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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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浑浑噩噩之中,李伯禽又回到满是星光的夜晚。抬头仰望,一轮圆月悬在天上,柔和清亮的光晕若隐若现。月光泼洒下来,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李伯禽伸出手,那轮明月轻轻落在手中,如同玉盘一般,冰洁润滑,晶莹可人。仔细看去,明月中现出连妹的笑颜,顾盼神飞。李伯禽熏熏然沉醉不已,想说句话,可是怎么也说不出来。正要埋怨自己,那轮明月却忽的脱手而去,李伯禽大惊失色,伸手去抓,可那明月早已飞上半空。李伯禽拔腿去追赶,那月亮却好像利箭一般,飞逝而去,只在夜空中留下银练一般的光痕。李伯禽急了,向着明月遁去的方向紧追几步,却不防一脚踏空,落入万丈深渊。眼前的星空迅速远去,只留下一团漆黑,将他包围。李伯禽慌慌张张,努力挣扎,却无处着力,只能看着微弱的星光一点点消逝,而那轮明月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李伯禽惊怕万分,从心中发出一声嘶吼:“连妹!”

    这一声竟然有了回应,隐隐约约有人在叫“伯禽”,李伯禽猛醒,睁眼惊坐而起,眼前竟然真是连隐月。李伯禽忍不住嚎啕大哭,连隐月也放声大哭,两人拥在一起,泪水落在对方的肩膀上,打湿衣衫。许久,两人才止住哭泣,虽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执手而望,涟涟的泪水顺着各自的脸庞慢慢流淌。半晌,连隐月开口:“伯禽,你终于醒了。”一言未毕,眼中又涌出泪水。李伯禽回应:“连妹,总算见到你了。这一次我们应该再也不分开了吧。”连隐月点头:“再也不会分开了,再也不会。”重逢的喜悦早让李伯禽忘了身上的伤痛,此刻,两人眼中再无别物,执手共诉衷肠,长久的分隔让彼此的心走的亲密无间。

    过了许久,两人才止住话头。李伯禽此时才注意到,自己和连隐月在一所大房子中,自己身处卧榻之上,身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而环顾屋中,则是装饰华贵的各色摆设。李伯禽问到:“连妹,这是什么地方?先前我记得在将你从囚车上救下来,后边又是怎么了?”

    连隐月这才给他慢慢解释。原来,先前李伯禽冲阵的时候,从山林中冲出的那支彪军便是临淮节度贺兰进明的军队。贺兰进明早就派了斥候探查陈州法坛,并且探知有安禄山会从洛阳解送道士到法坛。因此提早埋伏下精兵,要把安禄山的车马全部剿灭。李伯禽以一人之力冲杀数千彪悍贼兵,本来是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贺兰进明的军队冲出来,吸引了贼兵注意力。贼兵抛下李伯禽,转而迎战贺兰进明的军队,这才让李伯禽冲到囚车边。可是即便如此,李伯禽在乱军中也受了重伤。身中数箭,遍体刀枪之伤,命在旦夕。亏得李伯禽命大,贺兰进明的军队大败贼军,这才将李伯禽等人救了回来。贺兰进明听说救回了白云子座下弟子,自然高兴万分,又从别人那知道了被救回的人中还有李太白之子,更是大喜过望,立刻安排人伺候,又让郎中好生医治,好在李伯禽身体健壮,昏迷三天,捡回一条性命。如今所处的地方,正是贺兰进明的府邸。

    李伯禽知道了原委,说道:“你我能捡回这条命,真是得感谢贺兰大人的救命之恩。回头要当面言谢才是。”连隐月点头。

    李伯禽又道:“崔振大人推荐我来贺兰大人处效命,现在看来,正是来对地方了。”

    连隐月道:“崔振?此人是谁?”李伯禽才意识到,两人分开了这么长时间,许多事是连隐月所不知道的。于是李伯禽将他从出逃长安以后,到栖梧山,又到海外扶余之事,详细讲给连隐月听。连隐月听到栖梧山四子时,叹道:“果然是真人。”听到扶余之事,又道:“世上奥妙众多,何时才能洞悉?”讲到老松谷之事,又赞希夷道人风骨潇洒,道:“此人是得道的真人,比之吾师白云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伯禽又问连隐月被囚的日子如何,连隐月深叹一口气,道:“你我分开的那一天,我被大明宫护法神阻挡,无法入内。于是你独自入内搜寻宝剑,我在宫外等候。等不多长时间,却听到警号四起。原来,被囚在太极宫内的众道士和尚凭着我们砸开的锁链缺口,将整条大锁链全部解开,偷偷打开宫门,自己逃跑。可他们跑起来全无章法,只是凭着感觉向没人处狂奔,结果自然是被贼兵发现。贼兵蜂拥而至,四处围捕。我在宫外,只得找隐蔽处藏身,可惜还是被发现。本来,区区几个乌合之众,也不是我的对手。可是等到我击败一小队,剩下的却不在上前,只是将我团团围住,齐声高呼‘曳落河’,不到片刻,就有四个身材魁梧的军汉飞奔而至。”连隐月停一下,问李伯禽,“你可曾记得‘曳落河’?”

    李伯禽细想一下,答道:“我们在康国时,救助咱们的恩公,那位英国公后人曾提起过,‘曳落河’是安禄山的亲卫,全是武艺高强的番人。难道连妹遇见的就是他们?”

    连隐月点点头:“这四个人正是所谓‘曳落河’中人。刚一接手,我就感觉这四个人的功夫远远超于常人。单个人的实力已经不在我之下,四个人一拥而上,真是让我疲于招架。力战片刻,无奈被擒。”

    李伯禽听到这里,懊恼道:“只怪我将你丢下,害得你身陷贼营。”

    连隐月道:“伯禽不必自责。当时情势由不得别人,只该我劫数难逃。被擒之后,贼军将我和抓回的道士关在一起。安禄山喜好虚荣,抓住我们这么多道士,只让我们为他做祈禳法事。这几个月来,我身陷囹圄,正不知道生死何处,却没想到今日又和你重逢。”

    李伯禽道:“此次再相见,不惟天意,更有赖贺兰大人搭救。回头必要好好报答。”

    连隐月道:“伯禽说的是。只是如今,你的伤还没好,你要好好休息,待你痊愈,再说后话。”

    此后,李伯禽专心养伤,连隐月每天在身边照料,两人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全然不知不知时间流逝。李伯禽将息了半个月,就已经能下地了。这天,李伯禽勉强起身,坐在椅子上,和连隐月又说些闲话。门外忽然有人问道:“李郎在否?”

    李伯禽便答:“谁在外边,请进来说话。”

    连隐月去开门。却见一个身穿长衫,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站在外边,身后跟着一个穿灰色长袍的人。

    连隐月一见为首的这个人,连忙道:“是贺兰大人,请进。”将两人迎了进来。原来这个人便是贺兰进明,今天特意来看望李伯禽,李伯禽赶紧挣扎着起身行礼。

    贺兰进明进门就笑道:“李郎安好啊。”

    李伯禽躬身道:“吾妹重见天日,小生捡回这条性命,全赖大人。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连隐月也在一旁附和道:“这几天,我和李兄一直商议,等他养好了伤,任凭大人驱策。”

    李伯禽又道:“正是。我本来也是受人举锏,来贺兰大人处效命。如今,机缘巧合,正好遇见大人,正是上天要我为大人尽犬马之劳。”

    贺兰进明摆摆手,呵呵笑道:“二位不必如此。驱逐贼寇,救万民于水火,是本官使命所在,不敢受人褒奖。”又将李伯禽打量一番道,“本来早就要来探望,一来事务缠身,二来不想打扰李郎养病。今天正好落得空闲,来看看李郎。如今看你能下地,气色也不像先前那么虚弱,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我也就放心了。”

    李伯禽道:“承蒙大人照料,况且本来都是些皮肉伤,很快就能好起来,有劳大人费心了。”忽然想起一事,又道,“我受崔振大人举荐,到大人门下效力。本来早就应该拜见大人,只是中间耽搁。现在当面请大人接纳。”说完,让连隐月取来搭袋,找出崔振的举荐信,双手递给贺兰进明。

    贺兰进明接过信,打开看了一遍,向着李伯禽道:“崔振大人与我是旧相识,他推荐你来,我自然不会推辞。”合上信交给身后的灰袍随从,又道,“李郎是李太白之子,连姑娘又是白云子座下高徒,我仰慕已久,只是无缘拜会,如今正好机缘巧合,在我府里相见,我高兴的很。你们就此住下,有什么难处只管向我说。”李伯禽和连隐月连声称谢。

    李伯禽道:“如今贼寇压境,正是用人之时,我的伤一旦养好,一定听后大人调遣,上阵杀敌。”

    贺兰进明呵呵笑道:“李郎果然血气方刚,是个好男儿。”几人又说些闲话,贺兰进明念及李伯禽需要休养,便告辞走了。

    等贺兰进明走后,李伯禽道:“此人倒是十分和善,不同于其他官宦。”

    连隐月道:“的确。这个人无论是说话,还是行事,都得体大度,又不失礼法,是个不同一般的人物。”自此,两人便在贺兰进明的府邸里住下。李伯禽的伤数着日子就好起来。连隐月陷在贼营的时候,缺吃少穿,受了些苦,又饥又瘦,在这里静养,脸色也慢慢红润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

    经过一个多月,两人都复原的差不多了。这天,贺兰进明差人邀请两人赴宴,两人忙不迭称谢,准备赴宴。又问是何宴会?来人答话,贺兰进明在花园做了一个酒宴,选在月望之时,大宴宾客,名曰“吟月宴”。连李二人得此盛情邀请,不敢怠慢,便早早收拾,准时赴宴。

    到了赴宴之时,两人一同前往。到了花园,便见灯火阑珊,烛影飘摇,又有亭台凉阁,远近错落。驻足细听,还有丝竹之声,冉冉袅袅,飘然于耳中。连李大为惊诧,没想到国家战事正紧,此地却有这般闲适天地。二人轻轻走下回廊,四下里慢慢观察。只见亭阁假山层叠之间,幽径蜿蜒,沿着小径,尽是些水藤弱花,在烛光摇曳中影影绰绰。环转来回,绕过几重假山,眼前豁然一湖碧水,芙蓉向晚,青萍伴月。碧水中间,几座楼榭歌台,里边灯火通明,人影涌动。连、李二人正在猜测之时,迎面两个小仆,问道:“二位可是李伯禽和道归真人?”李伯禽道:“正是。”那小仆道:“主人正在等你们,请随我来。”便领着二人到湖中心最高大的歌台里去。

    两人进了歌台,才发现这里流光溢彩,热闹非凡。这个歌台其实由十多个临水的小亭台组合而成,湖水穿过这些亭台,成为曲折的水道。水道里漂浮着竹篮木盒,盛满美酒琼浆,宾客临水而坐,随意取用。这十多个小亭台围绕着一个大歌台,上边十数个美艳妖娆的舞伎,正在跳着西域胡舞,让人眼花目眩。坐间纱幔飘飘,台上舞伎翩翩,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宾客觥筹交错,来往应和,整个湖中之人皆熏熏然不知所处。

    连李二人惊讶于所见。眼下,贼寇席卷中国,两京尽失,朝廷流落,临淮是江南重镇,虽不说要如何厉兵秣马,可当此战事正酣之时,如此宴饮取乐,倒着实让二人吃了一惊。

    连李正不知所措,贺兰进明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二人身边。他醉眼惺忪道:“二位总算来了,来来来,我来为你们引见。”抬高声音道,“诸位慢些饮酒,且听我一言。”

    坐间乐声、说话声都渐渐停下来,宾客们都隔着亭台远远看着贺兰进明和连、李二人。贺兰进明朗声道:“诸位宾朋,让我来为你们引见两位嘉宾。”说罢,拉着连、李二人道,“这两位,一位是当朝大诗人李太白之子李伯禽,一位是白云子座下高徒道归真人。”众人闻言,都惊呼起来。

    贺兰进明待呼声停下,又道:“这两位一直隐于民间,难得一见。如今,机缘巧合,正好都在舍下做客,这是敝人的荣幸,也是诸位的荣幸啊。”此言一出,满座都是赞叹之声。

    贺兰进明又道:“敝人不胜酒力,各位要替我尽地主之谊,不能慢待了二位贵客。”众人都点头称是。

    贺兰进明安排两人坐下,嘱咐仆人好生伺候,自去作乐。宾客们都来相认,拉着两人说些称颂风雅之言,又要敬酒。连李二人完全不提防有这样的场面,又不擅辞令,只得左遮右挡,狼狈不堪。宴会直到深夜,还没有结束的迹象。连李二人被客人劝酒,虽然极力推辞,却也跟着喝了不少,又加上歌舞喧嚣,都有些困烦,准备辞了贺兰进明,回去休息。才要起身,却发现贺兰进明已经走了过来。二人赶忙起身施礼。

    贺兰进明已有十分醉意,道:“二位贵客,不知今晚是否尽兴?”

    李伯禽道:“这样盛大的宴会,是小生平生所未见。大人如此款待,让我们二人受宠若惊。”

    贺兰进明哈哈笑道:“你们二人,一位是大诗人之子,一位是国师的座下高徒,我能请到二位做客,简直高兴的很。”说着,手指着那些亭子,道:“不瞒二位,我的座上宾可都不是一般人。你们看到的这些宾客,不是州官,便是富豪,全都是一方名望,泛泛之辈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又收回手来,挽着李伯禽的手臂道,“不过,这些人的分量全都比不上二位,你们俩才是我请到的最耀眼的客人。”说罢,自顾自哈哈大笑。连李二人在旁边尴尬不已,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答话。

    半晌,李伯禽道:“大人,我们二人想先行告退,特向大人禀明。”

    贺兰进明皱眉道:“如此良宵,为何要回去?难道嫌我酒宴不够热闹,慢待了你们?”

    连李二人连说“不敢”。李伯禽道:“这样盛大的宴会,又有这么多贵宾,我们二人实在是大开眼界,也想多留一会。只是我新伤未愈,熬到这么半夜,实在是疲乏得很,所以想回去早些休息。”

    贺兰进明一脸遗憾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留二位了,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回复了元气再说。”又一手抓着李伯禽,向着二人道,“二位也不用担心,在我这里,这样的宴会常常有。今天没尽兴,改天一定让你满意。”说罢,哈哈大笑,摇头晃脑自去了。

    连李二人便赶紧收拾离开。出来的路上,仍见许多小仆,来来回回,往歌台里去伺候。走过来时的幽径,回头仍见阑珊的灯火,耳边还有渺渺乐声。出了花园,才被高墙遮住光亮,耳边也没有那些聒噪的声音。连隐月素来不喜欢喧嚣,李伯禽也不太适应这样吵杂的场面。两人回到住处,耳根才稍稍清静一些,又加上极度疲乏,也没有多余的话,各自休息去了。

    令两人没有想到的是,真如贺兰进明所说,这样的夜宴真是太多了。隔上五天七日,便会有小仆来请二人参加宴会。开始的时候,连李二人以为只是寻常宴饮,又却不过情面,应命赴约。去了几次,才恍然大悟其中深意。

    原来,贺兰进明其实好名声,喜风雅,因此府中聚集了许多喜好铺张,附庸风雅的门客。江湖豪杰,文人墨客,纨绔子弟,风月浪人等等,如蚁聚虫附一般从各地赶来,攀附与他。贺兰进明也乐得招揽如此多的门客,隔上几日,便召集门客设宴作乐,又广邀临淮名流,可谓是纵享欢愉,笙箫不绝。前者也是因为探知解送至陈州的那些道士中多是得道的老神仙,才下令阻截,只是要把这些人聚到门下,自抬声价,倒是顺便救了连李二人。

    在李伯禽看来,崔振推荐他来贺兰进明处,贺兰进明必然是个公忠体国的一方节度,况且自己和连隐月还受其搭救,因此自始便对其十分尊敬。可是经过这半个多月来的接触,才看清楚,原来贺兰进明是个喜好虚名的浮夸之徒,这让二人大失所望。因此,其后几次宴请,连李二人都托词不去。

    这一天,贺兰进明又派人来请,连李二人实在不想去惹那份嘈杂,极力推辞。来人只得走了。稍待,又来几位小仆,还是来请二人去赴宴,二人仍是拒绝。隔一会,又来一人,却是那天跟在贺兰进明身边,穿灰衣长袍的人,领着几名仆役,带着几样锦盒。那人进门便笑呵呵的向连李作揖,道:“在下张耳,奉节度大人之命,特来看望二位。略备薄礼,请二位笑纳。”说着,便让几个仆役把带着的锦盒放下。二人连忙推辞。

    李伯禽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住在节度使的府上,已经多有叨扰,怎么还敢要这么多东西。请赶紧收回吧。”

    张耳道:“这是节度大人的意思,二位就不要推辞了。况且,这礼物并非是寻常物件,你们看了一定喜欢。”

    李伯禽道:“那更使不得,我们二人何德何能,怎敢平白无故受节度大人的厚礼。”

    张耳呵呵一笑,并不答话,只是让仆从打开那几样锦盒,让二位观看。那锦盒一打开,连隐月便吃了一惊,李伯禽上前观看,也大吃一惊。

    原来,那些锦盒里分别装的是一柄七星宝剑,一条银丝皮鞭,一把麈尾拂尘。这些都是连隐月的随身法器,她被俘虏时全让安禄山搜刮去,却在贺兰进明营救连隐月时全部寻回。这份大礼,简直让连李二人又惊又喜,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耳看着二人神色惊异的样子,呵呵笑道:“二位,这下不推辞了吧。”说完,自顾坐在独椅上。二人不敢怠慢,李伯禽连声赔谢,连隐月也急忙泡好茶水端上来。

    张耳不慌不忙,向着二人道:“二位不用客气,请坐下,咱们也好叙话。”待连李二人坐定,张耳才道:“节度大人特别关照过,二位是府上的贵客,让我无论如何也要照顾好。万一有所怠慢,节度大人可要找小的不是了。你们在府上住了这么久,也没多少换洗的衣衫,所以小的今天还特别备了几件衣服,给二位送来。”原来其余的几个锦盒里,盛的是送来的衣物。

    连李二人无法再推辞,只得收下。张耳又和二人叙写闲话,无外乎“伤养的的如何?”、“住的习惯么?”等等客套话,连李二人一一作答。张耳又问起道门之事,连隐月便陪他畅谈。聊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张耳起身告辞,连李二人便恭送他出门。

    回到屋里,二人都觉得奇怪。李伯禽道:“这个张耳,就这样走了?”

    连隐月道:“本以为他来,又是为了让咱们去赴宴,没想到,他坐一会就告辞了。真的是让人猜不透。”

    李伯禽沉思道:“他这样登门拜访,送回你的法器,又送了这些礼物,只是想请咱们赴宴,可咱们却拒绝了,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连隐月摇头道:“他送回我的法器,自然是有恩与我,我日后自有报答,但是这样的宴会,我实在不愿参加了,徒费心神而已。”

    李伯禽道:“宴会自然不必去。不过,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不如就此别过贺兰进明,另寻他处,连妹觉得如何?”

    连隐月听了,沉吟半晌:“你说来听听。”

    李伯禽道:“如今不比太平时节,贼寇肆虐,国家破败,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咱们就算没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也应该尽自己所能,报效国家。就算不为大唐效微薄之力,也绝不能在这里旷日持久的宴饮作乐。”

    连隐月抬头,看了李伯禽一眼,笑道:“这怎么和我以前认识的李伯禽有点不一样呢?”

    李伯禽道:“怎么个不一样?”

    连隐月道:“我记得在郑家村时,王世宗邀请你一起去灵武,为朝廷效力。那时,你一力推脱,说自己是山野小民,并非庙堂之器,不愿和王世宗去。怎么此时,你忽然又念及国家危难,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力了?”

    李伯禽笑道:“我本来是一名农夫,守着些田产,悉心经营,只想着用双手来挣一个家业安生,从来没想过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这个想法一直从未改变过。可是天下的事情都难以预料,我也没料到自己会改变初衷。”

    连隐月道:“哦?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李伯禽看着连隐月道:“就是从你被安禄山抓走之后,我的想法就开始慢慢改变。”

    连隐月道:“李兄不妨说来听听,是怎么个改变法?”

    李伯禽缓缓道:“你身陷敌营那晚,那些被囚禁的道士、和尚和胡教祭司砸开枷锁,要逃出长安城。我和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跑,只有鸿烈真人和我以及不多的几个人逃出生天,其余的人都被抓了回去,有的还被当场斩杀。”

    连隐月神色黯淡,道:“贼兵都聚在长安城,想逃出去,谈何容易。”

    李伯禽叹口气,道:“那些囚众里也有各大道观庙宇里的高手,可是在如狼似虎的贼军里,一身拳脚功夫却排不上多少用场,稍微抵抗,就只能任人宰割。”

    连隐月点头道:“聚在长安城中的叛贼成千上万,全是如狼似虎的番人。这么多人一起涌上来,纵然是武艺绝伦的高手,也难以抵抗。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那些囚众不过百人,就算武艺再高,在千万虎狼一般的叛贼面前,也只有任人屠戮的份。”

    李伯禽道:“连妹所说,正中要害。和鸿烈真人拼死逃出长安后,我便在想这个问题。当晚,几百高手要一起冲出长安城,却被蜂拥而至的贼兵驱逐追赶,困在瓮城中,受尽戏谑。就算最后逃出城去,也被骑兵追捕,只有少数人生还。这些高手虽然拳脚功夫了得,可在千万凶狠暴虐的的贼兵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数百人被瞬间冲散,然后被各个击破,擒杀殆尽。后来,我仔仔细细的想,仅靠个人的力量,想打败这样的贼军,救你出来,无异于痴人说梦。唯有依靠更强大的军队,一起作战,才能彻底打败他们,将你从贼窟中救出来。”

    连隐月道:“伯禽有这样的想法,真是难得。世上总有一些人,做一些慷慨意气的白日梦,总以为仅凭自己,就能拼出怎样的天地。岂不知,仅凭一腔热血,便投入到滚滚红尘中,只能是不知所踪,声息全无。”

    李伯禽道:“在栖梧山上,我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便毅然追随崔振,想尽一点微薄之力,同他去扶余借兵,回来平叛。并且自此参军,直至打败安禄山。”

    连隐月叫一声“好!”道:“李兄如此深明大义,小妹佩服。”

    连隐月这么一说,李伯禽倒不好意思起来。李伯禽忽然望着连隐月道:“朝廷承平日久,不知有战。安禄山突然反叛,朝廷仓促应战,却节节败退,大半河山都入敌手。天下能调集之兵屈指可数,所以才四处借兵。我本以为,借兵不成,平叛便又少了一股力量。退敌之日更不知道在何时,救你出来的希望更加渺茫。”说到这里,抚着连隐月的脸,道,“却没想到,偶然间就打听到你消息,又赖贺兰进明之力,才得以将你救出来。人生际遇真是难以捉摸。”停顿一下,深情道,“如今,好不容易又在一起,以后的日子,只愿你我再不分离。”

    四目相对,胜却千言万语。这半多来,磕磕绊绊,终于能再次相守,实在是天大的不容易。相聚如此难得,绝不能轻易松手。连隐月也点点头:“再不分离。”李伯禽将连隐月轻轻拥入怀中,肩背轻摩,一颗心止不住的颤动。这一刻的去而复返,仿佛经历了整个岁月的等待。只愿再无分别,从此携手共悲欢。

    连隐月靠在李伯禽肩上,道:“我还被关押在长安的时候,缺衣少食,每天都苦不堪言。到了夜晚,连御寒的衣物也没有。冷风从屋外灌进来,将人冻的无法安眠,我只有蜷起身子取暖。那段时间真不知道是怎样熬过来的。”

    李伯禽心中一阵酸楚,抚着连隐月的背,低声道:“自此,连妹再也不用受那些苦了。”两人相拥得更紧,彼此的慰藉让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

    良久,李伯禽道:“连妹,你我如今已经相聚。而我却要参军,你怎么想?”

    连隐月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先前,他还只是一个想置身事外的农夫,如今,竟然隐隐有胸怀天下之志。

    连隐月道:“进则为天下人请命,退则向江湖中求生,皆是为人之道。伯禽,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永远和你同行。”

    李伯禽欣喜道:“连妹所想果然和我不差。”

    连隐月忽然道:“贺兰进明是一方节度,本来是你从军的好去处,可惜此人似乎并无杀敌之心,只守着自己的地盘,整日作乐,真是让人丧气。”

    李伯禽道:“所以,我想向他辞行,去灵武投军。”

    连隐月道:“你什么时候去向贺兰辞行,我同你一起走。”

    李伯禽道:“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绝不往后拖延。我明天就去拜辞贺兰。”

    商议已定。李伯禽虑及自己和连隐月受贺兰恩惠,要回赠礼物,以表心意。可是两人身无长物,只得选了两件随身的物件,权表感谢。一件是在扬州分别时,崔元宝送给李伯禽的一条对蝠文锦裹腰,一件是连隐月随身带的十三子白玉流珠。李伯禽将两个物件分别用锦盒盛好,以备明天拜访贺兰之用。两人当晚又计议去灵武的行程,直至深夜,方才安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