蹋的书架，不知道该不该放它下来。
我那收藏的字画毁了虽是心疼，可小宗师要毁就毁吧，你莫要伤它呀。
魏显想这孟夫子难道真疯了不成，管这个孽畜叫小宗师，那些古书字画毁的连魏显都心疼，虽然他不怎么爱读书。
哥哥你稍等，我去寻个物件笼住它，一直站在一旁的古玉说道，转身跑到院子中去，出去不久便在院子中喊，哥哥，快把猫拿出来。
魏显闻言提着猫奔出房外。古玉指着院子一口铜缸说，把这畜生先扔这里，跳不出来的。魏显拎着猫走过来，这原是太学院防火灾盛水用的大铜缸，此时缸中只有寸许雨水，缸有四五尺深，内壁长满青苔，滑溜的很。
此缸正好，魏显说罢把猫扔到缸中，缸中的水瞬间被墨染黑。那猫在缸底沾了水，急的往外跳，无奈这缸实在太高，四壁又没有抓手，无论怎么跳都会滑下去，只得在缸底呜呜的叫。
孟夫子也随魏显来到缸前，看见那猫困在缸底水中，就要伸手去捞，不想那猫并不信他，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孟夫子哎呦一声缩回手来，再看手指已经流出血来。
畜生，别动！魏显对着那猫骂。那猫并不示弱，举起前爪，竖起毛来，呜呜哇哇的朝魏显表示愤怒。魏显的火气冲上来，掏出随身的扇子就要打，却被孟夫子一把抓住了。
休要伤我小宗师！
什么情况？魏显和古玉都不解的看着孟夫子。孟夫子一声长叹，苦笑着对二人说：让两位看笑话了。
这里要说明一下。大魏太祖在开国之初定下的规矩，太学院是大魏最高学府，是圣贤文脉的所在。大魏以圣贤之道治天下，所以在太学院内，圣贤最大，夫子为尊，虽然夫子们没有官衔品级，但无论是皇族贵胄，还是权臣世家，在太学院内，一律向夫子行礼，当然皇上除外。
所以魏显和古玉虽是皇子和侯爷的身份，但在太学院里，他们都是学员的身份，对待夫子必须尊敬，见面行礼，自称学生，而夫子却不必向他们屈尊，不需尊称他们的爵位。
孟夫子对二人说：让两位见笑了。两位是不是想，我老孟难道疯了不成，让一只猫捉弄成这样，还叫它小宗师？
是呀，还有说吗？正常人谁是这个样子？两人心里说。
孟夫子继续说：你们看我老孟平日里是有些古怪，但我总不会白痴到让一只猫捉弄。这只猫，我告诉你们，可不是一般的猫。
恩，这只猫的确不一般，跳进砚台洗墨水澡，然后满屋子抹划，这样的猫我还是第一次见。古玉心里想。
孟夫子说：这是一只通灵的的猫！它懂文章，它还能鉴赏书法！好文章好书法它只需瞄一眼就懂，你们谁见过这样的猫？别说猫，它的眼界比人还高，不但那些凡夫俗子不如它，就是太学院中那些附庸风雅的腐儒也不及，所以我才叫它小宗师！
这等奇事真是闻所未闻，古玉和魏显看着孟夫子因为激动而瞪大的双眼，实在分不清孟夫子是装疯还是真疯。于是又朝缸里的猫儿看了看，那猫儿一身的墨水洗不净，打湿的毛纠结在一起，还瞪着眼仇视着两个人，与眼前的孟夫子活像。
孟夫子继续对二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老孟不会信口雌黄，我知道你们不信，你们这些俗人哪能参透这其中的神奇奥妙，就像河图洛书，上古时候，那背负河图的龙马，和背上刻画洛书的神龟，如若不是遇到了伏羲，定然是被当成拉车的畜生和锅里的美味了。老天呀，我这才明白了，原来天降了多少的精灵神瑞，都是所遇不淑，真真被世间愚痴的凡人给误了。
感叹罢了，孟夫子又要探手去缸里捞他的精灵祥瑞，只是这只祥瑞此时并未怀什么知遇之恩，两只爪子左右开弓，在夫子的手背上挠出道道血痕。孟夫子吃不住疼，只得住了手。
见孟夫子说的神奇，二人激起了好奇心。魏显说：学生们肉眼凡胎，自然比不得夫子您的修为，这小宗师到底是如何通文识墨的，还请先生指点给学生。
孟夫子见缸底的水尚不能把他的小宗师淹死，暂时也想不到如何处置，放在缸里消停会也好。他见魏显古玉二人对这小宗师的本领好奇，便也有几分得意起来，捋了捋胡子清了清嗓，便要讲起来，却忽然想起方才一阵折腾，弄得满身满脸的墨，还有手臂上火辣辣的抓痕，藏书室像被抄了家不说，连三皇子的襕衫上都被污了墨汁，狼狈得很，也不知道该继续讲他的奇遇，还是马上去洗洗脸换换衣服，整整书房。
古玉看出孟夫子的窘态，心想今日是有事来求这个老怪物，不好弄得尴尬，要是惹了他心头不爽，事情也办不成。古玉马上说：这等奇妙之事，孟夫子一时也说不尽它的妙处，倒不如换了衣服，找一个雅致的地方，细细请教夫子。而且这小宗师一身墨水，现在泡在水里也不像样子，哥哥不如让你府里专管宠物的小婵来，给小宗师梳洗了，要不然这小宗师非着凉了不可。
魏显听了古玉的提议，连声附和。这小婵的小名叫史官，在他府里专养宠物，是祖传的手艺，且养猫最是拿手。要收拾缸底的这个货，没有比小婵更合适的了。魏显连忙命小太监去唤小婵来伺候小宗师，还特意交代了带着猫洗澡的香膏，吸水的锦被，按摩用的竹耙，逗闷用的皮球，还有给猫吃的肉粒吃食等等。孟夫子从没养过猫，不知道还有这些伺候猫的玩艺，开了眼界，任凭魏显安排。
魏显指挥他的小太监和古玉的仆人，把孟夫子的书房整理收拾了。至于要约孟夫子去哪里谈事情，古玉早有了打算——昇平坊是他最心仪的地方。当他提出昇平坊的时候，他观察到孟夫子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喜悦的光，虽然转瞬即逝，但古玉知道，这个地方，他选对了。
(本章完)
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地点，是大魏的京城——河阳城，这座城以建在大魏河的北岸而得名。河阳是大陆最古老、最大而又最繁荣的城市，这座城市有三千年辉煌的京城史，承载过大大小小三十多个大王朝或小朝廷的兴衰国运。这个大陆上，还没有哪座城市能拥有这般显赫的荣耀。
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人物，是生活在大魏京城河阳的两个纨绔少年。这两个少年在京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则是因为他们显赫的身世，二则是因为他们那些远近闻名的荒唐事迹。这两个少年，一个是宁远侯——东方古玉，世人都称之“小侯爷”；另一个更是了不得，他是当今皇上的三皇子——魏显，世人都称之“三王爷”。这二人还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因为自幼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玩耍，一起犯浑，就如同亲兄弟一般。这二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日带着人马在京城的河市里胡窜游荡，惹是生非。而最苦恼的事，便是每日要到太学院去读书，听宗师和夫子讲经。
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时节，是在一个夏季。这一年，在大魏的领地，都称作天和二十年。天和，是大魏当今皇上的年号，他登上皇位正好二十年了。
两位少年最爱夏天。对于这两个浪荡子来说，夏天总会多出很多的乐子。比如各种好吃的果子、吃食都上市；比如可以一边吃又烫又辣的火锅一边喝泡了大冰块的果子酒，一嘴的冰火两重天；喝酒的时候，可以看十二坊那些穿薄纱的女人，一边跳舞一边娇喘着流汗，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让纱衣贴紧玲珑的起伏；喝的醉醺醺了，还可以到城外大魏河的崖上，一个猛子跳下去扎进凉水里，全身一个激灵酒意全消的畅快劲最爽；天雷滚滚暴雨如注的时候，两人最爱骑着马冲进的宽阔笔直的皇恩大道，从宫门口一路狂骑飞奔，直骑到外城，一帮小太监仆人们在雨水中屁滚尿流的追赶，而大道两旁躲雨的人群则是发出阵阵哄笑；
每到夏天，从大陆西边来的胡商和艺人，都会在河阳的河市上驻留三个多月，胡商会售卖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而这些流浪来的艺人带来的演出更是无比的精彩，侏儒斗老虎，瞎子掼飞刀，女娃娃跳楼。前年夏天，胡人戏团有个表演跳楼的女娃娃，长得非常可爱，两人还常常为她危险的表演担心。去年夏天再来河阳，女娃娃已经长成妖媚的胡人女郎了，她不再表演跳楼，而是到一个密封的大帐篷里去跳舞。这种大帐篷通常密不透风，外边的人只能听见里边伴舞的鼓声敲得又响又快，只有花钱到里边观赏的人，才能感受到胡人舞女的从腰肢里流淌出来的女人魅力。小侯爷东方古玉第一次在大帐篷里看那女娃娃跳舞，竟然看吐了，不得不跑出来透气，他受不了那胡女爆发的热情，以后再也没随三皇子魏显看过。可魏显却乐此不疲，三天两头去看，他还在晚上偷偷请了胡女来府上，教自己的使唤丫头跳，但中原女子天生羞涩，无论怎么哄怎么骂都学不好，也只好放弃了。
对两位少年来说，夏天有各种的好，当然也有不好的事。每年夏季都有是太学院的年考季，一年来读书听讲的学业，要在夏季举行大考，这是最最令人头疼的。大魏开国太祖定下了规矩，皇子和功臣贵族家的儿子，年满10岁，就必须入太学院就学，直至16岁通过大考，才能结业，结业之后才能加官授爵。魏显今年已经17，按规矩已该结业并授王爵，全因他学业上不上心，竟然成为大魏建国百年以来，第一个没能通过学院大考如期结业的皇子，没奈何只能再读一年。古玉今年16岁，要参加太学院最终的大考，他的学业历来与魏显不相上下，今年是否能顺利结业，他十分担忧。只是他的侯爵是皇上在他幼年的时候就下旨给他的，不会像魏显那样因为学业误了王爵。
太学院的大考分为默、论、讲、演四科。默，是指默写经书，不但考察默写是否正确，还要评价书法；论，是指根据题目，按照规定的格式写论文；讲，是指讲圣人之道，把某个事迹中蕴含的圣心正道讲给宗师和夫子们听；演，是指方策演示，就是依据祖制和国法，把某件事的礼法规矩、步骤安排演示一遍。
这四科，魏显最拿手的是第四科：演，他从小就对列祖列宗的事迹感兴趣，对祖制和国法了如指掌，加之他头脑清晰，口才极佳，所以这一科最佳。讲这一科，魏显马马虎虎，虽然他能说会道，但对圣心正道的理解和阐述常常不到位，牵强附会，强词夺理，但也能自圆其说。论这一科，魏显最烦恼的是写论的格式，他的文风天马行空，东拉西扯，最不耐烦生硬的格式，所以这一科从来考不好。至于默这一科，那真是要了他的命，他最头疼背诵经书，往日里一翻书就犯困，默科考试，要在极短时间内整篇整篇默写古今圣人的经文，而且要保证书法漂亮，那可比登天还难，入学7年，默这一科他从来没有考过，考不过只能被罚抄经书。这7年，魏显罚抄的经书能堆满一间书库，只是他的字迹太过潦草，从来不会被学院保存，都是学童们拿回家笼火用了。
古玉小侯爷的学业不比魏显好多少，他对圣心正道的领悟不够，加之天性内敛，口才不如三皇子，所以第三科讲和第四科演，年考十分惨淡；好在他能沉下心来读经背书，书法也还好，所以默、论两科勉强还过得去。
眼看离太学院的年考还有不足两个月的时间，以魏显当前的状态，铁定无法通过考试，古玉也没把握能过。考试一日日临近，二人越发的焦虑。魏显知道，他如若今年再通不过年考，定会惹怒父皇，不但王爵没有了，还只怕会被圈禁起来，再不会有现在这般悠游浪荡的日子了。古玉从小要强，如果结业年考失败，让他再读一年，整日里让夫子和学员们嘲讽取笑，他可没有魏显那样的厚脸皮，想想都会羞愧死。
年考在即，两人再没有出去浪荡的心思，胡人小浪女新编练的妖娆舞姿引不起魏显的兴致。两人每日聚在一起枯读苦写，然而圣贤经书里的金口玉言苦口婆心，总不如城南十二坊的姑娘们唱的时调小曲美妙。功课不足半个时辰两人就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叫个凉茶果子，一会要个蜂蜜冰酿，一会让下人出去打乱叫的知了，午饭要了三四回，总是觉得不可口，撤下去重新换。太监下人们谁也不敢往主子身边凑，总会因为一点小事被呵斥。实在是烦躁了，二人也曾去胡混一天散散心，但年考的烦恼始终挂在心头，玩什么都是索然无味，十分不爽。
这几日，魏显想到一个主意，正与古玉谋划实施。魏显想，既然皇室贵族子嗣的学业由太学院负责，而年考也是由太学院组织，能否在太学院找到合适的人，为哥俩量身定做这一次年考呢？
魏显把这个主意讲给古玉听，古玉听完眉头一皱，说：哥，你的意思是说，从太学院提前搞到今年年考的题目，对吗？
魏显哈哈大笑，说，侯爷，“搞”这个字实在不雅，男女之间叫做搞，读书人的事，怎么能是搞呢？
古玉说，还是哥哥有学识懂得多，多读一年太学院的人果然境界不一样。
两人相互取笑了一番，开始商量在太学院找哪位夫子帮忙。年考题目是太学院掌院的黄宗师最终审定的，但黄宗师作为全大魏读书人敬仰的文章领袖，为人十分孤傲，绝不会帮他作弊，而且对待学业十分严苛，去年魏显年考不合格，就是黄宗师亲自判定的。当时他在给父皇上书报告的时候，满纸的羞愧自责，说担任掌院宗师以来，竟然培养出一个无法顺利结业的皇子，不但耽误了皇三子魏显的前程，也让大魏皇族蒙羞，实在是斯文扫地，羞愧难当。而且他还让皇上务必免了他掌院宗师的职务，让他回家种田放牛以谢罪，如若不然他便追法先贤的事迹，绝食自囚，每日口诵先贤经书，直至饿死。
皇上看到黄宗师这番自责，先是在心里暗骂了几声，然后亲自驾临太学院，召集众夫子和学员，当众宽慰并嘉奖黄宗师，说黄宗师学业精深，对圣贤之道最得其法，做到了知行合一，黄宗师为大魏的读书人做了很好的表率。这一番宽慰让黄宗师痛哭流涕，连连高呼皇上是自古以来少有的圣主明君，最懂为君之道，他代表天下读书人万分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感激皇上能理解他们读书人贫贱不能移的气节。皇上也深为当时的感人场面以及黄宗师“贫贱不能移”这句话所感动，当即下旨从内务府拿出一千两银子和两百匹贡绸，赏给了黄宗师。从此这件事被传为美谈，很多机灵的写手都把这个故事编进戏本里，到处表演。
魏显实在是恨死了黄宗师，这个老东西表面上温良恭谦让，肚子里鸡贼的很。他不过是看魏显在几个皇子中最没有地位和前途——皇上不宠爱，且背后没有势力扶持，加之行事放浪，世人皆知，所以敢拿他开刀，表演自己的高洁人品。对待太子他就不敢慢待，黄宗师总是夸耀太子是他教过的天分最高又最刻苦的弟子，是他一生的荣耀，生怕别人忘了他曾是太子的讲经师。魏显和古玉都曾看过太子留在太学院的文章习作，觉得也不过是中人水平，并没有太好。
黄宗师定然是不会帮忙的，说不定今年还要拿他俩来表演一番，再去换皇上一千两银子的奖赏。黄宗师不行，其他几个有名的夫子也都是黄宗师近年提拔上来的，定然对黄宗师唯命是从。魏显算来算去，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孟夫子。魏显向古玉说起孟夫子，古玉连连摇头。说，这个孟夫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太学院里不但黄宗师和父子们瞧不起他，就连学员见了他也常常不施礼，找他办事实在不放心。
孟夫子的确是太学院的一朵奇葩。他的夫子的职称，据说上一代皇上钦定的，那时他还很年轻，谁曾想近快三十年了，他还在太学院做夫子，没有长进。这三十年来，掌院宗师换了好几任，宗师这个职务却从来排不上他，同事的夫子们也纷纷入朝做了实职的官职，最高的就是当朝宰相潘泰潘大人。如今潘大人深受皇上宠信，执掌朝中大小事务，又加之掌管东宫，辅佐太子，可谓炙手可热，而他孟夫子依旧是个夫子。
孟夫子在太学院的工作非常慵懒，他常常不去坐班，连安排的讲课也经常忘记，据伺候他的书童说，他还经常读些离经叛道的书，对先贤圣经丝毫不喜好。学员们都传言，他这个夫子如若不是先帝钦定，可能早被打发回家种田了。如今魏显要找孟夫子商量年考作弊的事，古玉是不赞成的，但太学院实在找不到能善意对待魏显的夫子，他俩又找不到其他办法，那只有试一试了。
太学院的一处夫子书房里，东边临窗有一张书案，书案之上摆着文房四宝，不对，是三宝，墨纸砚都在，却不见笔。不知为何，那书案被墨乌涂的一片狼藉，宣纸之上还有书案的桌面满是墨迹，仔细看，那墨水还在桌面上四处流淌，洇透了案上的宣纸文稿不说，还从案上直淌到地上来。另外案前的椅子上也是一片墨水，再看地面上也有一行行的沾了墨的脚印，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印记，满书房里横七竖八都是。
魏显和古玉看到这个景象，面面相觑，这是孟夫子在太学院的书房，难道这奇葩的夫子竟然喝了墨水失心疯了不成？
两人循着地上的墨迹，急忙向旁边的内室寻去。内室门开着，这是孟夫子往日休憩和藏书的房间。
进得内室，两人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人伏在一排书架前的地面上一动不动，浑身沾染的黑墨，看衣装确是孟夫子无疑。看见孟夫子这个样子，魏显急忙跪下要去扶他。此时忽然听到头顶书架上一阵骚动，再看孟夫子一个打挺站起来，伸开双臂仿佛要去接上面的什么东西。正要跪地的魏显猝不及防，往前一个趔趄撞到了书架上，书架晃了一下，再听上边那个东西又是一阵骚动，“哇哟”一声蹬落了几本古籍，又跳到旁边一架书上去了。
原来是一只猫！
此时孟夫子急的边抽自己的大腿边喊，坏了坏了，坏了坏了！这是要毁了老夫的心血啊！
魏显站稳了身子，正要询问，孟夫子回过身来看着二人，说：这是哪里来的两个冒失鬼，瞎捣什么乱呢？
古玉的面皮薄，被夫子一声呵斥，正要发作，却见孟夫子被墨水涂了一个大花脸，再看头发胡子上也是沾染的墨色，连衣襟上也是一团一团的黑猫印，想必是捉那猫裹在怀里裹不住，反而被沾染了一身。他从没见过太学院的夫子竟有这般狼狈相，他和魏显不禁大笑起来。
此时孟夫子更加气急，瞪眼欲骂，却又压低了嗓门，说，你俩小子快闭嘴，切莫再惊走了我家小宗师！
小宗师？此地太学院的宗师姓黄，孟夫子说的这小宗师是谁？莫非是指这只猫吗？
孟夫子见二人不解，用手轻轻指了指头顶书架子上的这只猫。二人正疑惑，那只猫见孟夫子举手，以为又要捉它，全身毛发突然站立，呜哇哇的叫了起来，孟夫子以为那猫又要跳走，吓得赶忙收起手指。
二人这才仔细观察那猫，那只猫全身沾满了墨水，毛发粘在一起，也看不出原来的毛色，想必是刚才跳进的孟夫子的砚里了，现在还淌着墨汁。更惊奇的是，那只猫口里还一直咬着一杆笔，笔头也沾饱了墨水，随着猫的跳动，满书架上涂抹。
这猫真是成精了！
孟夫子一脸苦相，只得对着那只猫哀求：我的小宗师啊，你可千万别再跳了，弟子这架上的书都是辛辛苦苦淘来的孤本善本，是天底下再也得不着的啊，您要真是圣贤附体，也可怜可怜弟子的这片苦心，饶了我吧。
疯了疯了，古玉心里想，猫疯了，人也疯了！
孟夫子见他的小宗师依然无动于衷，继续说，小宗师啊小宗师，您老这是要写字吗？您老要挥毫泼墨吗？您老下来，下来吧，下来我给您老找只最好的笔，用最好的宣纸，让这两位皇子侯爷伺候您老研磨，您老到我的案子上，千年古木的案子啊，您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您老可千万别再糟践弟子的收藏了，尤其是后边那些名家的古画，那可都是世间流传的珍宝啊……
在未来的日子，孟夫子每当想起此刻他说的话，都有抽死自己的心。他的小宗师听了这一番哀求，便扭头巡查他的古画，待到它发现后边架子上摆满了画轴，一声虎啸之后，飞身跃上一堆画轴顶上，摇动脑袋让笔尖在肆意涂抹，还用四爪又抓又挠，有的画轴撕破了画面，有的被猫爪子蹬下架子，随着飞溅的墨汁骨碌碌落地。
孟夫子赶忙去接，但为时已晚，这些画即使没被撕破，也被墨水从背面洇透了，他简直要绝望了。这书画都是他半生的珍藏，被这小畜生一瞬间给毁了。可奇怪的是，孟夫子对这个小畜生敢怒不敢言，虽然心疼的要死，却不敢轰赶，反倒有些恭敬，这可把古玉给看糊涂了。
魏显向来莽撞，他从架子上抄起一本书，照着那作孽的小畜生就砸了过去，那猫像脑后长了眼，听到背后有风，呼一下就跳开了，可不等它落下，魏显的第二本书就已飞到，不偏不正，像一个大耳光正正扇在脑门上，把那小畜生扇的当时就怀疑猫生了，嘴里紧含着的笔也被砸下来。魏显冲向前去捉它，它反倒向魏显这边冲来，眼看到魏显手边一寸就被逮到的时候，这小畜生竟在空中急转，腰身一扭头一沉向魏显胳膊下钻去，要去钻魏显的裆下。魏显前手扑空，却顺势扑通一下跪下来，那小畜生没想到人类也有如此敏捷的身手，一头撞在魏显的大腿上，不等翻过跟头，就被魏显抓住后颈上的皮肉，提了起来。
养过猫的都知道，捉猫不能抓四肢，只要捉住后颈上的皮肉提起来，猫无论怎么抓挠踢蹬都是无用的。
魏显手里提着猫，那猫还不服气，扭转者身子要挣脱，把身上的墨水都甩到魏显鲜亮的衣服上。魏显并不在意，指着那猫说，你个小孽畜，三爷我什么样的猫没玩过，性子再野的猫到我手上也能制的服服帖帖，我还治不了你，信不信我抽了你个畜生的筋做帽绳？
说也奇怪，那猫像是听懂了魏显的话，竟然收起了炸毛，安分了爪子，乖乖不动了。
不要伤我小宗师！
孟夫子大声疾呼，惊着了两个少年。
魏显看着手里的猫，再看孟夫子，疑惑了。什么情况？
哎呀呀，三皇子啊，你可千万莫要伤我小宗师，赶快放开它吧。
魏显看了看刚被这小畜生糟蹋的书架，不知道该不该放它下来。
我那收藏的字画毁了虽是心疼，可小宗师要毁就毁吧，你莫要伤它呀。
魏显想这孟夫子难道真疯了不成，管这个孽畜叫小宗师，那些古书字画毁的连魏显都心疼，虽然他不怎么爱读书。
哥哥你稍等，我去寻个物件笼住它，一直站在一旁的古玉说道，转身跑到院子中去，出去不久便在院子中喊，哥哥，快把猫拿出来。
魏显闻言提着猫奔出房外。古玉指着院子一口铜缸说，把这畜生先扔这里，跳不出来的。魏显拎着猫走过来，这原是太学院防火灾盛水用的大铜缸，此时缸中只有寸许雨水，缸有四五尺深，内壁长满青苔，滑溜的很。
此缸正好，魏显说罢把猫扔到缸中，缸中的水瞬间被墨染黑。那猫在缸底沾了水，急的往外跳，无奈这缸实在太高，四壁又没有抓手，无论怎么跳都会滑下去，只得在缸底呜呜的叫。
孟夫子也随魏显来到缸前，看见那猫困在缸底水中，就要伸手去捞，不想那猫并不信他，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孟夫子哎呦一声缩回手来，再看手指已经流出血来。
畜生，别动！魏显对着那猫骂。那猫并不示弱，举起前爪，竖起毛来，呜呜哇哇的朝魏显表示愤怒。魏显的火气冲上来，掏出随身的扇子就要打，却被孟夫子一把抓住了。
休要伤我小宗师！
什么情况？魏显和古玉都不解的看着孟夫子。孟夫子一声长叹，苦笑着对二人说：让两位看笑话了。
这里要说明一下。大魏太祖在开国之初定下的规矩，太学院是大魏最高学府，是圣贤文脉的所在。大魏以圣贤之道治天下，所以在太学院内，圣贤最大，夫子为尊，虽然夫子们没有官衔品级，但无论是皇族贵胄，还是权臣世家，在太学院内，一律向夫子行礼，当然皇上除外。
所以魏显和古玉虽是皇子和侯爷的身份，但在太学院里，他们都是学员的身份，对待夫子必须尊敬，见面行礼，自称学生，而夫子却不必向他们屈尊，不需尊称他们的爵位。
孟夫子对二人说：让两位见笑了。两位是不是想，我老孟难道疯了不成，让一只猫捉弄成这样，还叫它小宗师？
是呀，还有说吗？正常人谁是这个样子？两人心里说。
孟夫子继续说：你们看我老孟平日里是有些古怪，但我总不会白痴到让一只猫捉弄。这只猫，我告诉你们，可不是一般的猫。
恩，这只猫的确不一般，跳进砚台洗墨水澡，然后满屋子抹划，这样的猫我还是第一次见。古玉心里想。
孟夫子说：这是一只通灵的的猫！它懂文章，它还能鉴赏书法！好文章好书法它只需瞄一眼就懂，你们谁见过这样的猫？别说猫，它的眼界比人还高，不但那些凡夫俗子不如它，就是太学院中那些附庸风雅的腐儒也不及，所以我才叫它小宗师！
这等奇事真是闻所未闻，古玉和魏显看着孟夫子因为激动而瞪大的双眼，实在分不清孟夫子是装疯还是真疯。于是又朝缸里的猫儿看了看，那猫儿一身的墨水洗不净，打湿的毛纠结在一起，还瞪着眼仇视着两个人，与眼前的孟夫子活像。
孟夫子继续对二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老孟不会信口雌黄，我知道你们不信，你们这些俗人哪能参透这其中的神奇奥妙，就像河图洛书，上古时候，那背负河图的龙马，和背上刻画洛书的神龟，如若不是遇到了伏羲，定然是被当成拉车的畜生和锅里的美味了。老天呀，我这才明白了，原来天降了多少的精灵神瑞，都是所遇不淑，真真被世间愚痴的凡人给误了。
感叹罢了，孟夫子又要探手去缸里捞他的精灵祥瑞，只是这只祥瑞此时并未怀什么知遇之恩，两只爪子左右开弓，在夫子的手背上挠出道道血痕。孟夫子吃不住疼，只得住了手。
见孟夫子说的神奇，二人激起了好奇心。魏显说：学生们肉眼凡胎，自然比不得夫子您的修为，这小宗师到底是如何通文识墨的，还请先生指点给学生。
孟夫子见缸底的水尚不能把他的小宗师淹死，暂时也想不到如何处置，放在缸里消停会也好。他见魏显古玉二人对这小宗师的本领好奇，便也有几分得意起来，捋了捋胡子清了清嗓，便要讲起来，却忽然想起方才一阵折腾，弄得满身满脸的墨，还有手臂上火辣辣的抓痕，藏书室像被抄了家不说，连三皇子的襕衫上都被污了墨汁，狼狈得很，也不知道该继续讲他的奇遇，还是马上去洗洗脸换换衣服，整整书房。
古玉看出孟夫子的窘态，心想今日是有事来求这个老怪物，不好弄得尴尬，要是惹了他心头不爽，事情也办不成。古玉马上说：这等奇妙之事，孟夫子一时也说不尽它的妙处，倒不如换了衣服，找一个雅致的地方，细细请教夫子。而且这小宗师一身墨水，现在泡在水里也不像样子，哥哥不如让你府里专管宠物的小婵来，给小宗师梳洗了，要不然这小宗师非着凉了不可。
魏显听了古玉的提议，连声附和。这小婵的小名叫史官，在他府里专养宠物，是祖传的手艺，且养猫最是拿手。要收拾缸底的这个货，没有比小婵更合适的了。魏显连忙命小太监去唤小婵来伺候小宗师，还特意交代了带着猫洗澡的香膏，吸水的锦被，按摩用的竹耙，逗闷用的皮球，还有给猫吃的肉粒吃食等等。孟夫子从没养过猫，不知道还有这些伺候猫的玩艺，开了眼界，任凭魏显安排。
魏显指挥他的小太监和古玉的仆人，把孟夫子的书房整理收拾了。至于要约孟夫子去哪里谈事情，古玉早有了打算——昇平坊是他最心仪的地方。当他提出昇平坊的时候，他观察到孟夫子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喜悦的光，虽然转瞬即逝，但古玉知道，这个地方，他选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