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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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蝴蝶效应

    sun jun 19 16:32:17 cst 2016

    1,

    男科医生孟长发离职后,知道了蝴蝶效应。

    他没怎么为离职懊恼,老子出道二年零七个月,流窜过十五个比铁岭还大的城市,离过十八次职,其中三次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主动跳槽;十五次是业绩不佳被老板炒了鱿鱼,十八次的离来辞去早已心凉如铁,还有什么值得懊恼?但这次离职与以往有些不同,这次是因为蝴蝶效应。

    蝴蝶效应是郭主任说的,郭主任的职称是主治医师,如果没有行政上的管理职责,业务上是不能叫主任的,照理应该叫郭大夫。但私立医院有自己的规矩,医生不管什么职称,不管嘴上长没有长毛,不管有没有执业医师资格,不管他以前是干啥的,一律叫主任。郭主任,孟主任,秦主任??????叫给病人听,增加信任感,病人看病就喜欢找主任,主任是技术最高,最权威的专家。这不是文字游戏,不是老板们做贼心虚,是老板们的小聪明,病人只有信任医生,才会往出掏钱,虽然这样有违诚信。

    诚信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圣人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但圣人几千年才出一个,凡人比比皆是,拥街填巷。所以,圣人的话听听无害,将来说给别人听,当不得真。

    眼下什么东西都一路看涨,诚信也越来越金贵了,物以稀为贵嘛。不光是私立医院,公立医院,其它各行各业,都知道诚信是块金光闪闪的招牌,所以都挂在嘴上,也就是挂在嘴上,招牌嘛,挂在那儿不是挂。人与人之间你提防我,我提防你;遇上事儿你不信我,我不信你。面儿上都笑容可掬,心里想什么就是不告诉你。主流媒体天天呼吁重建人与人的信任,专家们在媒体上慷慨激昂,循循善诱:老人倒地要主动去扶起,道德要有底线;广东那个车祸倒地十几人路过视而不见被一个拾荒老妇人救起后来去了天堂的小悦悦再出车祸时要第一时间伸出援手,要从我做起。鼓动十三亿人满世界找诚信,还是电视最有本事,找到一个买油条的,说是决不用地沟油而且天天换新油。郭主任评论说:“这是软广告,他的生意要火。”

    秦文汉说:“这点事儿就上电视了,现在上电视也太容易了。”

    孟长发说:“谁来证明他不用地沟油,谁天天看着他换油?”

    当下有人监督的事儿都不可信,没人监督的事儿还说他干嘛!老百姓风风雨雨见多识广,激情已被你耗尽。

    郭主任是个不会轻易上当的人。逛街,去时钱包鼓鼓,回来钱包还鼓鼓,没机会打开。吃的怕有毒素;穿的怕是山寨货,花了大头钱;想买洗发液,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怕过期,怕是假冒伪劣。

    有一天早晨上班路上,远远看见步道上有一沓钞票,看厚度得有几千块。郭主任站住脚,环顾左右,都是急急忙忙赶路的人,不远处有个瘦高的男人在吸烟,眼锋往这边扫。郭主任明白了,与那沓钞票保持十米距离绕过去,他断定是个局,是个陷井。谁上当咱也不上那个当,咱是干啥的?咱是男科医生里的杀手。

    “老郭,杀手。多跟他交流。”

    这是孟长发入职那天老板林国龙不无自豪地亲口跟他说的。

    入职第一天,孟长发跟导医小燕打听郭主任,小燕神神秘秘地说:“郭主任,了不起。有个小孩作包皮,作了二万多;有个县长治前列腺,作了38万。”孟长发大吃一惊,暗想:“杀手!确实是杀手!”过一会儿又愤愤地:“当官的真他妈有钱。这样的肥猪该杀。”

    孟长发以前常听同事讲圈儿里的传奇,某大侠在一个病人身上作多少多少业绩,都是天文数字,也只是听说,自己还从没遇到过真佛,这回可逮着机会了,一定想办法跟他学两招。从此满怀敬仰地想方设法靠近郭主任,留心他说过的第一句话,把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在心里过十遍二十遍,咂摸透话里的滋味。想咂摸出杀手是怎样炼成的,自己炼了快三年了,什么时候能炼成杀手?

    做男科这一行,杀手是最高荣誉。老板从不轻易称赞谁是杀手。

    杀手是江湖的叫法,对外,郭主任是北方专科医院赫赫有名的首席男科专家。郭主任叫郭宏昌,白净,矮胖,蛤蟆嘴。出道前就是货真价实,受人敬仰,银光闪闪的外科“一把刀”,走到哪儿都抬头挺胸承受敬仰,但那仅限于北安糖厂和北安市,一个月只赚区区一千多块钱;现在的郭宏昌号称国内著名男科专家,名气比那时大得多,覆盖的范围囊括全省城乡,一个月赚三五万不止,充分验证了时势造英雄的至理名言。名气大,就有钱赚,郭宏昌的名气七是自己争气,三分是老板不惜重金包装起来的,就像气球,只有吹,才能大;就像名人,只有炒,才能火。

    北方专科医院对郭主任的包装是全方位的:电视上有影,报纸上有名,电台里有讲座――虽然是替身在讲,但旗号还是他的,医院印刷的,每个月二十万册的,全省城乡免费赠送的《男性之友》杂志里有巨幅彩色照片和学术简介。广告里郭宏昌不是糖厂职工医院的外科大夫,而是上海著名医院的著名专家,在美国子乌须有医科大学攻读博士,是国内男科医学领域的学术泰斗,阿拉伯国王的健康顾问,非洲王子的健康指导,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金色的名字下面主任,委员,理事等光芒四射的头衔一大串。所以,在北方专科医院,郭宏昌绝对是台柱子级的重要人物,郭主任的话一句是一句,有时一句也顶十句。从老板林国龙,到全院男男女女一百多号员工,没人敢拿他的话当耳旁风。郭主任就是高人一等,从孟长发辞职这件小事联想到了国际大事,联系到了蝴蝶效应,说跳槽太不靠谱,说被炒太不好听,说蝴蝶效应即高深,又别致,郭主任就是郭宏昌,别人能吗?

    孟长发辞职是上午提出来的。当着老板林国龙的面,腰杆硬挺,扬眉吐气地说:“结账吧,不干了!”

    老板林国龙像孟长发见过的所有福建莆田人一样小个,精瘦,灵活的眼珠透着老江湖的精明。他没马上说行,也没说不行,表情不温不火,客气地给孟长发让座,从老板台里掏出一盒精致的铁观音茶,亲自动手沏上功夫茶。林国龙让茶不是对孟长发的去留犹豫不决,其实决定早就作好了,不急于说出来是给孟长发一个缓冲。这是林国龙的一贯作风,也是孟长发接触的所有福建莆田老板的为人风格:事情一定要办,但不在话语上伤人。两人隔桌坐下,两杯香茶下肚,气氛缓和下来,林国龙才和气地说:

    “你想走,我不好强留,人往高处走,希望你有更好的发展”顿一顿,给孟长发把茶盅添满,接着说:“来,喝茶――将来有机会我们再合作。”停一停,再斟满盅,说:“把复诊好好处理一下,来个号不容易,下午来结账。好吗?”

    下午三点,孟长发去财务结了工资。

    回到诊室,脱了白大衣,七零八碎的东西收拾妥当,胡乱装进一个购物袋里,环顾四周竟是如此陌生。时间还不到四点,心头涌上一阵无所事事的惶恐,马上就要离开这儿,百分之九十九是有去无回。走容易,发通火也容易,以后去那儿是个问题。孟长发安安静静地坐着,深一口浅一口地吸烟,心里剥茧抽丝般地,把能去落脚的几个地方想了几遍,一肚子地茫然,不免长吁短叹。这个圈子人情薄如纸,利益重如山。同事中,郭宏昌出道最早,认识的老板多,这个忙只有他能帮。一会去道别,看他怎么说,随便跟赵主任也道个别,其它三个诊室的医生都是外省人,二个湖北佬,一个西北狼,平时看着不顺眼,也就不怎么来往,工作中都是竞争对手,表面一团和气,暗自叫劲儿使绊子。这个时候,知道自己走人了,可能正幸灾乐祸呢!??????导医小悦挺关照自己,这丫头心眼好使,去打个招呼,说句感谢的话。

    孟长发正喷云吐雾闷头想心事,郭宏昌推门而入,后面跟着他的助手秦文汉。郭宏昌隔桌坐在孟长发对面,俩人对着吸烟,烟雾四散,两颗脑袋笼罩在烟雾里。聊了一会,郭宏昌调侃说:“南**打炮,把你气离职了。这叫蝴蝶效应,太平洋东岸的蝴蝶,扇乎扇乎翅膀,太平洋西岸就可能刮起风暴。”

    孟长发苦笑,咂摸郭宏昌的话。隔着浩浩的大洋,蝴蝶的翅膀能扇乎起风暴,孟长发咂摸不出其中的道理,却又无法否认其中的道理。郭主任就是这么能忽悠,用赵本山的话说,好人他能忽悠瘸了,死人他能忽悠活了。病人在他面前就是一个折服,卖房子、卖地、借高利贷,就是相信他能看自己好子乌虚有的病。

    郭宏昌说蝴蝶效应是把孟长发离职与一起国际事件扯上了关系,这两件事,不能说没关系,也不能说有关系,现在很多事,就是个说不清,说不清的事有的能说,有的还不能说,只能谁有权有势听谁的,谁有钱听谁的,人家成功了嘛,谁不渴望成功啊!

    孟长发的蝴蝶不在太平洋东岸,在韩国的延平岛。

    2010年底韩国在延平岛军事演习,往海里打炮,这是争议地区,朝鲜看着不服就往韩国的延平岛打炮,炸坏了几幢房子,伤了几个人,吓得全岛居民火速撤离。这炮打的地点太敏感,炮声就惊动了很多人,从美国总统奥巴马,到中国,日本,俄罗斯等国家领导人,还有散落世界各地的鲜族人。其实一共也没打几炮,延平岛很快就平静了。延平岛是平静了,但世界各地却有千千万万的人紧张起来。在这紧张的千千万万人之中,有一个鲜族人叫金贤哲,因为它孟长发才和这起国际事件扯上了关系,由此才冲冠一怒辞了职,郭宏昌高屋建瓴地说,这叫蝴蝶效应。不过,让孟长发无法理解的是:根本不是蝴蝶扇乎翅膀,而是打炮,火光冲天的爆炸。也不光是爆炸,还有金贤哲,还有崔弦浩,没有这两个混球儿自己可能还不会倒霉。但这事不能跟郭宏昌争论,孟长发没有争论的资格,也没有争论的依据,即使有了依据也争论不过郭宏昌,郭宏昌的话一句是一句,有时一句顶十句。病人在孟长发这治病就不爱掏钱,到了郭宏昌那儿都乖乖掏钱,都是一样的病,一样的号,业绩差好几里地,你敢不服?

    金贤哲是正宗,纯种鲜族人,延平岛炮战金贤哲的紧张更入心入骨。金贤哲的爷爷被日本鬼子胁迫来到中国东北,老百姓叫他们“二鬼子”。“二鬼子”当了一年多,一场夜袭,成了抗日联军的俘虏,随后就参加了抗日联军,调转枪口打日本鬼子,算是弃暗投明。在那凄风苦雨又斗志昂扬的岁月里,金贤哲的爷爷跟朝鲜人民的太阳金日成睡过一个窝棚里的大通铺,喝过一个铁锅里煮的豆腐大酱汤,从同一个铁罐头盒里掏吃有点哈喇味的辣椒酱。这些经历他跟儿孙不厌其烦地讲过又讲,上个世纪每年清明节,还经常有学校请爷爷去做报告,继承革命传统,幸福来之不易。后来学生忙着升学,老师忙着办补习班,他的抗联故事就无处可讲了,日子变得越来越寂寞。革命成功后金日成回朝鲜当了老大,他留在了中国。在沈阳一家军工厂当干部,平生最得意的是:“多亏当初没回去,不挨饿。”不仅不挨饿,职位还作到处级,娶了鲜族老婆,生了鲜族儿子,儿子又生了儿子,就是金贤哲。

    金贤哲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却总有身在他乡为异客的情结。这几年为生意,也为走亲访友,去过朝鲜,也去过韩国。到了那边儿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回到中国,觉得自己是朝鲜人。到最后连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那里人。

    有了这千丝万缕的联系,韩朝炮击事件让金贤哲很纠结,无论南边还是北边都有亲属,两个姑姑,一个叔叔在韩国,二个舅舅一个姨妈在朝鲜,原本都是一家人,就像分过的两兄弟。可这两兄弟就是不和睦,天天不是吵就是打,很没劲儿!想想就烦,烦得无所事事,他一无所事事就给朋友崔弦浩打电话。打电话是为了倾述,倾述是为了消除心头的块垒,可电话里总是说不清,越说不清越想说,越想说越说不清。结果总是:或者崔弦浩过来,或者金贤哲过去,俩人喝一顿大酒,见到酒往往又没什么说的了,酒喝下去,酒话出来。原来见面不是为了倾述,而是为了喝酒。酒喝透了,心里的块垒就自生自灭了。

    崔弦浩不在城里,他在城边开了一家农机维修配件中心,气割电焊,充气补胎;卖原厂配件,也卖副厂、山寨厂的配件,这不取决于买家的购买力,而取决买家的眼力。多数买家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所以,崔弦浩就可以顺水推舟地挂着羊头卖狗肉,萝卜买个人参价。生意做得滋润,酒也喝得顺溜。

    崔弦浩接了金贤哲的电话,说,现在是北边硬,南边更硬,我看,这回他妈要动真格的啦,唉!电话里说不清,你过来吧,我也正烦着呢,咱俩有日子没喝了。金贤哲二话没说,开车去了城外。

    第二天他就成了孟长发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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