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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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死等闲事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正如林灵儿的心一般,凉到了极点。

    林灵儿忽然好似想起什么:“我知道世上还有一人能救你。”

    段天涯叹道:“那你打算用谁的命去换我的命?你的?还是无辜的人?”

    林灵儿道:“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死。”

    段天涯忽然瞪着她,道:“那谁又该死了?

    接着又叹道:“我知道你不想我死,但若要拿别人的命来换我的命,这是我万不能接受的。所以,现在能给我找些酒来,师兄就已经很感激你了。”

    林灵儿:“可是……可是……”

    马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还未全黑,血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大家忽然看到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了一惊,有的人抛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

    段天涯面上已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经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几十年,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在发愣。

    林灵儿一拍桌子,止住眼泪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点水就要你们的脑袋。”

    段天涯道:“小师妹,陪我喝点,送我一程吧?”

    林灵儿泣道:“今天大师兄无论喝多少,灵儿都陪着你一起。”

    段天涯皱道:“没什么好哭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死而已。”

    林灵儿强笑道:“大师兄,请。”

    酒铺里面的人见到他们一会哭,一会笑的,都瞪大了眼睛偷偷看来,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有什么好开心的。

    送上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段天涯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去,他一面咳嗽,一面去擦溅在身上的酒,一面笑着道:“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天也……”

    他忽然又大笑道:“这衣服陪了我多年,其实我也该请它喝一杯了,来来来,衣服兄,多承你为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林灵儿刚替他倒的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计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段天涯要用两只手紧握酒杯,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嘴里。

    林灵儿忽然哭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为什么……为什么……?”

    段天涯皱眉道:“今日你我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林灵儿微笑道:“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大师兄,我再敬你一杯。”笑声未绝,她又扑倒在桌上,失声痛哭。

    段天涯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缓缓道:“今日若非有你,只怕我连这最后一顿酒也喝不上,你是师傅唯一的女儿,我希望你……希望你坚强些。”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道:“酒,酒,快拿酒来。”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若是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又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了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口上沾满了油腻,一双手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起来就是个穷酸秀才。

    掌柜是示意店小二给他那一壶最差的酒。

    这穷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了大半,但忽然又全部喷了出来,叫道:“这也能算是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惨了水的醋……”

    那店小二横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喏,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抛出五十两的官定。

    大多数**和店里的伙计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计也不例外,于是好酒立刻就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好像一口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连动也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的太急,忽然抽了筋,段天涯却知道他这只不过是在那里品味。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酒虽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能将就了。”

    那店小二赔笑道:“这坛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秀才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的太久,快找一坛心酿的新酒兑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在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计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秀才道:“我老人家也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宰一只鸡,再找些鲜姜来炒鸭肠,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新出的,鸡毛也要去的干净。”

    这人虽又穷又酸,但吃喝却一点也不含糊,段天涯愈看愈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在连累别人。

    那穷酸秀才更是若无旁人,酒到杯干。他的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秀才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来,连喝了三杯,夹了些鸭肠慢慢咀嚼,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只听见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能找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起冲了进来,将穷酸秀才团团围住。这几人急装劲服,佩刀挂剑,看来伸手都不太弱。

    其中领头人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们的诊金,不提咱们治病,还逃出来喝酒,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秀才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酒瘾大发而已,曲二先生酒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

    一个麻面大汉道:“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个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手,就立刻六亲不认。”

    领头人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爷的病却非他不可,病急乱投医,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段天涯本当这些人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曲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嚷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的喝了起来。

    领头人掌中马鞭一扬,‘唰’地将他面前的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咱们既找着了你,你就乖乖的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你能将我们爷的病治好,包你有就喝。”

    那曲二先生望着被摔的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曲二先生的脾气,就应该知道曲二先生平生有三不治。”

    领头人道:“哪三不治?”

    曲二先生道:“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少付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汉怒道:“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

    曲二先生道:“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更是万万不治了。”

    他又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们将这两条全犯了,还想曲二先生替你们治病,这岂非实在痴人说梦,缘木求鱼。”

    那几条大汉气的脸都绿了,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麻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角直流血。

    段天涯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一双手却不硬。

    领头人唰得拔出了腰刀,厉声道:“你嘴里若再敢说半个不字,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子再说。”

    曲二先生捂着脸,道:“说不治,就不治,曲二先生还能怕了你们这群毛贼?”

    领头人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林灵儿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到:“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都给我出去。”

    领头人瞪着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段天涯微微一笑,道:“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

    林灵儿点头道:“我大师哥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

    领头人见这两人一个病的有气无力,另一个虽是男儿装,但怎么看都不像是男人,他胆子立刻又壮了起来,狂笑道:“你们既然不识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开到也好。”

    刀光一闪,他掌中的刀竟向段天涯直劈了下去。

    他的刀还未劈到段天涯面前,林灵儿的峨嵋刺已经贯穿了他的手臂。刀铛的一声掉在地上。领头人一手捂着伤臂赔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不相识,日后也好交个朋友。”

    林灵儿冷冷道:“凭你,你也配跟我们交朋友?滚出去!”

    领头人大跳起来,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须知咱们名殿七雄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麻子脸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向段天涯瞧去。

    领头人疼的脸上冷汗直流,失声道:“不会是他吧?”

    麻子脸悄悄道:“不是他是谁,我多年前见过他一次,绝不会错的。”

    领头人忍痛到:“但这病鬼……”

    麻子脸道:“绝不会错的,你们是知道我左边胸口的贯穿伤的,若不是我心脏长在右边……只怕早就去见阎王了。”

    领头人惊道:“就是他弄的?但他为何不再补上一掌?”

    麻子脸颤道:“大概他是不屑吧?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何必惹到他头上去。”

    领头人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敢进来。”

    他先干咳两声,躬身赔笑道:“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识得你老人家,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段天涯也不知听见他们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像狗似的夹着尾巴逃了出去,哪位曲二先生这才慢慢吞吞地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段天涯他们道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的拍桌子,瞪着眼睛大喊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店小二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的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都早已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一杯杯往嘴里倒,酒喝得愈多,话反而愈少。

    段天涯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愈不想喝醉的时候,醉的愈快,到了你想要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曲二先生忽也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胜封侯,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可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的如此舒服。”

    林灵儿皱了皱眉头,曲二先生竟摇摇晃晃走了过来,直望着段天涯道:“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段天涯淡淡笑道:“活不久了。”

    曲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长,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段天涯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耽误喝酒?”

    曲二先生拍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他忽然又瞪起眼睛,瞪着段天涯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段天涯道:“还未识荆。”

    曲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林灵儿实不想段天涯最后的时间被他给浪费了,道:“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曲二先生也不理他:“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是为了要我为你治病?”

    段天涯笑道:“阁下若要来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误了我喝酒。”

    曲二先生也不生气,笑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好运气。”

    段天涯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曲二先生却摇头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伙计只恨不得赶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若老这样折腾下去,自己只怕也要疯了。

    林灵儿却已动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