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记
字体: 16 + -

第14章

    张易山别了希夷道人,不敢稍有耽搁,即刻拔营,快马加鞭向皇城日夜兼程而去。傍晚之时,便赶到皇城脚下。进了皇城,张易山也不休息,带着梁探云并崔元宝等人进宫禀报。扶余国君听闻玉玺被寻回,大喜过望,在金殿之上接见众人。张易山呈上玉玺,又禀明猛虎无法寻回,愿自领其罪。扶余国君见玉玺已寻回,倒不理会猛虎的事,赏了张易山,释放崔振与崔元宝等人相见。张易山将这几日之事一一禀明,又将老松谷之事细细的讲了,并引见梁探云。扶余国君见梁探云才气过人,谈吐有度,十分欢喜,亲下金阶,挽手相谈许久,不顾他人。崔振问起借兵之事,扶余国君却不置可否,崔振无奈告退。其余诸人便各自退下,扶余国君独留梁探云在宫中,彻夜相谈。

    崔元宝、李伯禽将崔振迎回别院。崔元宝忧心崔振受了委屈,心中戚戚焉不能释怀,崔振却让他宽心。原来扶余国君并未为难崔振,只是将他软禁起来,每日还供给酒食。崔振反倒利用这个时机,联络自己的随从,托人向扶余国君的近臣说情,试图劝说扶余国君回心转意。崔元宝听到这里,方才放下心来。崔元宝又将此去老松观的奇闻讲给崔振听,崔振听完,连连惊叹,只道世上奇闻秘录何其多。几人闲聊一会,各自睡下。

    第二日大清早,众人还未起身,便有仆役来报,说张易山来访。崔振等人赶紧整衣相见。原来,张易山自与希夷道人相见之后,心中念念不忘,昨日回复了皇命,今晨便迫不及待想要再访老松观,特来邀崔振等人同去。李伯禽倒是十分乐意同去,崔振却要留下,想再亲近扶余国君内臣,只盼能让扶余国君回心转意,尽早借兵,崔元宝也要随崔振留下。这么一来,李伯禽倒有点不好意思。崔元宝道:“李贤弟尽管前去,老叔这里有我相随,你不必操心。”崔振也让其放心前往,李伯禽方才同张易山上路。

    张易山和李伯禽各骑一匹马,走走停停,到了下午时分,才赶到老松谷。到了观前,仍见观门轻掩,无人来往。两人推门而入,徐徐进观。寻遍前后几座屋子,只见房舍俨然,竹具整齐,却不见有人。两人转到观后,却见希夷道人正在观后独自修补围墙,正弄得满手泥浆。

    希夷道人见了两人,起身歇一口气道:“又与二位相见了,贫道满手是泥,失礼了。”

    张易山向希夷道人拱拱手,道:“道长为何独自在此干活,其余人呢?”

    希夷道人呵呵笑道道:“道徒各自修行,我趁今天天气好,自在观中擦拭三清祖师像,冷不防听见观后有声响,转到后边,原来是后墙年久,垮掉一块。小道都在观外,一时间也叫不回来,因此自己收拾收拾。”

    李伯禽道:“道长可别累着自己。让我来帮道长吧。”说着便挽起了袖子。

    希夷道人忙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来干活。”

    李伯禽却道:“道长何必如此见外。”说着,便接过泥瓦、泥盆,干了起来。张易山也上前一起帮忙。李伯禽自小在家,熟悉各种农活,修屋筑墙自然不在话下。张易山却是养尊处优小半辈子,这样的农活完全不能下手,只在旁边帮递。

    日头渐西,后墙终于修补完毕。三人回观中打水冲洗,冲洗完毕,在三清殿前散坐,稍稍歇息。山中清风徐徐而来,吹拂筋骨,倒是十分舒爽。三清殿居高临下,正好俯视谷中壮景。淙淙流水,摇曳山树,全都被落日余晖浸染,姿彩艳丽。叶木起伏间,屡见青藤怪石,又伴着丛生的花草,一片欣欣向荣。偶有归巢飞鸟,闪掠而过,只留下回响不绝的鸣叫声。

    张易山见此美景,心胸大开,慨然道:“天下至景,尽在于此啊。”又向希夷道人道,“昨日与道长叙谈,相见恨晚,因此今天又来拜见道长。”

    希夷道人道:“老松观素来少有人至,你们能来相聚,贫道也高兴得很。昨日来去匆忙,今天正好畅聊。”

    张易山问道:“正是如此。”接着问道,“道长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敢问道长年岁几何?”

    希夷道人想想道:“山中岁月无度,我也不记得年月如何,粗粗算来,贫道也已年逾古稀了。”

    张易山道:“道长真是养生有方,似你这样的相貌,依平常人来看,只像中年男子一般。”

    希夷道人呵呵一笑,道:“观内清闲,不似山外劳神。”

    张易山又问:“老松观深藏山谷之中,人迹罕至,道长如何收纳弟子,支持山门?”

    希夷道人道:“老松峰奇险,常人自然不来。但也多有误入此地的采樵赶山、避祸寻仙之人,他们寻不着出路时,我就出手相助,供给饭食,引他出谷。其中多有愿意结发修行的人,我就收在门下。到如今,便有了这七八个道徒。”

    正说间,梁执松怀抱三瓮,徐徐而来。见到三人,喜出望外,连忙上来打招呼。李伯禽见这三个瓮大如车轮,累累相叠,梁执松却抱着坦然而走,不禁赞叹其功夫之深。

    希夷道人问:“执松,你这抱得是什么东西?”

    梁执松放下瓮,道:“师尊怎么忘了?三年前,我酿了六瓮果酒,埋在西边高岗上,今天忽然有了兴致,想拿三瓮出来尝尝。”又道,“今日清早,便有青鸟盘旋,我就猜想必有喜事临门。没想到是贵客又访,真是一见大好事。不妨就此满饮几杯,如何?”几人都说妙极。

    于是就在院中摆上桌椅,梁执松去厨下寻来几个碗,倒上酒,道:“山中清苦,连几个酒杯都寻不找,只有几只破碗,权且当做酒器,以迎诸位。”其余人都说无妨,互相劝解,畅饮碗中之酒。

    张易山一饮而尽碗中酒,赞道:“清香凛冽,也是酒中上品啊。”

    梁执松道:“我这酒,摘山果,取山泉,自酿而成,比不得国中好酒,可是纯然天成,自有几分清香。”几人又喝几碗。

    梁执松向着李伯禽道:“前者同李贤弟切磋武艺,本以为李贤弟精通锏法,必然在拳法上也有涉猎,于是贸然动手,没想到李贤弟对拳法不甚了了,因此有所冒犯,请李贤弟谅解。”

    李伯禽羞道:“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希夷道人向梁执松道:“既然他不通拳脚,你何妨教他几招?”

    梁执松道:“师尊所言,正合我意。”又向着李伯禽道,“世间武艺,本来不分高下。而唯有习武之人,才现出差异,武艺与其人,可谓相得益彰。一套武艺,要是磊落飘逸之人练习,必然高妙神异,要是卑鄙下作之人练习,也自然会变的猥琐粗陋。我看李贤弟宽厚赤诚,也是个练武之才,借这个机会,我将本门拳法传给你,想来贤弟自然能与其相融相通。”

    李伯禽高兴道:“道长抬爱,小生感激不尽。”于是梁执松便引李伯禽到院中宽敞处,慢慢教习。

    张易山对谷中生活颇有兴趣,不时发问,希夷道人则一一解答,两人互与把盏,相谈甚欢,等到他们酒过几巡,这边梁执松已经将一套拳法教完。李伯禽颇有天赋,短短时间,就将要旨领会。李伯禽便问这套拳法名称,梁执松道:“此乃本门秘学,叫做服气精义拳。”

    李伯禽听了这名字,不禁皱眉道:“这名字如何这样耳熟。”想想道,“对了,连妹也会这套拳法。”

    梁执松奇道:“哦?先前,你说你的长生锏法是授自令妹,现在的这套拳法,你说令妹也会,令妹到底是什么来历?”

    李伯禽道:“我连妹是白云子座下弟子,她的武艺全是白云子传授。”

    梁执松挠了挠头,道:“白云子?这一定是中土的道人,我可从未听说。”

    希夷道人早听到他们的谈话,接话道:“如果按李郎所言,他的武艺授自其妹,其妹又出于白云子门下,那一切便可解了。”

    梁执松和李伯禽听了这话,移步过来,李伯禽向希夷道人道:“难道这其中又有什么往事?请道长说来听听。”

    希夷道人缓缓道:“昔年,天一道人在中原之时,曾收下数个弟子,白云子便是其中之一。白云子将天一道人的绝学全部学到手,没想到传到了李郎这里。而天一道人又是我门师祖,所以李郎的武艺与本门其实出自同源。”

    梁执松和李伯禽先前在青石崖切磋武艺,梁执松赞叹李伯禽会使用长生锏法,而李伯禽也惊异于梁执松会使用上清含象剑法,当时两人都迷惑不解,现在听希夷道人这么一说,全都明白了。

    张易山在一旁插话道:“我练习的皇家锏法和李郎的锏法也大同小异,莫非也有渊源?”

    希夷道人道:“天一道人曾经和虬髯客共同起事,他们也互相学习对方的武艺,取长补短,因此虬髯客也会使长生锏法。你练习的锏法既然是皇宗独有,自然是传自虬髯客。而李郎的锏法又是传自天一道人,这么说来,你的锏法和李郎的锏法确实同源。”

    梁执松感叹道:“想不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李郎远在中土,张将军是当朝大将军,我观中门人世代隐居山中。看似毫无联系,武艺却是同根同源。今天我们在此相聚,真令人感叹人生际遇之神奇。”李伯禽和张易山也都唏嘘不已。

    张易山忽然想到一件事,向希夷道人道:“另有一件事请道长解惑。”

    希夷道人道:“但说无妨。”

    张易山道:“我有一柄钢锏,乃是皇家宝物,授予历代大将军。此钢锏用精钢打制,纹路清晰,手柄处雕饰精美,盘口雕成盘龙形,称作‘真龙锏’,天下无双。但是前时所见,李贤弟也有一柄钢锏,形制、雕饰竟然与真龙锏一模一样,让我大为惊奇。道长见多识广,知道这两柄钢锏之间的来历么?”

    希夷道人道:“将钢锏给我看看。”张易山平日将钢锏用牛皮封套护着,系在腰间,李伯禽却只用布裹了。这会两人都拿出来,递给希夷道人。

    希夷道人接过两柄锏来,仔细看了,问道:“张将军所说,他这柄钢锏是皇族所特有,世代相传。那么李郎这柄钢锏从何而来?”

    李伯禽道:“前次没有向张将军实言,只怕泄露恩人行踪,今日对着道长,我就把这柄锏的来历说清楚。我这柄锏叫做“清平锏”,原是前朝李英公之物,乃是太宗皇帝感念李英公征战有功所赐。后因李敬业之事,其宗族远迁西域避祸,诸样中原物件都已遗失,只将这柄钢锏完好的保存了下来。去年我和连妹到西域,机缘巧合,李英公后人将其转赠给我。”

    希夷道人听完,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将两柄钢锏分别递还给二人,道:“这两柄钢锏的来历我已经知道了。”几人忙问如何。

    希夷道人缓缓道:“这还是要从本门师祖天一道人说起。天一道人博览古籍,长于谋略,且又精通武艺,曾在异人处求得两只一模一样的钢锏,视作至宝,秘不示人。他与虬髯客在太原见到李世民,与其对弈交谈,被其神采折服,于是决定和虬髯客弃中原而走,另谋大事。天一道人自以为遇到虬髯客和李世民,是人生一大幸事,于是将钢锏分赠虬髯客和李世民,以存证太原对弈之事。想来,其后之事,便是虬髯客将‘真龙锏’世代相传,而李世民则将‘清平锏’赐予社稷功臣,而后辗转到李郎手中。这便是两柄钢锏的来历。”几人听完,啧啧称叹。张易山和李伯禽没想到两人竟然有这样的缘分,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希夷道人又道:“其实,这两柄钢锏并非叫‘清平锏’和‘真龙锏’,而是自有其名。”

    张易山和李伯禽齐声问道:“是什么名字?”

    希夷道人道:“这两柄钢锏,一名‘青元’,取东方之始之意;一名‘相羊’,出自屈原‘聊逍遥以相羊’一句。天一道人取这样的名字,是为了应和大道。尔后,虬髯客和李世民才分别为它们重新取了名字。”

    张易山和李伯禽都惊讶不已。张易山对李伯禽道:“没想到你我竟有如此缘分。”

    忽然又兴致大发,道:“不如我们来比一比,看看这青羊双锏到底如何。”

    说罢,自己拿起真龙锏,在庭院中舞了一番,李伯禽也拿起清平锏,共舞相合。一时之间,满院生风,挥击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张易山舞锏,挥斥八方,犹如泰山压顶,势不可挡;而李伯禽舞锏,则开合有度,正如大军临境,徐徐而动。一个张扬,一个敛沉,二者相和,恰似风贯长林,潮击空崖,气势磅礴而进退自如。希夷道人和梁执松都啧啧称叹。

    梁执松叹道:“同样一套锏法,在不同的人手里,竟然呈现出不同的气象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希夷道人道:“人皆有其性,而武艺随性而成。暴戾之人用之,杀伐四起,侠义之人用之,河海清一。取性不同,气象自然也不同。”一套锏法舞罢,两人收起兵器,互相称叹,视为知己。

    希夷道人赞道:“二位都将长生锏法练得炉火纯青,一个大开大合,一个沉稳敛静,真称得是上个中高手。单锏尚且如此,若是双锏相和,必然是攻守兼备,无往不胜。”

    两人听到希夷道人的赞赏,都兴奋不已,梁执松也拱手相贺。几人坐下,又饮了几碗酒,谈笑欢畅。张易山其时熏熏然已有醉意,取酒在手,向着希夷道人道:“我长于深宫,未曾出过远门。前日到了老松谷,见花树繁茂,鸟兽欢悦,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等福地洞天,真是大开眼界。又见到道长清逸潇洒,是得道的真人,小生十分仰慕,请满饮这碗酒。”

    希夷道人欣然应允,喝了一碗酒。

    张易山又向梁执松道:“梁师兄不妨也喝一碗。”于是又同梁执松喝了一碗。又倒了一碗,向李伯禽道:“能认识李贤弟这样的好友,真是平生之幸。双锏相和,更是从来未有的快事。来来来,我敬李贤弟一碗。”

    李伯禽取碗欣然而起,道:“如今之人,但凡有些权势,就傲气凌人。可是张将军身居高位,却待人亲善,又兼文韬武略,能遇到将军也是我的福分。不敢受敬,咱们一起喝了这碗便是。”两人一仰头,喝光了碗中之酒。

    酒碗交错,已是月明星稀之时。张易山忽然兴尽悲来,怅然道:“山上虽然冷清孤僻,但却逍遥自在,不受约束,真是人间仙境。”

    梁执松道:“张将军怎么忽然有这样的感叹?”

    张易山愁容满面,道:“我虽生于皇家,却是个庶出,自小,父亲就不知所踪,虽然有一个姐姐,但早嫁与当朝宰辅之子,不得相见,因此只与母亲相依为命。及至十岁,母亲也撒手而去,我自此便孤身无依。我虽为皇族,生来富贵,可处处受人指使摆布。我生来喜好拳脚功夫,可是宗族老师偏偏对我下了一个‘贤谋之才’的评价,只让我读什么圣贤书,稍有学武之意,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教训。甚至专门为我设‘圣贤思礼问对’,半月之内,每天三次,让人不堪负重。说到这里,张易山已是神色憔悴,悲不自胜,“好不容易挨到年长,皇兄即位,给了个一个大将军之位,我本以为能解脱约束,在校场驰骋,没想到却只是虚衔,让我在宫中陪侍,连行营都没去过几回。”张易山又满饮一碗,“这些其实也是小事,不说也罢。然而就算我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还是受到猜忌。自皇兄即位以来,一切事务都不让我插手。我转念一想,做个傀儡将军,自乐藩王,聊过一生,也就如此罢了。可皇兄依然不肯放手,处处欺侮,高压之下,我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触怒皇兄。”张易山满眼悲伤,叹道,“我虽然人在宫中,但却如同身处囚牢一般,实在是心无所归。”

    希夷道人道:“张将军怨气甚重,一则因为身不由己,二则因为皇权倾轧。依贫道看来,实在不应如此。”

    张易山慢慢抬起头,道:“道长为何这么说?”

    希夷道人道:“人生在世,固然各有其志,然而终究要与他人来往,岂能真正独善其身?将军钟情于修习武艺,自以为受了宗族束缚,怨气破重。可是宗族细心教导你,无非是希望你能成为股肱之臣而已。你却自以为身不由己,因此闷闷不乐。贫道以为,这大可不必。”张易山默默无语。

    希夷道人又道:“至于皇权倾轧,则更不必放在心上。历来庙堂难登,也不独是你一个人的难题。”张易山不回话。

    希夷道人继续道:“种种难题,其实只因别人并不真正了解你。”

    张易山道:“皇族之人,尽是兄弟姐妹,血缘相通。况且我与皇兄自小就在一起,怎能不互相了解?”

    希夷道人道:“这世上,唯有自己才能真正了解自己,旁人无论如何亲近,都不能触及其真心。你宗族之人既然不能了解你,自然不知道给你的其实是难以承受的重担。你的苦闷便由此而来。”

    张易山苦道:“如果真如道长所说,那如何能让宗族之人真正知我之所想,好卸去我肩头重担?”

    希夷道叹道:“我虽然知道如此,却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别人了解你,更不知道如何卸去重担。”

    张易山愁容满面,猛饮一碗酒,忽然跪在希夷道人面前道:“道长金玉良言,在下感触良多。庸庸碌碌数十年来,我一直希望找到一个清净之地。如今,找到老松谷这个地方,我对皇廷便再无留恋。我愿意拜在道长门下,早晚修行,愿道长不吝道法,收我为徒。”

    几人不防张易山如此动作,李伯禽和梁执松面面相觑,希夷道人连忙将张易山扶起,道:“将军不可如此冲动。”

    张易山道:“道长是洞悟非凡之人,所以能点破我心中烦恼。道长说不知如何让别人了解自己,不知如何卸去重担,其实这便是你在此修行之缘故。小生愿追随道长,在老松谷修行,请道长接纳。”言毕,就要下拜。

    希夷道人连忙将其搀住,道:“千万不可。你身居大将军之职,身系扶余安危,岂能随随便便遁入山门?你这样做,置扶余百姓于何地?”

    张易山道:“扶余安危,非系于我,而是系于大将军。我不做大将军,自有他人来做,无甚要紧。我意已决,请道长收我为徒。”

    希夷道人道:“将军且慢,今晚喝酒颇多,难免意气用事,待到明日酒醒,再谈此事,如何?”

    张易山面色毅重,道:“我一刻也等不得,请道长成全。”

    希夷道人见难以劝服,便道:“将军听我一言,今日到此为止,将军且好好休息。明日若将军执意入我山门,贫道定然应允,如何?”张易山这才稍有缓和,希夷道人让梁执松搀扶张易山回屋休息,自己和李伯禽收拾碗碟,然后各自睡下。

    李伯禽回了屋,酒意袭来,一头栽倒在竹榻上。开始的时候,只是头重脚轻,尚且还能忍受,翻来覆去一会,只觉得肚子内酒气翻涌,难以入睡。原来这果酒虽然入口甘甜清爽,但后劲十足。此刻酒劲上身,燥热难耐。恍恍惚惚,忽然瞥见窗外夜空中点点繁星,群星拥簇之间,有一袭白色身影飘洒婆娑,那身影忽然转身,浅浅一笑,竟然是连隐月。李伯禽猛然惊醒,翻身下榻,踉踉跄跄奔出门外,闯到院中。眨眼间,那白色身影消失不见,原来是天上一轮明月,皎洁如玉,洒照大地。

    李伯禽呆呆看着那一轮明月,心如飘絮,不由的想起连隐月的脸庞,想起她的身影,想起和她在一起的往事。睡眼惺忪之间,那明月竟又慢慢弥散,化成连隐月的身影。这身影如此熟悉,把李伯禽的思绪带到了他年的西域,自己仿佛又置身十六户行营中,连隐月持剑而舞,潇洒飘逸。李伯禽痴痴的看着,脚步踉跄,一步步向前,要到连隐月身边去。忽然那白影却隐没不见,原来是绵延的山峰,遮住了明月。李伯禽急出一身冷汗,拔足赶过去。

    趟着后山的羊肠小径,那明月在山峰间时藏时现,始终不露出真容。李伯禽跌跌撞撞的追赶,绕过几重山峰,眼前一片空旷,目之所及,豁然开朗,竟然到了青石崖。皓月辉映下,静谧而神奇的山谷完全呈现在眼前,如梦如幻。那明月在众星拱卫之间,高悬夜空中,发出洁白的光芒。皎月如霜,缓缓而下,给整个山谷万物披上一层银甲。繁树延绵,如同大江中滚滚的波涛,而那点点怪石,却像是波涛中翻覆的白豚。万籁俱静,唯有山风徐徐,裹挟蛙语虫鸣,轻抚衣发,环绕耳边。

    眼前的一切虽然广阔静谧,但是李伯禽的心中却泛起了无限的涟漪。自安陆相识以来,从长安到西域,又从茫茫雪山折回长安,连、李二人一路相伴,无论情势有多么危难,都从未分离。却没想到再回长安,连隐月竟然被安禄山的卫队掳去,到如今生死未知。本来打算帮助崔振到扶余借兵,参军抗敌,寻救连隐月,可没想到如今借兵之事一再被拖延,更不知何时才能救出连隐月。李伯禽心中烦躁,身上一阵烧热,背上竟然渗出虚汗。李伯禽乱踱几步,坐在希夷道人常坐的那块大青石上,痴痴的看着眼前神秘的山谷,思绪飞散。高崖之上,李伯禽一人俯视银练浸染的深谷,任凭时光慢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明月西垂,落下深海,月光随即消散。东海之中,跃然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发出万丈金光,映红整个海面。金光透过耸立的山峰,漏进山谷,静谧的山谷立刻迸发出勃勃生机。莺飞燕舞,草翠花香,窸窸窣窣一片欢腾。李伯禽被渐升的红日耀的睁不开双眼,便知道已到翌日清晨了。李伯禽站起身,才发觉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山间湿气侵浸,凉透肌肤。李伯禽深吸一口气,清醒过来,沿着来路一步步往老松观而去。

    从后门走进老松观,转过主殿,却发现三清殿下跪着一个人,正是张易山。李伯禽连忙过去问道:“张大哥,你这是何意?”

    张易山抬头,半天才说:“我只愿能将此生付与老松观,早晚侍奉三清,实在不想再往山下去一步了。”

    此时,希夷道人也已经起来,出现在了院中。一见张易山跪在三清殿前,连忙走过来,向张易山道:“过了一夜,张将军还是执意要入我山门?”

    张易山点点头,道:“再不做他想。”

    希夷道人道:“入我山门,无富贵可求,无盛名可得,唯空老于林泉而已,你可要想清楚。”

    张易山道:“我主意已定,请道长助我。”

    希夷道人叹道道:“如此也罢,我就遂了你的心愿。”

    此时,梁执松也已经起身,在一旁侍立。希夷道人便向着梁执松道:“道儿,去将其余师兄弟唤来。”梁执松领师命去了。不一时,便有三五道徒到三清殿前,垂手而立。

    梁执松道:“师尊,多有师兄弟远游未归,只有这几位师弟在此。”

    希夷道人点点头,面向三清像叩拜,案前焚起三炷香,祝祷道:“如今焚香,供养三清上圣。今有张易山,苦于俗网,倾慕真风,愿结发服冠,庶竭焚修。而今上报真神,唯乞三清上圣传之大道。”祝祷完毕。转身向张易山道:“你如今入我山门,脱去秽体,逃出樊笼,迟早便能亲近大道。今日起,你神情相合,骨气相比,与凡世从此殊途了。”

    张易山忽然泪如雨下,向北面拜别,道:“小生如今弃此凡躯,不是违逆,实在是心中苦闷难解,郁郁不能全生,只能拜求灵真。君王父母,如果要责备我,张易山叩首相领。”言罢,拜了三拜。

    希夷道人于是抚其顶,为其结发,道:“你既然想弃凡从圣,便要从我道法。我道与诸道不同,不求真仙,唯思神修德而已。但也有三戒,一戒贪婪,二戒急忌,三戒痴怨,你能持守么?”

    张易山道:“弟子谨记在心,不敢忘。”

    希夷道人道:“我道是方外小道,不授道箓,你既然受我点度,今后便是我道弟子了。”

    张易山伏地拜首,道:“弟子叩谢师尊。”

    希夷道人取来一身无为衣,一串九子流珠,交给张易山。张易山即刻在三清殿前,褪去便装,换上无为衣,手捻流珠,现出清秀俊逸的道士气象,再无将军的样子。

    李伯禽在一旁,不敢乱说话,暗自思量一番,只向张易山道:“如今张大哥也算是道门中人了。”

    张易山整理衣衫,敛容道:“我如今一心向道,山下诸般事务都与我无关了。”说罢,又解下腰间的真龙锏,递给李伯禽道,“贤弟忠诚刚毅,深得我心。我与贤弟一见如故,只恨不能再共饮美酒。如今,我既然入了道门,就将这柄真龙锏赠与你,也留作纪念。”

    李伯禽道:“万万不可。这是张大哥的传家之宝,我怎能拿走?”

    张易山道:“贤弟不要推辞。我从此心向三清,再无他意。这柄钢锏在我身边,再也无用武之地,便是可惜了。给了你,便和你的清平锏又做一对。你双锏相和,也成就一桩美事。”

    李伯禽知道再推辞也无用,便接过真龙锏,将两柄钢锏合在一处,自道:“今日,这两柄钢锏又做成一对,我就恢复了它们的本名,就叫‘青元’、‘相羊’吧。”

    希夷道人点头道:“不错,不错。从此,就让这青羊双锏伴随李郎行走于江湖吧。”

    张易山又将自己盛锏的皮袋相赠,李伯禽便将双锏装入皮袋内,系在腰间,向着张易山深深的道了一声谢。其余弟子上来,都向张易山道贺,互相寒暄,李伯禽便退在一旁。

    忽然,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外便急急忙忙闯进来一个人,一下子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李伯禽一看,原来是崔元宝的贴身随从,便连忙迎上去。那人见到李伯禽,慌慌张张跑到跟前,道:“李公子,我家主人让你赶快回去。”

    李伯禽道:“出了什么事情,这么着急?”那人道:“扶余皇帝忽然要捉拿我们,崔大人提前得到消息,决定立刻返回中土。他们已经去收拾码头了。让我来通知你,一起去码头汇合。”

    李伯禽奇道:“前一阵还好好的,怎么忽然要捉拿我们?”

    那人道:“个中缘由我也不清楚,咱们还是快些上路,见到我家主人再说。”

    李伯禽知道事情重大,不敢耽搁,收拾了行李,牵了马,就准备向码头而去。张易山和众道人都出门相送,皆有不舍之意。张易山道:“自古以来,好朋友都是聚少离多。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见。贤弟此去,只愿一帆风顺,再无坎坷。等到诸般事务都解决了,不妨再来老松观相叙。”

    李伯禽道:“我与张大哥一见如故,如今不得已而分别,心中实在不舍。张大哥且在这里安住,以后有机会,小弟一定再来看望张大哥。”又说些离别之语,李伯禽便和那小仆离了老松观。那小仆的马就拴在观外,两人快马加鞭,向码头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