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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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二天,李伯禽捱到巳时,估摸贺兰无甚要紧事,便捧了两个锦盒,去拜访贺兰进明。到了贺兰所住别院,向仆人请了通报,便在院外等候。不到片刻,便有小仆出来,领着李伯禽进去。李伯禽进了别院,才见这别院壮美别致,气度不凡。偌大的庭院中间,是一个茶厅,屋檐下串串风铃,精致可爱。内设石桌石凳,雅致非常。茶厅之外,一渠蜿蜒的清水环绕台阶,涓涓而去。庭院四周,杂陈怪石,又间种芭蕉,实在是不同于一般的宅院。

    等小仆进去通报完毕,李伯禽便捧着两个锦盒进去。进屋才发现,屋中只有贺兰进明一人,正在专心作画。李伯禽远远的站在一旁,并不打扰。

    等了小半晌,贺兰进明画成一笔,得意非凡,搁笔观赏了半天。回过头来,看见李伯禽。便道:“李郎久等了,何不早早言语?”

    李伯禽道:“怕打扰了大人作画,因此在一旁等候。”

    贺兰进明看到边上的锦盒,便问其意。李伯禽便将来意说了一遍,并亲手奉上锦盒。贺兰进明听完,不置可否,却叫李伯禽将锦盒放在一旁,让他评论自己做的画。

    李伯禽连说不敢,道:“小生对书画一窍不通,怎敢妄加评判?”

    贺兰呵呵笑着,上去挽着李伯禽的手臂,拉到案前,执意要让李伯禽评论评论,李伯禽无奈,只得看看那幅画。这是一副侍女舞剑图,图中侍女持剑器飞转而舞,衣带飞扬,步法蹁跹,灵动飘逸之气扑面而至,纵使再怎么不通书画,也会觉得这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李伯禽不由的连声称叹。贺兰进明又问好在何处,李伯禽尴尬不已,道:“小生愚钝,实在说不出好在何处。只是平生从未见过这样好的画,只觉得灵气跃然纸上,便是如此了。”贺兰进明哈哈大笑,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的画作,似乎还在品味。

    忽然,张耳从外边匆匆赶进来,见到李伯禽在此,便退到一旁。贺兰进明看看张耳,知晓其意,便向张耳道:“李郎不是外人,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张耳听得如此,沉吟片刻,道:“适才下人来报,睢阳南霁云前来借兵。我安排了仆役服侍,才来向大人禀报。”

    “南霁云”三字,犹如平地惊雷,惊得李伯禽心提到了嗓子眼。先前在潼关的时候,李伯禽和崔振落入贼手,差点被俘,是南霁云出手相救,又领他们从小路出了潼关。南霁云愤慨于贼寇作乱,召集人马,从魏州赶往淮南参军,立誓要驱逐贼寇。此等侠义心肠,李伯禽深感佩服,将南霁云认作大哥,并约定等中原安定了,再相聚首。潼关分手后,李伯禽再也没有南霁云的消息,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知道了他的下落。此刻听到他来借兵,不由的竖起双耳,要听个仔细。

    贺兰进明道:“借兵?是何道理?”

    张耳抬头看看贺兰进明,见他眉头紧皱,便回话:“安禄山令尹子琦为大将,统兵数十万,席卷而下,要取江南。如今兵至睢阳,将睢阳围得水泄不通。睢阳太守张巡苦于少兵缺粮,因此让偏将南霁云来此处借兵。”

    贺兰进明摸着胡须想了想,道:“睢阳与临淮近在咫尺,安禄山的贼兵席卷而来,理应要去救的。张先生,你怎么看?”

    张耳略略迟疑,直接道:“小人以为,不借兵,是为上策。”李伯禽听到“不借兵”几个字,大吃一惊,紧盯着张耳,差点脱口要问他何以说出这样的话。

    贺兰进明皱眉道:“贼寇压境,张先生却说不借兵,是为什么?”

    张耳道:“贼兵从北方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所到之处纷纷沦陷,如今已破两京,进逼江南,锐不可当,高仙芝、封常青、哥舒翰尽皆授首。此三人乃是一代名将,部下又尽是能征惯战之士,他们都被叛贼击败,而我南国孱弱小民,又如何与北方虎狼之寇抗衡?围困睢阳贼兵计约三十余万,势大难敌。大人若是盲目驰援,万一不能取胜,反而丢了大人的根本。临淮给养充足,足以抵挡贼寇。不如保全实力,固守本家,以图长久。”

    贺兰进明听完,不做评语,转头问李伯禽:“李郎认为是否应该借兵?”

    李伯禽刚听了张耳番苟安自保的话,心中早窜起起一股怒火,只觉的这张耳奸猾非常,不是好人,贺兰进明这么一问,便立刻答话:“贼寇肆虐,生灵涂炭。凡大唐子民,都应该奋起抗击,更何况大人是一方节度?小生以为,贼寇既然已经兵临城下,大人不仅应该借兵,更应该主动迎战,绝不能见死不救,只求自保。”贺兰进明听完,也并不答话,似乎在仔细思考。

    张耳呵呵一笑,向着李伯禽道:“李郎所言,自然是正论,国家有难,做臣子的自然应当全力以赴。可是,事情绝非李郎所想那么简单。”

    李伯禽压着怒火,道:“张先生有何高见?”

    张耳道:“李郎稍安勿躁,先听我一言。如今大唐尽失江北之地,抗击贼寇所需军饷、兵源全都出自江南。尹子琦率三十万大军,席卷而下,其意并非一个小小的睢阳,而是广大江南之地。如果贼寇取得江南,我大唐一无军饷,二无兵源,覆灭之日就在不远。因此,保住江南,才是目前重中之重。临淮据江南之咽喉,此地兵多将广,又密布城塞,贺兰大人率精兵在此,将临淮守的固若金汤,任凭百万敌人来攻,也能保得江南无虞。只要临淮不陷落,江南便可保全,驱尽贼寇就指日可待。可是如果草率出兵,丢了临淮,江南失去庇护,则尹子琦长驱而入,尽得江南之地,光复大唐又从何说起?”

    一番话说的李伯禽竟然无语反驳,惊愕半晌,只说道:“张先生言之凿凿,道理说了不少,可无论怎样,都是大唐子民,怎么能坐视睢阳受困不管?”

    张耳道:“为将者,讲究顾全大局,决不能因小失大。睢阳军民受困,谁都不愿意看到,可如果现在借兵给睢阳,甚至倾临淮之兵驰援睢阳,万一临淮有失,则江南不保,又如何挽救大唐?若是因此而致使国运崩塌,这个罪责岂是你我能够承担?”

    “国运崩塌”四个字一出,犹如泰山一般压在来,李伯禽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张耳接着道:“李郎不愿见睢阳军民受困,想要驰援,自然是宅心仁厚。可如今,唯有扼守江南,保得大唐半壁江山,才是当务之急。为国家计长远,临淮绝不可陷落,贺兰大人也不可轻动。睢阳军民舍命为国抗敌,是国家栋梁,也自然是我等楷模。等到肃清贼寇,国运安定,满朝文武自会为其表不世之功,天下百姓也会为其立祠,万世敬仰。如此,也不会负了他们的忠义之举。我这番话,不知李郎以为如何?”李伯禽虽然觉得不去救援是万万不可,可被张耳一番话说得无法辩驳。因此心中愤懑,怒而不言。

    贺兰进明这时才说:“先生所言甚是。睢阳被困,谁都会忧心忡忡,可为了国家大计,我也无可奈何啊。只是那张巡部下的南霁云,赤胆忠心,英武非常,是罕有的将才。我听闻其大名已久,对他的武艺人品十分钦佩,几次想招纳过来,都被张巡阻挠。睢阳一旦陷落,南霁云恐怕也难以保全,可惜了一代英雄,不能为我所用,却冤死于沙场啊。”

    张耳笑道:“原来大人思贤若渴,此事倒是不难。大人可以在府中设宴,盛情款待,以礼相遇,诉说仰慕钦佩之情。他要谈起救援之事,大人只推脱说需要时日筹备,把他强留在府中。待到睢阳陷落,他无处可投,大人再聘之以重礼,必能将此人纳入麾下。”贺兰进明听了这话,笑着点点头,心里方才满意。于是按计吩咐下去,先不见南霁云,只安排他休息,却在后庭准备宴会,晚上为南霁云接风。李伯禽听他们谈话,只说如何招纳南霁云,绝口不提借兵的事,心中早已不满,便向贺兰进明告辞。

    一回到住处,连隐月便问如何。李伯禽满腹牢骚,坐下喝口水,将前边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愤愤道:“孰轻孰重都分不出来,大军压境,还是只顾招揽门客。空养这么多人,却只顾寻欢作乐,有什么用!”

    连隐月道:“这位大人不以苍生为念,却汲汲于虚名,枉受节度之名职。”

    李伯禽又说起南霁云的事情,连隐月听完,惊叹于南霁云的为人,道:“没想到李郎结识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好汉。”

    李伯禽道:“自潼关一别,就再也没有南大哥的消息,没想到他在睢阳参军杀贼。此番他来求救,肯定是睢阳情势危急,可是这贺兰进明竟然按兵不动,真是可气。”

    连隐月道:“贺兰进明爱慕虚荣,看来不会让自己牵涉到大战之中,南将军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李伯禽叹口气:“世上偏有一些小人,难倒许多英雄啊。”又道,“南大哥既然在这里,我们赶快去与他相见,我回来便是要叫你一块去。”

    连隐月高兴道:“能结识到这样的英雄,我真是求都求不来。咱们赶快去。”两人换一身衣服,向小仆打听南霁云歇息的地方。急急忙忙赶去见他。

    到了地方,远远地就见到南霁云在庭院里来来回回的踱步。李伯禽连忙叫:“南大哥,南大哥!李伯禽来了。”

    南霁云正满心郁闷,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大哥”,心中狐疑,再一看,原来是在潼关相遇的李伯禽。又惊又喜,迎上去,拉着手道:“贤弟,怎么在这个地方见到你!”

    李伯禽此刻兴奋不已,道:“说来话长,一会我把这一路上的事,细细的讲给大哥听。”又向南霁云引见了连隐月。三人便到屋里坐下慢慢叙谈。

    李伯禽把自潼关一别之后的事情,都讲给南霁云听,南霁云听到海外的这些事情,倒是不甚在意,而听到李伯禽得了一柄钢锏,和原来的正好凑做一对时,便要看。李伯禽解下青羊双锏,递给南霁云。南霁云一接手,便觉的分量不轻,再看双锏,通体乌黑,棱角分明,纹路清晰瘦硬,不由的称赞:“果然是好兵器!”情不自禁拿着双锏到屋外舞起来。南霁云是江湖豪侠,武艺超群,抖起一身武艺,把这青羊双锏耍的虎虎生风,连隐月和李伯禽在一旁,看的惊奇,禁不住几次喝彩。南霁云耍了一阵,满脸的高兴,将双锏还给李伯禽,道:“贤弟好福气,这对宝物,一定要好好保管才是。”

    李伯禽道:“小弟撞了几次机缘,才得了这对钢锏,当然要好好的保管。只是怕自己本事小,埋没了这宝物。”

    南霁云哈哈大笑:“贤弟说的什么丧气话!双锏既然到了你的手里,就该当仁不让,怕的是什么!这对钢锏,你好好使唤,埋没不了!”连隐月也笑李伯禽无病呻吟。三人打打趣,久别重逢的喜悦也似乎冲散了眼下的忧愁。

    过一会,三人重新回到屋里坐下来,南霁云愁云又涌上眉梢。连李二人知道他忧心睢阳战事,便问如何,南霁云才慢慢的说出当前的情况。

    原来,睢阳已经被安禄山的大军围困数月,城中兵士和粮草本来就不足,全赖张巡、许远两位大人领着数千兵士殊死抵抗,才得以保全。张巡素来傲上而不辱下,仁义远播,又长于谋略,在江湖上享有盛名,战事一起,便有许多义士投奔到他帐下,共同抗敌,南霁云便是如此。许远深明大义,治军严整,士兵们都乐意听他调遣。两人奇计迭出,把睢阳守得滴水不漏。只是几个月下来,渐渐地也捱不住了。眼看给养就要消耗殆尽,又迟迟不见后援,张巡只得派人出城求救。睢阳城被围的铁桶一样,出城求救的好几路人马,只有南霁云成功突围。他求到贺兰进明帐下,希望能搬到救兵。可是南霁云到了此处之后,小仆只供给吃喝,却一直不让他见贺兰进明。南霁云满腹急躁,一心想着求援的事,不断催问贺兰进明所在,小仆只说贺兰有公务在外,不能脱身相见,到晚上才能回府。等了大半天,南霁云也没有见到贺兰,因此郁闷不已。

    李伯禽想到之前在贺兰进明屋里的对话,不禁忧心忡忡,忍不住眉头紧皱。南霁云见他似有话说,便问怎么回事。李伯禽将之前贺兰进明的话讲了一遍,道:“贺兰进明颇有推脱之意,大哥此来恐怕要扑空了。”

    南霁云正色道:“李贤弟怎么这么说。贺兰进明身为一方节度,岂能坐视战乱不管?就算他心有顾忌,今天我既然到了这里,拼了命也要搬些救兵回去,否则,如何搭救睢阳几千军民?”

    连隐月点头道:“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无论如何,今晚都要借些救兵。”

    三人又说些闲话,日影渐渐西斜,便有小仆来请。原来贺兰进明设宴已毕,来请南霁云赴宴。

    李伯禽二人道:“大哥先去赴宴,我们也随后就到。”于是南霁云随着那小仆而去。连李二人从小门绕到后厅去。

    连李绕过前厅,从后门进入。还未到厅前,就远远瞅见灯烛齐举,照的四下里如同白昼一般。进了院子,彩锦盈门,处处点缀着雕花玉树,又摆满琼浆玉筵,一派奢华景象。各色仆人往来穿梭,宾客满座。又有伶人乐手,咿咿呀呀的吹唱,热闹非凡。两人连日来参加了不少宴会,但是看到如此盛大的宴会,也不免吃了一惊,都觉得贺兰进明真是费了心思了。四下打量,宾客都已入座,菜肴齐备,美酒满盏,伶人都在一旁候着。贺兰进明也入了席,坐在主位,却不见南霁云。两人有些疑惑,悄悄入座,只等着开宴。

    稍候片刻,丝竹声都停了下来,仆役们都退避一旁,宾客们也都停止了喧哗。张耳从厅下进来,身后领着一个人,正是南霁云。满座宾客都看过去,见那人身材魁梧,英气逼人,堂烛映照之下,身上所披衣甲残破不堪,血染点点,更显得豪气冲天。满座宾客纷纷称叹,连李二人也暗自喝彩。

    南霁云上了厅堂,见上首坐着一个文气将军,便知是贺兰进明。赶紧上前,俯身跪下,戚声道:“睢阳危在旦夕!求将军救我等性命!贼兵三十余万围困睢阳已有月余,张中丞率军死守,才保得城池无虞。城中粮少,不能久战。末将拼死突围至此,请将军速速发兵,杀退贼寇,救睢阳于水火之中!”

    贺兰进明赶紧下座,亲自上前扶起南霁云道:“南将军多礼了。南将军威名远播,本公早已钦佩不已,今日得见,真是此生幸事。救援之事,本公自有主意,南将军不必多虑。将军一路杀伐劳累,甚是辛苦。请先入席,今日席间尽是临淮英杰,本公与众位为将军接风洗尘。”拉着南霁云到上席,挨着自己坐下。

    南霁云眼见满座宾客,怕搅了大家雅兴,惹得贺兰进明不高兴,不肯出兵,只得暂且随贺兰坐下。贺兰进明举杯起身向众人说:“昨夜金星倍明,悬于天之西南,本公暗思必有贵人出现。果然,今天就迎来了南霁云将军,真是贱躯之幸,临淮之幸。南霁云将军英名播于天下,四海之内,都知道南将军武艺绝伦,又有忠肝义胆,真可谓天下英雄之楷模。天下士人,无不感于将军威名,人人思见将军之面。本公今日得见将军英容,真可谓此生无憾,因此特意设宴置酒,邀请满座高朋,为南将军接风。”说罢,一仰头,满饮杯中之酒。满座宾客也都纷纷喝了酒。

    南霁云又惊又疑,起身向贺兰进明做个礼,道:“多谢大人厚爱!今日之恩遇,南八铭记于心。只是眼下睢阳危在旦夕,救援之事容不得片刻耽误。先前南八求救于彭城尚衡而不可得,才辗转至此。将军若再拖延,恐怕睢阳不保。睢阳、临淮,唇齿相依。睢阳陷落,临淮也难以保全,江南也岌岌可危。请将军即刻发兵,驰援睢阳!”

    贺兰进明笑道:“救援之事,我早有谋划,南将军不必心急,权且安坐。本公知道南将军是难得的将才,今晚广邀临淮群英在此相聚,专为南将军陪酒助兴。将军请先安坐,待我为你一一引见。”

    南霁云正待答话,贺兰进明早指着席间一人道:“此人乃是临淮名伎南林江月,受教于太常乐工裴洛儿,曾在长安胡坊献技,名动四方,弹得好琵琶,唱得好胡曲,乃是绝世奇女子。今日不妨听听。”林江月怀抱琵琶应声而起,向南霁云做个礼,坐下来,左手持颈,抚按律度,右手拨弦,玉手轻拂,一支妙曲便铮然而出。南霁云没办法,只好先坐下。

    这一首胡曲回环有度,轻重有分。时而呜呜,似暮云雪原相叠,时而铮铮,如银剑铁矛相击。凄惨惨如孤舟泣妇,孤零零似望月征夫,悲壮声中包含无限诉说之意。一曲弹罢,满座喝彩。贺兰进明道:“南将军以为如何?”南霁云答道:“技艺高超,凡夫俗子不能与之相比。”

    贺兰进明哈哈大笑,道:“此曲名为《黄沙断》,乃是林江月自己创写。昔日疏勒人裴洛儿用琵琶为先皇演奏《火凤》,手之所触,指之所拨,刚劲醇厚,跌宕起伏,极尽推带拢捻之法。先皇为之绝倒,封裴洛儿为太常乐工,留在身边陪侍。林江月曾与裴洛儿有数面之缘,受了些许点拨,便锦上添花,技艺更加精湛了。”南霁云点头诺诺称是。

    贺兰进明又指着席间一人道:“此人是开元间公孙大娘亲传弟子李五娘,深得真传,一出剑舞绝世无双。”李五娘在座间早被南霁云的英气打动,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贺兰进明这样一指,赶紧离座,向南霁云道:“久闻南将军大名,今日能为将军献舞,是小女子的荣幸。献丑献丑,切望海涵。”言罢出席,做个剑势,持剑器迎风而舞。

    果然是风卷雷动,云涌月暗,旷古未有之豪壮舞。风卷舞步,雨挟剑花,利刃破空之声,恰似鹰击长空,舞步腾挪之时,又像雪漫山林。大厅之中,灯烛摇曳,纱幔飘摇,隐隐有雷霆万钧之势。舞罢敛袖,一席宾客称赞不绝。连李二人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壮美的剑舞,不由的也喝起彩来。

    李五娘向着南霁云道:“小女子早年遇到公孙大娘,受其教导,所传技艺之中,以此《西河剑器》之舞为绝。这支舞平日里极少示人,今日在此献给南将军。南将军是征战沙场的猛将,不知道喜不喜欢这支舞?”南霁云却不置可否,无甚表示,只是点头。

    贺兰进明道:“刚才所舞《西河剑器》,是当年公孙大娘为玄元皇帝所献,乃是不传之秘。南将军不妨点评一番。”南霁云仍是没有多余的话,只连声说“好”。

    贺兰进明见南霁云不甚回话,便又指着座间一位人,要为南霁云引见。南霁云忽然说:“将军可否请听我一言。”

    贺兰进明不妨他突然出语,略一停顿,道:“但说无妨。”

    南霁云出席,在众宾客面前向贺兰屈膝一跪,说:“将军为我引见临淮英杰,南八感激万分。只是军情紧急,再容不得半点耽误。贼军三十余万围困睢阳,而守城将士不过数千,鏖战数月,已是人困粮尽,无法再战。将军若再有拖延,睢阳沦陷便在旦夕之间。”

    贺兰进明面有难色,略一沉思,呵呵一笑,道:“将军心念睢阳,本公感同身受。但救援之事万万不能草率决定,否则谋划不全,难免被贼寇算计。调兵遣将,筹备粮草、马匹、器械,这些都需时日,将军稍歇几日,待万事齐备,本公与将军一起杀奔睢阳,如何?”言罢,伸手去扶南霁云。

    南霁云伏在地上不起来,泪如雨下,说:“睢阳被三十余万贼寇围困已有月余,城内粮草早已耗尽,军民只有掘鼠罗雀充饥。守城将士也早已疲惫不堪,难以御敌。请将军念在数千军民份上,即刻出兵。若大人要仔细筹划,南八乞领五千兵马,先去支援睢阳,将军可领大军随后而来。战事危急,耽搁不得,请将军千万施以援手。”南霁云情之切切,满座宾客都为之动容,纷纷向贺兰进明求情。

    贺兰进明迟疑了一会儿,徐徐向大家说道:“诸位之意,本公自然知道。贼军残暴凶悍,祸害环宇,本公恨不能亲执戈矛,手刃贼首,还天下太平。可是世间之事,并非想想那么简单,其中曲折,并非各位能知晓。贼军三十余万席卷而来,势不可挡。其中又多夷人番将,凶狠剽悍,杀戮成性。临淮人口稀少,兵甲不整,仓促间应战,只能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救援之事,关乎睢阳和临淮的生计,更关乎到江南之地的安危,决不能草率。一定要修整兵马,磨砺兵器,备足了粮草,训练好军士,等一切妥当,再谋划迎敌之事。”又向南霁云道,“而今,当此良宵美景,将军不如用些酒食,看些歌舞,以遣连日的疲乏。其后,在敝舍休息几日,等到一切准备停当,我与将军一同杀敌,岂不是一件美事?”说完,示意下人又上酒食。

    南霁云听了这话,心知贺兰故意托辞,才知道果然如李伯禽所言,他确实不想出兵,大失所望,又抬头看到满桌子的珍馐佳肴,怒从心起,起身道:“我杀出重围的时候,睢阳军民已经一月有余都没吃到粮食了,我也早已饥饿难忍。但想到睢阳的军民仍然顶着饥饿同数十万悍贼交战,我心中便耿耿难以释怀,就算有佳肴珍馐在我面前,也不忍独食。”又说:“张中丞派我突围借兵,南八领命而来,现在却借不到半点兵甲,有负重托,愧对睢阳数千军民,更愧对于张大人。但是并非南八不尽力,实在是所托非人。”说罢,嚯然拔出刀来,一刀将左手尾指切斩断,鲜血淋淋。宾客们都惊呼起来,多有不忍直视的人。

    南霁云大声道:“今留一指在此,以证南八无愧于天地。”

    座上李五娘本是热血女子,眼见南霁云胆气如此,感慨难抑,几欲下泪,禁不住说:“南将军义是热血男儿。”又向贺兰进明道:“南将军孤身奔走,为睢阳军民请命,义薄云天,令人为之动容。请将军为睢阳数千条性命着想,速速发兵,早解睢阳之围。”坐上宾客也纷纷为南霁云求情,请贺兰进明发兵。

    贺兰进明面有难色,迟疑说:“诸位且听我一言,临淮荫蔽江南,是险要之地,不可大意。如果我贸然分兵,一旦贼军来袭,临淮恐怕难以保全,江南也要陷入异族之手。左右权衡,仓促间实在难以想出万全之策。”

    南霁云哼了一声,昂首道:“大人既然没有出兵之意,南八也无可奈何。只是将军手握重兵,却置数千大唐子民于贼寇之手,见死不救,叫天下人耻笑。力不能及,犹可原谅;力有所及而不行,人所不齿。南八就此告辞!”说完起身便走。贺兰进明连声呼唤,南霁云始终不回头,大步而去。贺兰进明留之不及,无奈作罢。

    李五娘眼见南霁云转身离去,向贺兰进明道:“五娘早年在江湖上漂泊,蒙将军抬爱,收入府中献舞,才得以衣食无忧,将军对五娘的恩情,我这一辈子都记得。五娘虽然只是舞姬,但也略读过一些书,知道忠义之本,更是仰慕忠义之士。今日见到南将军,便知道世间果然有忠义之人。五娘愿意抛却富足的生活,用此生追随南将军,希望将军成全。将军往日厚恩,五娘来日再报。”跪地叩了三个头,便起身追南霁云而去。

    贺兰进明见到南霁云义气凛然,斩断一根手指,已经惊骇不已。又见到李五娘离座而去,面子上有些难堪,仓促间竟然无话可说。满座宾客也都窃窃私语,惊异于两人的义气。李伯禽悄悄向连隐月道:“就借这个机会,向贺兰进明告别,随南将军一起走吧。”

    连隐月低声回答:“咱们只是两个闲客,不必在现在这个场面上抛头露面。先前已经给过礼物,悄悄的退席就行了。”李伯禽点头。两人便悄悄地离席,向边上的侍从说明离去之意,并请代为道别,紧追南霁云而去。

    连李从小门出了厅堂,快步追赶。眼看李五娘在前边,连隐月叫道:“五娘慢些走,等等我们。”李五娘正埋头追南霁云,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看,竟是连李二人。原来,贺兰进明几次在宴会上将二人给介绍众人认识,李五娘也在席间,因此知道。如今听到二人在身后叫她,李五娘不由的停下脚步,要问问缘由。连李二人赶上来,说明要和她一起随南霁云而去。李五娘诧异道:“李五娘孤身一人,了无牵挂,所以情愿追随南将军。二位为何也要前往?”李伯禽道:“南将军是我结拜大哥,他要走,我自然要随他而去。”李五娘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结伴一起走。”于是去牵了马,三人直追南霁云。

    出了贺兰府邸。三人快马扬鞭,走过几个街坊,远远地看到南霁云策马而行。三人追上去,李五娘赶南霁云面前,勒住马,说:“南将军为什么走的这么急?让我们追赶的好辛苦。”

    南霁云见他们三人从后边赶来,心中疑惑,便道:“事情紧急,还要赶往别处去求救,不敢有丝毫怠慢。刚才李五娘在贺兰府里替我求情,南八十分感激,日后一定有所报答。五娘深夜追来,不知道有何赐教?”

    李五娘道:“将军为国难大义奔走,古之所谓大丈夫,也不过如此。我从小略读诗书,也知道些忠义孝节,因此决意追随将军。”

    南霁云奇道:“五娘有一副侠肝义胆,是女中豪杰,南霁云也十分钦佩。只是如今睢阳被团团围困,已经是死地,你何必随我赴死。”

    李五娘道:“人生最难,莫过于得一知己。与南将军在此相遇,是我这辈子最值得珍惜的事。无论遇到再大的艰难困苦,我都会追随你,万望请将军收留。”

    南霁云仰天长叹,怅然道:“女子尚且如此,贺兰进明却为何这般义薄!”又看看李五娘道:“你如此贞烈,南八也有幸相识。既然如此,以后纵然是有刀山火海,南八也绝不负你。”

    连李二人在一旁,也满心欢喜。李伯禽道:“南大哥,军情紧急,小弟也愿意追随大哥左右,出一点绵薄之力。”

    南霁云听到这句话,胸中热气翻涌,原来在这危难的时候,也依然有秉持大义的人。南霁云抱拳道:“各位侠肝义胆,南八敬服!遇到你们几位义士,也不枉南八跑这一趟。”又想到彭城尚衡见死不救,真是枉做了大唐的官吏。更可气的是贺兰进明这种虚荣浮华的人,张巡率领睢阳军民在前方血战,而他明明手握重兵,却不肯出手相救,还在睢阳的荫蔽下宴饮作乐。百里之外睢阳军民的鲜血,对他们来说如同酒糟泔水一般无所谓,他们所做的只是痛饮杯中的美酒,看那些华丽的歌舞,追逐浮华的虚名。这些败类,枉称一方豪杰!一时间,血气上涌,心头愤恨难当,抬头猛见一物森然矗立,月光映衬之下,檐角悚然可怖,原来是一座七级宝塔。南霁云怒从心起,取出马项下挂着的雕弓,搭弓满弦,朝着宝塔一箭射出。那箭呼啸而去,正中塔身,箭矢入砖过半,只露白羽在外,在月光照射下反射着丝丝银光。

    李五娘三人惊异于南霁云的壮举,面面相觑。南霁云遥指着那支箭,立誓道:“等我破敌回来,一定要擒杀贺兰,以解我心头之恨!”三人这才知道南霁云这是迁怒于贺兰进明。

    李伯禽道:“大哥,如今,要赶快想个救援的去处才行。”

    南霁云道:“真源李贲,有晓畅大义之名,我们可以去那求救。南边有三个小县,虽然地少人稀,但是也值得去试一试。我在三水县附近有一些旧交,也可以作为后援。这样,我们分头行动。李五娘可以去真源李贲那里求援,我去三水县收拾些人马,南边三县就有劳道归真人和李贤弟了。”

    连李二人点头应声。李五娘却道:“我是个普通女子,与李贲根本不认识,也没什么信物。就算去了真源,也难免被人轻视,别说求援,估计连李贲都见不到。就让我和你一同去三水县吧。”南霁云低头想一想,道:“也罢,你我一起上路。”抬头道,“事关大义,不容迟延,大家就此别过,来日在睢阳再见。”于是互相道别,拨转马头,各自绝尘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