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城飞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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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月之后。

    七星之战,震惊了天下群雄,人们一边惊诧于有人胆敢觊觎于七星山,竟然趁着几大长老不在山内犯下此等恶行,一边佩服着七星实力超群,不费吹灰之力便让这伙险恶之徒的阴谋挫败。只是人们对于贼子的真面目则各有各的说法。

    有人说,是有千百名落草为寇的贼匪混入进试的队伍里,妄图伺机夺取七星山上的镇山之宝。有人说,是昔日被七星弟子所败的妖魔趁机报复,那些个恶魔,个个虎狼之相,钢铁之躯;也有人说是数十年前,七星叛乱的弟子为报逐门之仇而来……

    一时间,这场本是惨烈的战争,被形形**的人口口相传,所谓三人成虎,这故事越传越远,也就越来越令人津津乐道,就像无数的宫闱秘事一样,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深州城内,一家不大不小的茶馆里,一位身着淡紫色衣衫的白净少年坐在茶馆二楼,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白瓷茶盅,一副不同于他年龄的气定神闲模样,眼神却时不时地向下往门口飘去。

    旁边桌子的人正兴致勃勃地将七星的事添油加醋地说又上一遍,引得众人时不时的惊叹。

    “我那远方表哥的幺弟,便是师从于七星的清扬子门下,听说月前的那战胜后,清扬子便紧接着宣布要闭关数载,随即却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竟没有一个人再见他!”

    惊叹声四起,不过七星门所谓的闭关苦修有别于其它门派那样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静思修行,而是所谓的“入世修行”,即行走于江湖上,历经人情世故,以检测修行之人意志坚定与否,畏恶怕死者,贪慕虚荣者,误入歧途者,皆不会再入七星。

    这一点,江湖人也大都知晓。

    有人疑惑道:“那他那些弟子,倒是要交给谁?难不成是遣了回去吗?”

    周围人连连骂他榆木脑袋,众人纷纷道那七星门最重人才,怎会如此!当然是另觅名师啦!据说数年前的纷争时,有几位与清扬子等辈的弟子暂离了七星门,大概要补阙的话,也是从这几位中请出一位了!

    “这话没错!现在看来,首要邀请的,便是家住黄州的那位了!”

    “可听说那位‘黄州先生’与清扬子虽是师兄弟,但并不师承一处啊!”

    一时众人又叽叽喳喳起来。

    紫衫少年浅浅一笑,虽说他整个人透着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可这一笑,愣是带出些许狡黠的味道来。突然他眼睛一亮,便唤来店小二往他对面的座位上添置了一双碗筷,并吩咐着上了几道小菜。

    楼下店门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身着劲装,配着一把腰刀。他锐目一扫,一声不吭地径直走过大堂,旁边的伙计愣了半天,硬是没敢应声,反倒挨了掌柜的一记暴栗。

    男子上了二楼,原先那紫衣少年咧嘴一笑,起身将他迎了过去。

    周围那些聒噪的好事者们都是些会看眼色的,不一会儿便散了个干净。

    男子坐定,由着少年给他倒了茶。只是他神情向来严肃,自有不怒自威的霸气,只是从他坐定,脸色不由得沉了一沉。

    少年好似没看到,仍然殷勤地笑道:“你看,邹叔,知道你要来,小侄特意点了你最喜欢的桃酥。”

    男子面上怒气不散,低声道:“小子,你休要讨好我替你向你爹求情!你须知道,这下你闯出了多大的祸事!”

    少年冷哼一声,道:“挡了他的道儿,当然是大祸,我又何尝不知?”却又满不在乎地挑菜吃起来。

    邹天雄面色又冷了几分:“你何止是挡了他的道儿!欸!怕是你爹有心保你也不行了!”只是这次他眼中更多了几分忧虑,声音却一同既往地低沉平坦,“你要知道,你是祁家之后,万事当以大局为重!”

    谁知少年面色一凛,厉声道:“邹叔,打从记事起我便只知道自己姓温,却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个祁家!”

    邹天雄愣了愣。

    “那你也需保全自己!”他声音更加重了几分,“也不光为了自己……”

    温玉神色一黯,低声道:“我,又怎会不知……”

    ……

    七星山上。

    枢城打从被人从祭祖台救下之后,昏迷了半月,身上新伤旧伤一齐发作,又烧了五日。

    这段时间,清扬子密出闭关,青竹峰的事都暂时交由平日里最得倚重的首座大师兄穆齐监管。穆齐只道这位小师弟当时未能跟着众人一同撤退,导致被无辜牵连,着实可怜,其中,当然也有师长照顾不周之过。因而连日来众人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接连请了好几位医师,总算没有让这位小师弟殒命。

    易霜这几日也没闲着,不断尝试了六七种逃跑的方法,但每一次总是以被抓回来而告终。

    最初两次,清扬子怒不可遏,吹胡子瞪眼睛地训了好几回,次数多了,竟也懒得管她,任由她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流来窜去,使出浑身解数试图逃窜,只要最后跑不出去便好。

    五师兄霍弋是个贪玩的人,最先可是老大不情愿的领了看管这位让人头疼的小师妹的活计,可没过几天,却开始沉浸在这种猫捉老鼠的乐趣之中。

    要知道,猫抓老鼠最大的好玩之处不在于将它捉住,而在于之后将它放走,又重新捉回来,让老鼠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徘徊反复。

    这一次,她都快要溜到青竹峰大门口了,硬是眼睁睁地看着五师兄从一边笑嘻嘻地拍手走出来。

    “啧啧啧,不错啊小九,恭喜啊!破纪录啦!这可是你有史以来逃得最远的一次!”霍弋眯眼笑着,在一旁作抱拳状。

    易霜暗叹一声,刚开始她还会回顶几句以示抗议,可现今连火气都懒得发,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按照原路返回。

    被捉弄的久了,就连老鼠都有心惮力竭的时候,何况她这只倒了八辈子霉碰上了玩心如此之重的猫的老鼠呢?

    霍弋走在她前面,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以确认这只狡猾的小老鼠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见她神情黯淡,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是早告诉你枢城那小子没事了吗!诶,年轻人啊!这么冲动可不好!”

    他也不过十五岁,却经常以成年人的姿态自居,自认为这些个顽劣的小师弟师妹们如同还在换牙的黄口幼雏一般。

    易霜没有作声,她当然不是担心枢城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只是有一件事……

    她犹豫了一下,抬头问道:“霍师兄可知道青竹子外出修行的事?”

    五师兄轻哼一声道:“那是自然,恐怕全天下都传遍了!不过你这没大没小的,敢直称大师伯名讳!”

    “那,师兄认为此事当真?”

    “什么真不真的!”五师兄摆摆手道,“师父师伯们怎么说,怎么做,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做徒弟的,哪能管到长辈头上去!”

    易霜听了,脚步一顿,咬牙问道:“那师兄觉得,若是一个师傅用徒弟的一条命换取一场胜利,也有道理吗!”

    霍弋驻足,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涨红了脸的小姑娘,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正在这时,他突然眼神一凛,目光直射向道路旁边的坡地——那里植满了油松,绿色浓密,遮挡着视野。

    与此同时,林下的莽草中闪过一个人影,好像急于逃离,但是过于慌乱而从草丛中滚落而下。

    两人俱心中一紧。眼下各位长老皆未赶回,若是宵小趁机滋事,倒是无故添了麻烦。

    霍弋大喝一声,伸手摸向腰间,没想到今日疏忽,居然忘了戴上佩剑。

    正在这时,草丛中那个人影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缓缓迈步向他们走来。

    待他走近,原来是一个衣着朴素、面黄肌瘦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虽同霍弋一般高矮,但是骨瘦如柴,倒像是饿了几月的样子。

    那少年步履蹒跚走近他们,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凌乱如杂草一般枯黄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个脸,只露出皲裂的嘴唇在微微颤动。

    霍弋随即放松了下来。

    “原来是你啊!”

    那瘦弱少年点点头,佝偻着身子不再走近,头始终低着,一副畏畏缩缩的狼狈样子。

    易霜微微皱眉,扯了扯五师兄的衣袖。

    “你原没见过他!”霍弋微笑着说,“那日青竹峰的弟子在永涧的草丛里发现了他,看他形单影只的,又受了严重的伤,师父看过后就吩咐将他留下来做了个杂役。”

    易霜见他还在盯着地面,一副呆傻的样子,心中大为不解:“看这个人虽是四肢健全,但瘦成这样能有什么力气!怕是做杂役都不合格。欸!还是师傅心善,收了个废物回来!”

    霍弋不知她心中所想,反倒招呼那个少年同他们一起回去。那少年一连鞠了好几个躬,好像给了他什么大恩惠似的。

    易霜在一旁板着脸没有说话,要不是五师兄盯她这样之紧,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你今日,又在此砍柴?”

    霍弋本就是个热心的人,好奇心又重,同行一路,倒是问了那少年不少问题。那少年虽是一句话未答,但对他的提问表现得很是积极,不住地点头,瘦弱的身板似乎也因为激动万分而颤栗不已。

    易霜心觉那少年是个哑巴,霍弋如此逼问到叫她心烦,便出言制止。

    正好霍弋问到那少年的姓名。少年听得易霜不喜,怔在那里正嗫嚅着,忍不住抬头看时,只见一双明眸微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瘦弱少年的头猛地一低,枯草般的头发又垂降下来,把面容着了个严严实实。

    “我,姓宋。”

    他的声音低如蚊呐,又带着许久不曾说话的嘶哑,不过二人还是听清了。

    “原来你会说话啊!”易霜突然奇道,一旁的霍弋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少年似乎想抬起头来,但又猛地垂下去,将头使劲顿了顿。

    “嗯,名初……初年。”

    像是在咬着舌头说话一般,少年的声音愈加模糊沙哑,平常人随便的一句话叫他说起来得费老半天的劲儿。

    “宋,初,年?”

    易霜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心觉这名字甚是风雅,于眼前这人狼狈如乞的形象怎么也搭不上边儿。

    听觉自己的名字由这珠玑般清脆的声音念出来,宋初年心中一股热浪从心底涌出直冲面颊,若不是被头发挡着,她便能瞧见他那烧的通红的耳朵和脸颊,那该是多么滑稽的一幕啊。他由衷庆幸地想到。

    易霜看那人行为呆滞木讷,料定是个痴傻之人。即便他并未得罪与她,可看到他,却不由得心生不快,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对于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她向来都是归咎于别处的,这次当然也不能例外。于是她想了又想,觉得定是那个姓宋的家伙的错处。

    不过现在这种时候,何必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这样想着,她看也不看地快步走了。

    霍弋早已习惯了这位小师妹的性子,也就并不以为意。嘻嘻哈哈地向宋初年道了别便也追着而去,这样一来,道路上只留下少年单薄的身影。

    他怔怔地看着前面灵巧轻快的青绿色纱衣逐渐掩入墨绿的树影,微微苦笑,想起那日在永涧的杂草中,也是那一抹青绿色,仿佛照亮了他即将消逝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