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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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房间只剩下了果丹。这是必然的。果丹低头削着苹果。他看着她,”你受累了。”他说。她点点头。”我不能多讲话,你说点什么。”他说。”许多人来看你。”她说,讲到加措、杜默,陆高原一堆名字,讲他们的状态、作品、趣闻。他还有一大堆信,黄明远从深圳来的有两封,内地的朋友、诗人,稿约,都是卡兰来人捎来的。她念这些信,后来他打断了她,摇摇头,表示不想听了。”你睡会吧。”她说。”好。”他闭上眼睛。

“看看我是否在发烧。”他说。

她把手放在他的额上。

“好像有点儿低烧。”

“别拿开手。”他说。

她一动不动,后来慢慢抚摸他的额。

他安详的睡去。他还非常虚弱。

她移开了手,看着他。

他的确睡了。她想起曾发过的誓。这让她战粟。

而且,马格怎么办?

她没想到他居然穿越了黑暗。

难道她希望他死?上帝!不,她不是这样想的!她怎么能咒一个人死呢?!这不可能是她的所为。她不过是看到了**,相信了**。她似乎已忘记他的死同她有关,她剥夺了他生的权利,并把这一权利给了马格。难道他挣扎着活过来,是她所不希望的吗?这还是她吗?上帝不要他死,她应该怎么办?她是他永远的罪人!她还要继续下去吗?

上帝是不可改变的,她注定要遭受最严厉的惩罚!

马格不知去哪儿了,可怜的马格。

她站在窗前向下看,试图年看到马格,但没有他。

他去哪儿了?他没地方去。

他们的幽会已嗄然而止。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他依然晚上送她出来,他们走在林荫道上,但不再去招待所。每次分手他们都无声地拥抱一会。成岩手术那天,据说要四五个小时,没有道理他们不在一起了。他们漫步穿过院区。

十月已是满地落叶,叶子掉了三分之一,白杨的最后金黄十分绚丽,绚丽而高贵。天空碧蓝。阳光明亮。院区庞大、空旷,一直延续到山坡上。山坡一丛丛灌丛荒暖,像烟,已是冬天景象。过早干涸的溪水流痕像灌丛一样,饱含阳光。没有遮拦。灌丛挡不住阳光。但他们还侵占了鸟的领地。

他们返回不到十分钟成岩出了手术室。

谢天谢地,不算太晚。

那将成为他们最后可怜的幸福吗?她想。

中午,马格应该回来了,订了他的饭的,但是没有。下午也没有。直到晚上八点马格才回来。

20果丹下意识地站起来,本想问马格去哪儿了,但话到嘴边却已是如此平淡:”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回去吧。”

成岩说;”再坐一会,果丹。”

“怎么样,感觉还好吧。”马格问成岩。

成岩点点头。

“能吃点东西了,”果丹说,”晚上吃了一个蛋羹。”

“给你留了饭,你再吃点。”成岩说。

“好,”马格说,”饭我什么时候都能吃,吃饱了还能吃。”

马格端起饭就吃,果丹问要不要再热热,马格说不用。

“去哪儿了?”成岩问。

“找地儿睡了个觉,下午干了两趟活。”马格说。

“什么活?”

“运石料,给珠峰酒店。”

成岩问果丹:”我们是不是应该付马格工钱?”

果丹无法回答。

“开句玩笑。”成岩说,”不过,马格,我还是应该非常感谢你这些天。也感谢上帝的合作。我没想到还能活着,梦中都是死后的事情。我真的看到了阴曹地府,它们的确存在,他们说我是冤假错案,迟早要重返人间,昭雪于天下。我认为他们是在取笑我,阴间的人也不是整天愁眉苦脸,也开玩笑。我在那里学会了开玩笑。”

说得果丹毛骨耸然,说到了她的痛。她看到了成岩无法捉摸的游移的眼神。正说着,政委和黄阿姨来了。成岩对政委总是恭敬有加,他几乎欠身起来,被政委按住了。

“我没放果丹回去,想让她多留一会,让您着急了。”

“不不,我是来看你。”政委说。

政委来的真实目的在稍后的谈话中恰当地显示出来。

“他们两个这些天也够累,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政委仁慈对成岩说:”你已经脱离了危险,这里是24小时特护,让他们两个也松驰一下,丹丹白天多陪陪你,晚上有护士,我已经跟护士长打了招呼。马格很忙,就别拴住他了。你看这样可以吗?”

“果丹,你看呢?”成岩问果丹。

果丹脸色苍白。

马格说,对着果丹:”老同志如此体谅,你就辛苦一点吧,我告辞了。”

“你去哪儿?”

“我有我去的地方,我有地方。”

“今天太晚了,明天不成吗?”果丹惶然地问政委。

“不,果丹。”马格说。”成岩,”马格转向成岩:”我会再来看你,保重吧,你的确不容易。”

“果丹,送送马格。”成岩说。

果丹送马格到楼下,到楼口马格栏住了果丹。

“赶快回去,听我的。”

果丹停住了,目送马格,一动不动。

21一场初雪覆盖了拉萨周围山脉,除了蓝色河流,放眼望去,一派银色世界。太阳升起来,雪在融化,荒树、浅山渐渐脱去雪的衣裳,露出深秋的荒暖,浅山之后群山皆白。

果丹踏雪而行,一个人在河岸上走着。

她来到一个叫”雪”的甜茶馆,要了杯热奶茶。

她在等马格。苍蝇顽强地飞着,她轰着苍蝇,没碰那杯甜茶。这里是马格每天早饭的地方,早饭对他很重要,一上午他要推着条石顶着烈日在路上跋涉。这是拉萨的苦役。他可以干别的,但他没去干别的。他说,有时就想干这活儿。

陆续有民工进来,都盯着她看。这儿很少有像她这样的女士坐在这儿,不过有人在看见过她,他们小声议论着。他们知道这个女人与马格有关。不大会儿马格进来了,看见了果丹。

他们又有十天没见面了。这之前他们也只见过两面。其中有一次就是这里,也是在这样的早晨。另一次是马格离开的第三天。他一直没音信,也没来过电话。她放心不下他,他走得突然,那天她离开病房已是晚上九点,她没回政委那儿,直接去了珠峰酒店工地,在一片难民营般的帐篷费了很大劲找到了马格。

她一夜未归,他们去了八廓街,在”异乡旅店”度过了他们最后一个晚上,也是他们唯一一个完整的夜晚。**之后,他们相拥入眠。无言,紧紧相拥。盍长头的声音把他们叫醒了。那是八廓街职业盍长头者,两手套着木板,钉满铁钉,落在地上非长响亮。他们都是一些虔诚的乞丐,行乞与长盍为生,通常天不亮就上街了。她吻他。都还**着。**。手臂很美。最后的黎明。他们望着天顶,晨曦已使藏式天顶、画梁变得清晰可见。她要他忘掉她,她说他们将很难再见面。成岩恢复得很快,已能下地走动了,这是天意,她说。他已经料到了,他说。”来世吧,”她说:”我欠你的。”他说:”你欠我的比不上你已经给予我的。”他说:”我是个’零人’,只有感激,不会有别的。”他喜欢用”零人”称自己,这个词不能深想。

七天以后她来到”雪”,现在又过去十天了。

她说成岩已完全康复,明天他们就要返回卡兰了。

“说不定我也会重返卡兰,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他尽量显得轻松地说,一种苦艾的幽默。

“还有我的故事。”她说,苦涩地笑。

“还有见面那一天吗?”他问她。

“你善待自己,我想会有。答应我,能对自己好点吗?我照顾不了你了。”

“我答应。”他说。

“我不想掉泪,”她擦着眼角,”我不知能劝你什么,可你一定答应我,别做这份苦役了,我这儿有点钱,你装太阳能的钱。”

无法推辞的。也用不着推辞。不少的钱,沉甸甸的。

“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们走出”雪”。阳光灿烂。

雪如此快地就融尽了,岸上残雪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