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中奖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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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老贾的事情,家里人肯定都知道,老婆、儿子儿媳都为老贾的遭遇愤愤不平。当然,他们私下对老贾也颇有微词。人家中不中奖,得了多少奖金,是不是作弊,关你老贾什么事。你一退休老头,栽栽花,养养鱼,逗逗孙儿,颐养天年,多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多少年头,现在的事情那么复杂,你有能力管,你管得下来?

    因此,尽管家里人也支持老贾寻求一个解决,但都不愿意把事情闹大。都是没有了组织闹的,如果厂子不垮,即使还有个退休委员会,拿着盖着鲜红印章的证明去找上面,可能就很好解决了。找到打人的,道个歉,把医疗费报销了,这事不就完结了,生活就会回复到以往的平静中去。问题是组织没有了,靠老贾自己一个人去跑,这事就费力多了。因此,家人对老贾这个事情,是同情加支持,但不参与。老婆身体也不好,儿子儿媳工作忙,还要照顾孩子,再说,老贾这个事情,说多说少,总是他自己引来的。当然,这个意思是憋在他们心里的,这个时候不能说出来,如果说出来,那就会招来老贾一套一套斥责,什么觉悟啊、道德啊、正义啊,等等等等。老贾这么多年的群众工作经验和理论知识,也不是浪得虚名啊。

    老贾重新写了材料,还实地去考察过,把机关大门附近的监控摄像头用手机拍了下来,一一附在他的申诉信里,再加上第一次的材料,集合成厚厚的一大叠,放到皮包里,又开始了那一套程序:乘坐公交车,拿号,排队,等着进信访大厅;对工作人员陈述,拿出那大叠材料,这是第一次的,这是最近新提供的,这是要求,这是证据,等等等等。他吸取上次的教训,不激动,不大声说话,更不吵闹。反过来,人家也是很程序的:和蔼招呼,认真倾听,粗略查看材料,收下材料,出具回单。

    老贾的生活进入了另外一个模式,以往的恬淡心情没有了,楼顶花园里的花谢了,草枯萎了,土干枯了,杂草长起来了,水塘里的水渐渐干枯了,金鱼也越来越少,小泰迪狗的毛蓬乱了,纠结成了疙瘩,眼角旁的眼屎成了硬结。老贾有了很多电话,老包的,老严的,老吴的,反正都是在上访办楼前花台旁边结识的。大家互通消息,某某的事情终于解决了,某某上京去了,某某又找了什么门路了,……

    大概等了十几天,终于有人上门了。来人是张大妈带来的,一男二女,自我介绍是社区办公室的。他们说是上面交代下来的人物,特别来拜访老贾,了解落实一下情况。老贾这个事情发生后,从来没有在家属区里面宣扬过。一来和家属区里的人没有多少来往,二来也感觉有点丢面子,毕竟以前的老贾也算是领导干部嘛。因此社区干部当着张大妈的面问,老贾就有点不愿意说,张大妈好八卦,是个大嘴巴,泄露一丁点,她就会吹成一个大窟窿。这事如果让张大妈知道了,那不得让她吹出个一个莲花来。见老贾欲言又止,张大妈很懂事,连忙对社区来人说,你们聊你们聊,我还有事,走了先。

    社区的人走了,承诺各方面了解后就给老贾回复,并安慰老贾,这事肯定要有个公正的处理,包括医药费什么的,都会得到妥善解决,要老贾放心。同时,社区来人也告诉老贾,也不需要再去城里了,上面责成社区解决老贾的问题,并且委婉地告诉老贾,经常去城里那个办公室的人,也有确实想解决问题的,但其中有些人,把这当成专业了,成了专业户。从社区来人口中,老贾知道了一些新名词,缠访、串访、择机访、越级访,等等等等。

    社区的人走了后,老贾确实也没有再去城里了,但从此心情却起了变化,他认为自己受到了监视。有几次,他下楼想去外面转转,却碰见过好几次张大妈。他就想,是不是张大妈在监视。有一天早上,天才蒙蒙亮,老贾睡不着,就起来想到街上走走,下楼居然看见张大妈站在楼道里,像是专门等了他一晚上似的。

    “老贾呀,”张大妈招呼他。退休后,家属区的人约定俗成,以前无论是什么官,都不称呼官职,这就叫归零,退休了,不再是这个长那个长,大家平起平坐,就称呼老张老李。老贾对此是不屑一顾的,不称呼什么长,但知识结构、见识、思想境界会一样么,会归零么?当然这是老贾个人的想法,不会说出来。

    “老贾,这么早要出门?”张大妈问。

    老贾啊啊地应付一下,就想尽早离开。但似乎张大妈是有意来阻扰老贾的,继续追问,“这么早去哪里啊,以前难得看到你这么早啊。”

    老贾嗯嗯啊啊地,急匆匆走开了。但他感觉到,后面那双眼睛,仿佛就附在他背上一样,不管他走到那里,都甩不掉那警惕的眼神。

    有好几次,他从外面散步回来,都能看得张大妈站在楼道里,仿佛在等着他似的,假装关心地问东问西。甚至有一次,他像听到了门口有脚步声,以为外出打麻将的老婆回来了,去开门,门口没有人,但有个熟悉的背影正匆匆地往楼下走去,他肯定就是张大妈。还有一次,他下楼的时候在楼道里碰见张大妈,张大妈问他最近又新买了什么。他一怔,买什么,没买什么啊。张大妈解释,看见楼下垃圾堆旁边有他丢的纸箱。已经开始翻他的垃圾了?老贾这样想。

    老贾心情坏了,书也不看了,毛笔字也不炼了,每晚必看的电视连续剧也没有兴趣了,开始和老婆吵起架来。摔东西,砸东西,经常失眠。

    有天晚上多吃了颗安眠药,睡觉了,但做梦,梦见有人在后面追他。他背着皮包,跑啊跑,跑到了河边,碧绿的河水,缓缓地流动着,有一些小橡皮船,漆成花花绿绿,散布在那流动的河水中。每条橡皮船里面都坐着一个人,戴着细草帽,在碧绿的江水中钓鱼,尽管江水流动,但橡皮船却一动不动,像被定住一样。他招手橡皮船,要载他过去,但没有人理会。那些船一动不动,船上的人也一动不动,连垂钓的鱼钩和鱼线,也一动不动,就像一副画一般。后面追的人近了,好像认识,也好像不认识。好像是张大妈,也好像是老巫。

    张大妈还是每天在家属区打麻将,只不过多了一个内容,就是八卦老贾好端端的,怎么就人家老巫中了大奖,他却住进了医院,到底怎么回事,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贾是在儿子还有几个人陪着去的医院,什么医院他不知道,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旁边的人告诉他,已经在这里睡了三天三夜了。老贾很诧异,他向来身体都不错,虽说不强壮,但注意保养,也没有什么问题。没有三高,没有脑梗,也没有装起搏器。不过就是最近有点烦心,走了点神,睡了这么一觉,好像就轻松了,也许是服了药的关系。老贾平时不怎么吃药,因此生病吃了药就效果很好。

    老贾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发现手机不在身边。于是,他就走出去,想找个座机打电话。走廊上碰见一个护士,问他要干什么,他回答要打电话,于是护士就把他带到了医生值班室。

    医生穿着白大褂,很年轻,胸前挂着锃亮的听诊器,正在给一个病人检查。见护士送老贾来,医生示意旁边的椅子,让老贾等一下,于是老贾就坐下来,看医生给那个人看病。

    那人也像是年轻人,戴着个眼睛,医生问他怎么哪里不舒服,那人说耳朵疼。医生问有多疼,那人说非常疼,疼得厉害。医生就说,如果确实疼的厉害的话,就只有把耳朵割掉。

    老贾很奇怪,怎么人家耳朵疼就要把耳朵割掉,你这是跑江湖的医生吧。

    那人也抗议医生,我耳朵疼你把我耳朵割掉干什么?

    医生回答,割掉不就不疼了吗?

    那人生气道,这只割掉,另一只耳朵还是疼,没解决问题呀?

    医生说,那就只有把两只耳朵都割掉,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那人勃然大怒,尼码,我傻啊,两只耳朵割掉,眼镜不就掉下来了吗?

    医生在面前的处方签上匆匆写了几笔,然后按铃,进来两个护士,把那个病人带走了。

    医生示意老贾坐到他前面去,然后和蔼地问老贾怎么样,进来习惯不习惯?老贾回答,他进医院后今天才醒过来,感觉好多了,浑身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因此想给家里打个电话,然后就办手续出院。医生好像也理解,可能以前也有像老贾这样的病人。于是也不多说,在抽屉里翻来翻去,然后翻出一老式直板手机,像是诺基亚的那种,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人用了。老贾还奇怪,怎么医生还在用这么土的手机,现在二三百的手机,都是全屏的了。医生也不说话,把那老式直板手机递给老贾,示意老贾打电话。老贾一看,手机黑屏,没有开。老贾是用过这种老式手机的,于是就使劲去按那个关机键,他知道那个键也是开机键。

    医生提醒老贾,你该按号码键啊,记得家里的电话吗?

    老贾嘿嘿地笑,你这手机电池都没装,怎么打?

    医生也不说话,匆匆在面前的处方签上写几行字,然后按铃,护士进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