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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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成岩一动不动。氧,**、插管支撑着他。他眼窝深陷、鼻翼耸立、面孔呈现出凝固的威严的不屈服的睡眠。他在最黑的黑暗里。水银泻地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他像睡在深海中的人。马格深夜疲乏地回来,站在黑暗中望着蓝色的成岩。

高原月色如舞台的灯光,他们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心电图显示屏红灯闪烁成舞台布景,两个高大男人浮雕一般定型于蓝色月光里。

这不是行为艺术。这是人生场景。

马格在想另一个人。想还阳界的队长。成岩的面孔几乎重写了队长的面孔。从第一次见到成岩,马格就觉得成岩与队长在哪一点上惊人的相似,以致他怀疑他们是否是兄弟。是不是兄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的眼神。他们都有着某种程度的酋长的气度,心比天高,但同样面临着不可知的深渊。成岩还没留下遗言,如果他有时间留下遗言,毫无疑问,他会像深山里的队长暴尸七天,让鹰把他啄空。并且无疑的他的骷髅,他整齐的牙齿同样会放射性地对天大笑,只是成岩笑得会更队长更加狰狞、灿烂。所有的人都注定是这个下场。一切都是徒劳的,不过是各有各的狰狞,各有各的灿烂。

马格十七岁开始穿越自己生命的黑暗,重新寻找自己生命的源头,但穿越的结果不是走出,恰恰相反,越走越远,越陷越深,永无归路。恨无所指向,爱无所依托。

他是一片流云。他在大地上飘。

他幸福的时刻同时也是他悲伤的时刻。死是挑战,他无所畏惧,生机盎然;幸福来临,他看到的是黑暗,死亡。果丹在他肩头上哭泣,她如此悲伤又紧紧拥抱着他,像拥抱太阳那样,她浑身都在打战。他屹立,抚着她的短发,以宽广的肩头让她感到了安全,温暖,他突然感到几乎父亲般的感觉。

他们长时间的接吻。她身体渐平静下来,当他们再次接吻,他感到危险来临。他知道她已经属于他,她深邃的情怀已经向他敞开,甚至是在**他。她有一种温柔的疯狂。他略有些惊讶,或者不如说是惊喜。他们相视,拥抱。

在通往总院招待所不长的甬道上,落叶已经开始了。

他们开了房间,把成岩完全丢在了脑后。

她不让开灯。他们在黑暗里。

他们融为一体。她突然问他:”你会永远爱我吗?”

“永远。”他说,吻她。

她抱紧了他。他们在天上。

她像失火的天堂,把他一次次推向云端。

她泪流满面,拥抱着他,沉沉睡去。

他没有睡,很久之后,慢慢松开她。

现在他看着成岩。生死线上红灯嘟嘟,如此有力,在50次至170次之间跳跃,像浪滔一样。

17

如果有什么是不顾一切的,那就是爱了。

他们奇妙的关系正在医生、护士之间传递着。都知道昏迷的病人是果丹的男友,马格是做为英雄行为受益者后来的,但事情出现了奇妙的变化。果丹与这个荒凉沉默的家伙关系暧昧,引起人们种种猜测。他们伙精心护理病人,找来有关成岩病症状的医书,一起研读,经常的手握在一起,医生进来他们才分开。果丹住到了政委家,马格住在病房另一张**。白天一整天他们在一起,晚上他们总是双双离开。马格送果丹,几乎成为惯例他们走时总是叮嘱护士照看一下病人。马格有时回来很晚。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并不躲躲闪闪。

她说,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每天他们只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不能再多了。他们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夜晚。他们相拥长吻,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中,吻着,感受着,缓慢地,刻度般地享着受每一点身体的快感,心灵的梦幻。如果心灵是避港,那么肉体也同样是。他们缠绵。缱绻。倾心。爱语绵绵。他吻她的胸,像婴儿吃奶那样。她突然抱紧他,说她受不了了,咬住他的肩。她分崩离析。她说像在海上。她看到了沙滩、舢板和木片。她说她就是那些木片。破碎,幸福、无法收拾。他说他要把她一片片拼好。体温和手真的重新修复了她,点燃了她,她再次完整地感觉到自己,再一次直入云端。那一刹那,她看到他闪电般的面孔。她搂住他,与他一同飞升,堕入寂静的天空。几乎是黑暗中,他说,在她的耳畔,他也看到了海,舢板和木片。

他们的行为最终传到政委那里。招待所客人记录在案,他们两人的名字在上面。政委不能不相信了。政委家摆着当年政委抱着四岁的果丹的照片。果丹各时期的照片也在镜框里。政委没有孩子,一次难产之后婴儿死了,他与夫人一直没再生育。政委并不特别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当然,她可够瞧的,但更主要的是政委不明白果丹怎么如此待成岩?果丹曾把成岩带到政委家里,他让老伴做了丰盛的晚餐。他对成岩印象不错,一个高挑的男人,成熟而敏锐,不是那种文弱的诗人。他的谈吐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明确地感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丹丹也是人中翅楚,一直非常纯正,有追求,是个难得的理智型的才女。他们是天配的一对,时代的骄子,成岩的病情他可是尽了全力的。现在怎么一切突然变了?马格是谁,是个什么东西?他施了什么魔法迷住了丹丹?丹丹从来没说清他是干什么的。

但他毕竟不是果丹的父亲,这让他悲伤。这天果丹回来的早点,老人温和而认真地问起马格,果丹一下就明白了。她知道很快一切都会传到黄叔叔耳朵里。她怎么向黄叔叔解释呢?

没法解释。黄阿姨的脸已经很不好看。

她硬着头皮简单讲了马格的情况。确实没法介绍马格,她只能说他是她老师的孩子,来西藏旅游来了。可关于她和他,唉,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您别问我了,黄叔叔,我对不起你们。”她痛苦地说。

“成岩会醒过来的,”黄叔叔说:”我已经请了北京最好的专家,很快就要到拉萨了。你们很般配的,我还想让你们在我这儿办事呢,我们无儿无女,把你和成岩看做我们的一双儿女。他会好起来,相信黄叔叔。”

果丹含着泪点头。回到房间她觉得无地自容。黄叔叔并没说她什么,只是点到为止,他为成岩做出的努力完全是为她好,出于对她的爱,而她做出了什么?不仅在黄叔叔看来,在所有人看来她都是有孛天理的。她不是**,但在别人看来她和**有什么区别?男友在**弥留,她却与别人通奸,她可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但不能不在乎黄叔叔,黄阿姨,他们如何面对下属和同事?他们的努力看上去多么荒谬!

她要中止与马格的幽会吗?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如果成岩明天死去,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她不会随成岩而去。她已经改变想法,她情愿接受良心的审判,也不离马格而去。她爱他,他是她的生命,血液、呼吸,他已深入她的骨髓,是她的举手投足,分分秒秒,日月星辰。她决不想着再改变他什么,一切都由着他,与他一生相随,他到哪里她就跟他到哪里。他想做普通人就做普通人吧,这有什么不好?没有奢望,没有野心,不趋炎,不附势,不低看也不仰望,无畏地活一生一世有什么不好?他一身劳动本领,直觉丰富,毅力惊人,又有着孩子般的明亮。他是上帝赐予她的男人,她愿跟他漂泊,打工,写作,住下等旅店,租旧房子,任何一个天边小镇都可以成为他们临时的爱的住所。

这一切是她近来的梦想。但仅仅是一个梦想。

18

成岩的醒来如此惊人。

先吐了一大口黑血,然后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黎明之际,天色微曦,马格刚睡下不久,听到响动一下跳起来。他看到了血和成岩的眼睛。他的血压和心跳已趋正常。血是乌褐色的,他吐出了黑夜。他没去擦他的血。他们相互凝视了足有半分钟,天正在迅束变白,这对他的醒来是合适的,太阳升起来他是无法睁开眼的。

“果丹呢?”这是他醒来的第一句话。

“你吐血了,我要叫医生吗?”马格问。

他摇头:”果丹呢?”

“我去叫她。”

马格拿起床头柜电话,拨通政委家。政委接的,马格通报了名字,政委问他什么事,口气非常冷淡。马格告诉政委,让他转告果丹成岩找她。”什么?你说什么,他醒了?!”

“是。”

“你看好他,别让他多说话,我马上就到。”

马格放下电话:”她很快就到。”

“这是哪儿?”

“拉萨。军区总院。”

“我在这儿多久了?”

“四十天。”

“我没死?”

“是。”

“你一直看护我?”

“我,还有果丹。”

“机会不错,是吗?”

“政委让你少讲话,我去拿条热毛巾。”

马格在洗手池拧了条热毛巾,为成岩擦脸,手。手上是干了的血,流到小臂上。脱下他的外衣,换了件新的病号服,转动电剃须刀。他尽可能简知短地回答他的问题,或者不回答。

果丹、黄政委、黄阿姨到了,同时进来了一大群医生护士,其中有北京来的专家,一位大校。

成岩握着政委的手,久久没放下。

专家听他的心脏,敲打脊椎,四肢,简短问话,助手飞速地记录。”你刚刚脱离危险,”大校说,”你是5%的幸运者,好好珍惜,我喜欢你的诗,你会好起来。”

“谢谢。”他说。

“好好休息,不要说太多话。”

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