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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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喝的哪里是酒?

    老秦人爱酒,且是那种发自骨子里的爱。

    对不少出身关陇之地的老秦人而言,过日子嘛说来也容易,没钱没地没女人算什么大事?只要有一身本事总是不愁饿死吧!

    唯独这杯中物,若是有所短缺,那可就着实难熬了。

    甭管你是哪家百年老店里价比黄金的镇店花雕,还是尘土飞扬的大道边上花上两三个大子儿便能买下一大壶的低劣谷子露,这在爱酒如命的秦人眼中可都是曼妙可人的尤物宝贝儿!

    到时三两黄汤下肚,谁还在乎酒的好坏优劣?谁还会管喝酒的人是富贵贫贱?不都得吐个天昏地暗才算痛痛快快!

    不少饱读诗书的六国老儒对秦人的这个“恶习”可真是恨得牙痒痒。暂且不说春秋之末东齐西楚的鼎盛气象,单单是你们那位邻居手上十几万的大魏步卒也不见得弱你们太多,怎么最后就偏偏是你们秦人拿了江山了?

    而另有些年纪尚浅,学识眼见更是远远不及那些老辈儒生的年轻学子倒是在和身边秦人接触的这几年里渐渐品出了些别样滋味来。这种能将世俗眼光抛于脑后的洒脱自在,视条文规矩为粪土的豪迈说不准就是秦人爱酒的原因。

    或者说也是他们能拿下中原的大道理?

    西北临洮。

    这座远离中原版图左右方圆不过数十里的北方边陲,被悄然遗忘于世人眼中,一种真正的千里之外。

    不说寻常百姓,便是大多数的军方人士都对这座遥远的城市充斥着茫然的陌生感,在他们的记忆里,那条西自玉门关而起,直至东海陇右便截然而止的万里长城不才是大秦王朝保证中原北境太平最大的功臣吗?

    不光是因为这项从古至今未曾有一朝一代能出其左右的浩大工程便足以让帝国上下臣民名留青史万万年,更是因为这条北境防线早在开国之时便守护着这个初生的帝国,而直至今日也仍未停止。

    或许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在数十年前那场席卷中原的春秋国战落幕之前,这条辉煌无比的万里长城还只是庙堂上的大人物们的纸上雏形时,又是谁挡住了来自北方的铮铮马蹄呢?

    是谁为这座遍体鳞伤的中原换了百年之久的太平日子?

    谁知昔日临洮城外关中三万子弟儿郎几人战死几人回?

    到头来不过一句马革裹尸罢了。

    ······

    ······

    暮春之初,恰是一年最好时节。只是不知那座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里正与佳人携手相伴,湖畔放歌天地的文人骚客是否又醉倒在那江南梦里,否则从未踏足于此,又如何为这漠北大地写下“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戌楼间”这般巍峨婉转的千种风情。

    夕阳在城中渐斜,枯死的胡杨树上倚坐着个醉眼朦胧的少年,正暗自诽腹着那些无趣的诗人才子,右手握着的酒壶有一口没一口的往嘴里灌,树下还在打盹的老黄狗似乎也嗅到了酒香,皱着鼻子哼唧不止。

    树旁有座空无一人的茅草屋,一面大大的“酒”字帆布招牌沉溺在西北特有的沉闷的空气中,有气无力的耷拉下来。

    过往的行人不时地对着树上的少年指指点点,大道边上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商贩撇着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唯有那些土生土长、性格开朗的西北少女,一改往日的火辣大方,像是着了魔一般红着脸蛋儿偷偷摸摸的看着树上的少年,仿佛要溢出缕缕清流的双眼美的令人晕眩。

    倚坐树上的少年依旧高冷的沉默着,只是那嘴角忍不住的微微翘起是怎么回事?

    至于躲在胡杨树下正睡得好好的忽然间却被人一脚踹醒的大黄狗则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茫然而不知所措。

    “可怜的,怎么就跟这么一个吊儿郎当的做了邻居?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原本气势汹汹,打算咬定青山便不松口的大黄狗在看清面前这个摇头晃脑的人影后瞬间便收回了爪子,圆滚滚的狗头立马一扭,狗嘴里响起一阵讨好般的哀嚎。

    倒是好一副不敢见人的走狗模样。

    一身黑色的大秦制式盔甲斜斜歪歪的像是被挂在那男人的身上,邋遢的要命,皮肤黝黑,看着也不算壮实,浑身上下那股子隐隐传来的腐臭味,不像是帝国军人反倒像是个逃难的难民,那样子,啧啧,简直是惨绝人寰。

    倚坐在树上的少年猛然坐起,刚刚还熏熏然的酒意转瞬即逝。

    从树上一跃而下,好心的拧着鼻子赶紧将被他抱在怀里反复揉捏的大黄狗救走,他皱着眉头咬牙切齿道:“你他娘的有多久没洗澡了?”

    犹如乞丐般的瘦削青年挑着眉头像是回想了一番,对满脸生无可恋的苏白鹿说道:“也就一个多月?”

    连踢带打的总算是把人推进酒馆,咬牙切齿看着像猴子一般上蹿下跳找酒喝的少年,无意间瞥见了酒铺外眉头紧皱的年轻姑娘,苏白鹿第一次因为交友不慎有了种深深的颓败感??????

    “别看了,再看你还能看出花来?”随手从一张乱糟糟的酒桌上找到了好东西的少年顿时眉开眼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打了个响亮酒嗝后拍着肚子心满意足地说道。

    对这种不解风情的笨蛋苏白鹿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皱着眉头说道:“赵平安,你他娘的真想打一辈子光棍?”

    “打一辈子光棍怕什么?待我日后立了战功,钱权财色难道不是我予取予求?”

    尚还稚嫩的脸上那一对飞扬的眉毛此时却像是两根杂乱的鸡毛,当真要飞上了天啊!

    大秦以武立国,尚武之风各地如此,更何况这座比邻漠北草原,气氛更为肃杀的边陲小城?

    苏白鹿上下打量着好久未见的老朋友,阴阳怪气地冷笑道:“我看你这趟走了大半年的,怎么着,连个小小的校尉也没混回来啊!你这么些年的兵可真是白当了!”

    赵平安摇了摇头,不以为意的嘿嘿傻笑道:“那你跟我吹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你真把那个姑娘带回家就地正法啊!”

    苏白鹿咬牙切齿,正要开口反驳,却被赵平安突然打断。

    “老苏,咱俩从小玩到大,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赵平安拄着脑袋咧嘴笑道:“知道你是担心我,我走之前你就怪话连篇,谁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兵打仗这是脑袋别在裤腰带的买卖,不好做。可有什么办法,不好做也得做啊!”

    苏白鹿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你还知道沙场上刀剑无眼?那你还上赶着去送命,也不怕你那老娘没人给送终!”

    姓名中明显大有深意的年轻人哈哈大笑道:“那不是还有你嘛!我老娘小时候可是把你当儿子养的。我要是没了,正好你顶上。”

    平安平安,可战场上哪里来的平安啊。

    眼看着少年的脸色愈发难看,赵平安话锋一转,嘿嘿笑道:“谁想天天提着胆子过日子?还不是这****的老天爷逼得!老苏,我不像你,书念得好,懂得多,模样长得也好看。十几年前关叔和三娘带着你来临洮的时候,我娘就跟我说你指定不是一般人!说不准就是哪家豪门大户逃难出来的私生子,天生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没法比。”

    “你这小子不光是会背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破书,还能写上一手特好看的大字,这也就罢了。你把咱这临洮城里好看的姑娘们勾搭一遍的本事我咋就没有哩?没办法,眼馋啊!”

    苏白鹿听后,忍不住苦笑道:“所以你那时候总放狗咬我?”

    “哈哈,谁让老子小时候看你不顺眼!说起来啊你这家伙哪里都好,就是力气太小,跟个小鸡崽儿似的,弄得我还总担心你被狗给咬坏了!哈哈。”赵平安咧嘴大笑道。

    “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人这一辈子,该有的命数是一定的,有些人天生就是有福的,有些人福分薄就像我吧,就不是个读书出仕的料子,但老子敢拼命,就不信这贼老天忍心不给我一条升官发财的门道!”

    苏白鹿瞪着眼晴苦笑道:“就为了升官发财?”

    赵平安轻轻点了点头,正色道:“还不够?”

    人生在世,说白了或许真的也不过如此。

    男人为了老爹老娘老婆孩子,为了生活吃饭,就算是拿命去拼又有何不可?

    ······

    一壶美酒下肚,这个满身风尘还未散尽的年轻边军便匆匆而去,走的云淡风轻。

    “关外匈奴有异动,我被命为先锋斥候,今晚就走,如果老子倒霉让蛮子给放倒了,那就麻烦兄弟你帮我照顾老娘了!”身负盔甲的赵平安满不在乎地说道,即便随后便被面色铁青的好兄弟一脚给踹出了大门,却依然没有半点怒意。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浮灰,迈着大步慷慨而去。

    看着他渐渐远去甚至还有些踉跄的身影,苏白鹿心头有些酸楚。

    谁说就一定是暂别离。

    如果是永别呢?

    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临洮城。

    那些年,大街小巷满是欢声笑语。

    原来相识就是为了可能更残忍的离别。

    苏白鹿这样想着,然后尽饮杯中酒。

    原来喝得是寂寞。

    哪里是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