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江湖何路（二）
关洛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青青，你说什么？”
谷青青重新陷入泪水积蓄的水潭中，什么也不说。
尚合安在前面似乎发出了淡淡的哀叹声，那声音很细，很轻，却远远地穿透了水木草叶，像一根线一样牵到了远远的天边。
关洛清默默地坐在一边，脑中开始以合适的方式组织他所听见的内容。
也就是说，谷青青是尚合安的女儿？这是为什么啊？还有，谷小玉婶婶似乎和尚合安有很大的矛盾，莫非是以前有过什么事情？啊，既然这样，那尚合安又为什么要抛弃她们母女呢？就算有天大的矛盾，这也岂不是太无情了一些？
忽然一声呵斥打断了关洛清随意摇摆的思考：“小子！我告诉你别胡思乱想！”
“师父，我什么都没想啊。”关洛清懵懵地说。
“没想就好！”
过了好久。
“那，师父，谷青青她说的是真的？”关洛清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尚合安脊背一耸，似乎就要发怒，可是一下又消退了，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声：“是。”
谷青青哭得更伤心了。
关洛清一时陷入了迷茫，这迷茫就像这路上漫长的夕阳，无尽无涯地铺展下去，给万物染上了金黄，却又转瞬即逝。
一路上，尚合安都是骑在马上，从未回头。七八天之后，他们到了一座小山脚下。山中云雾缭绕，远远地送来泉水的叮咚声，像是从耳朵里清凉地长出来似的。他们系好车马，从石路上去。山路沿着山壁盘绕，越向上走，就越觉得离开尘世远去了，仿佛洒脱到了云雾上头，而下面的一切冗杂混沌都被轻轻地遮掩起来了似的。
沿着山路走了许久，山间隐约露出白墙青瓦，远远望去像是从青树盘绕之间生长出来的。三人又翻过了一座山，才走到门口。只见那大门紧闭，木门上斑斑驳驳像是风吹雨打黏滞在了上头。门后头静悄悄的，只听到偶尔三两声鸟鸣，好像这青瓦白墙的屋子凭空虚浮在这里，翻过去就会如烟如雾一样散尽了。三人在门口等了一会，尚合安恭恭敬敬地束了束衣袖，双脚落了个扎扎实实的马步，踏上石板的沉闷声音就在空中破裂开一样远远地向山谷之间传送出去。
接着尚合安开始身形舞动，像是在演练一套拳法。这套拳法出手奇快，一时之间风声大作。双臂游走灵动，其中又不乏刚猛劲道气力，犹如游龙在空中盘旋来回一般。这手中的力从双臂上振发出来，在空气中似乎引起了共鸣，一时之间群山回荡，呜呜之声不绝。而其中似乎还混着长而悠远的啸声，钻到耳朵里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咬下一大块肉来似的。
一套拳法使罢，空中的嗡嗡声渐渐散去了。尚合安垂手立在门前，低头等着。可是等了很久，门那边仍然没有动静。山间的凉风吹在脸上，像是要顽固地把人的疲惫给从脸上拽出来，尚合安身上一颤，开始有些犹疑。
又等了一会儿，门出人意料地吱呀了一声，像是忽然被风吹破了平静。尚合安抬起头来，门后头探出一张老而发皱的脸，那张脸像是被浸在时间的水缸里太久了，以至于被被遗忘在了里面一样。尚合安恭敬地说：
“婆婆，请问家师在吗？”
那张脸上的眼睛没有看尚合安，而是从他身上游移到了身后的关洛清和谷青青身上。那双眼睛看人像是在细细地咀嚼这个人一样，给人一种复杂的不安感，像是在背后洒满了芝麻点。关洛清和谷青青身上都不自觉地一抖。
尚合安没有回头，说道：“这两个是，我的徒弟。”
那婆婆听了，慢慢地把眼光从他们身上抽走，隐回了门后。一会儿听见了门栓拉开的声音，关洛清和谷青青就跟着尚合安走了进去。
关洛清没想到这里竟然如此破败，像是一件被人遗失在树林中多年的物品。里头的白墙上都攀上了青藤，树叶铺满了地面，像是一片青黄的水浪，走在上头沙沙微响。那婆婆也不管他们，径自提着一支扫帚走开了。关洛清也不知道这里的扫帚有什么用，满院子都像很久忘了打扫的样子。
穿过院子，进到房中。踏入房中的时候关洛清忽然感觉身上浮动过了一阵风，可是周围却静得像是沉在水底，一点风也没有。忽然，谷青青不自觉地抓住了关洛清的胳臂，关洛清一惊，感到了从谷青青冰凉的手上送过来的不安。关洛清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觉得有些迷惑。
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一个穿着宽松白色褂子的身影隐没在阴影中，像是微微浮出水面一样。厅中无风，那身影一动不动，就像把时间凝固在自己身上了似的。尚合安快步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下，恭敬地把头在地上点了一下。
“弟子酒尚温拜见师父。”
酒尚温，酒尚温，他什么时候又叫做酒尚温了？关洛清心想，怪不得要我叫他酒师父。
那身影仍然没有动，尚合安也一直跪着没起身。好像时间逐渐滑向了锋利的边缘，在快跌下去的时候又忽然停住了。声音像是从多年沉积的苔藓中扒拉出来的一样：
“你来了。”
尚合安迅速地站起身来，垂立着回道：“是。”
那个身影又许久没有动静，尚合安于是说：“弟子今天来拜会一下师父。师父身体近来可好？”
“不好，早就不好了。”
声音像是慢慢地刨起一桩大树交绕盘虬的树根一样。
尚合安身子一震，立马说道：“师父是怎么了？”
“老了，骨头锈了。”接着又慢慢地补充了一句，“气流散了，人干了。”
尚合安忽然跪在地上，声音中浸出了泪水：“弟子不孝，弟子不孝！”说着“碰碰”地在地上磕头。
那身影点出一只手来，关洛清看见那只手枯瘦得像是脱了水的树枝。可是那手在尚合安头上轻轻的一驻似乎有千斤力气，尚合安立刻就停住了头。
“不怪你。”
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一托，尚合安就站了起来。
“是我让鸿毅叫你回来的。”
鸿毅？那个黑袍人姓段，所以全名应该是段鸿毅了。关洛清心想。
尚合安想说什么，咽了一下又没说。可是身影像是看透了尚合安似的，接着说道：
“我叫你回来，当然有事。”
说着伸手向尚合安招了招，尚合安耳朵凑过去，脸掩映在阴影里，仔仔细细地听着。
他们说了什么话，都溶解在死水一样的寂静中了。关洛清日后将会反复回忆起这时候的情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恐怕已无从得知。关洛清只能够回想起那时候令自己不自觉发抖的冷，就像浸入骨髓一样。
(本章完)
谷青青重新陷入泪水积蓄的水潭中，什么也不说。
尚合安在前面似乎发出了淡淡的哀叹声，那声音很细，很轻，却远远地穿透了水木草叶，像一根线一样牵到了远远的天边。
关洛清默默地坐在一边，脑中开始以合适的方式组织他所听见的内容。
也就是说，谷青青是尚合安的女儿？这是为什么啊？还有，谷小玉婶婶似乎和尚合安有很大的矛盾，莫非是以前有过什么事情？啊，既然这样，那尚合安又为什么要抛弃她们母女呢？就算有天大的矛盾，这也岂不是太无情了一些？
忽然一声呵斥打断了关洛清随意摇摆的思考：“小子！我告诉你别胡思乱想！”
“师父，我什么都没想啊。”关洛清懵懵地说。
“没想就好！”
过了好久。
“那，师父，谷青青她说的是真的？”关洛清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尚合安脊背一耸，似乎就要发怒，可是一下又消退了，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声：“是。”
谷青青哭得更伤心了。
关洛清一时陷入了迷茫，这迷茫就像这路上漫长的夕阳，无尽无涯地铺展下去，给万物染上了金黄，却又转瞬即逝。
一路上，尚合安都是骑在马上，从未回头。七八天之后，他们到了一座小山脚下。山中云雾缭绕，远远地送来泉水的叮咚声，像是从耳朵里清凉地长出来似的。他们系好车马，从石路上去。山路沿着山壁盘绕，越向上走，就越觉得离开尘世远去了，仿佛洒脱到了云雾上头，而下面的一切冗杂混沌都被轻轻地遮掩起来了似的。
沿着山路走了许久，山间隐约露出白墙青瓦，远远望去像是从青树盘绕之间生长出来的。三人又翻过了一座山，才走到门口。只见那大门紧闭，木门上斑斑驳驳像是风吹雨打黏滞在了上头。门后头静悄悄的，只听到偶尔三两声鸟鸣，好像这青瓦白墙的屋子凭空虚浮在这里，翻过去就会如烟如雾一样散尽了。三人在门口等了一会，尚合安恭恭敬敬地束了束衣袖，双脚落了个扎扎实实的马步，踏上石板的沉闷声音就在空中破裂开一样远远地向山谷之间传送出去。
接着尚合安开始身形舞动，像是在演练一套拳法。这套拳法出手奇快，一时之间风声大作。双臂游走灵动，其中又不乏刚猛劲道气力，犹如游龙在空中盘旋来回一般。这手中的力从双臂上振发出来，在空气中似乎引起了共鸣，一时之间群山回荡，呜呜之声不绝。而其中似乎还混着长而悠远的啸声，钻到耳朵里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咬下一大块肉来似的。
一套拳法使罢，空中的嗡嗡声渐渐散去了。尚合安垂手立在门前，低头等着。可是等了很久，门那边仍然没有动静。山间的凉风吹在脸上，像是要顽固地把人的疲惫给从脸上拽出来，尚合安身上一颤，开始有些犹疑。
又等了一会儿，门出人意料地吱呀了一声，像是忽然被风吹破了平静。尚合安抬起头来，门后头探出一张老而发皱的脸，那张脸像是被浸在时间的水缸里太久了，以至于被被遗忘在了里面一样。尚合安恭敬地说：
“婆婆，请问家师在吗？”
那张脸上的眼睛没有看尚合安，而是从他身上游移到了身后的关洛清和谷青青身上。那双眼睛看人像是在细细地咀嚼这个人一样，给人一种复杂的不安感，像是在背后洒满了芝麻点。关洛清和谷青青身上都不自觉地一抖。
尚合安没有回头，说道：“这两个是，我的徒弟。”
那婆婆听了，慢慢地把眼光从他们身上抽走，隐回了门后。一会儿听见了门栓拉开的声音，关洛清和谷青青就跟着尚合安走了进去。
关洛清没想到这里竟然如此破败，像是一件被人遗失在树林中多年的物品。里头的白墙上都攀上了青藤，树叶铺满了地面，像是一片青黄的水浪，走在上头沙沙微响。那婆婆也不管他们，径自提着一支扫帚走开了。关洛清也不知道这里的扫帚有什么用，满院子都像很久忘了打扫的样子。
穿过院子，进到房中。踏入房中的时候关洛清忽然感觉身上浮动过了一阵风，可是周围却静得像是沉在水底，一点风也没有。忽然，谷青青不自觉地抓住了关洛清的胳臂，关洛清一惊，感到了从谷青青冰凉的手上送过来的不安。关洛清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觉得有些迷惑。
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一个穿着宽松白色褂子的身影隐没在阴影中，像是微微浮出水面一样。厅中无风，那身影一动不动，就像把时间凝固在自己身上了似的。尚合安快步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下，恭敬地把头在地上点了一下。
“弟子酒尚温拜见师父。”
酒尚温，酒尚温，他什么时候又叫做酒尚温了？关洛清心想，怪不得要我叫他酒师父。
那身影仍然没有动，尚合安也一直跪着没起身。好像时间逐渐滑向了锋利的边缘，在快跌下去的时候又忽然停住了。声音像是从多年沉积的苔藓中扒拉出来的一样：
“你来了。”
尚合安迅速地站起身来，垂立着回道：“是。”
那个身影又许久没有动静，尚合安于是说：“弟子今天来拜会一下师父。师父身体近来可好？”
“不好，早就不好了。”
声音像是慢慢地刨起一桩大树交绕盘虬的树根一样。
尚合安身子一震，立马说道：“师父是怎么了？”
“老了，骨头锈了。”接着又慢慢地补充了一句，“气流散了，人干了。”
尚合安忽然跪在地上，声音中浸出了泪水：“弟子不孝，弟子不孝！”说着“碰碰”地在地上磕头。
那身影点出一只手来，关洛清看见那只手枯瘦得像是脱了水的树枝。可是那手在尚合安头上轻轻的一驻似乎有千斤力气，尚合安立刻就停住了头。
“不怪你。”
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一托，尚合安就站了起来。
“是我让鸿毅叫你回来的。”
鸿毅？那个黑袍人姓段，所以全名应该是段鸿毅了。关洛清心想。
尚合安想说什么，咽了一下又没说。可是身影像是看透了尚合安似的，接着说道：
“我叫你回来，当然有事。”
说着伸手向尚合安招了招，尚合安耳朵凑过去，脸掩映在阴影里，仔仔细细地听着。
他们说了什么话，都溶解在死水一样的寂静中了。关洛清日后将会反复回忆起这时候的情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恐怕已无从得知。关洛清只能够回想起那时候令自己不自觉发抖的冷，就像浸入骨髓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