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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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时维罹忧

    “出家人慈悲为性,生意人以和为本,各位又何必大开杀戒?要我说,各位不妨选出两人来,单打独斗,这样既能分出胜负,又不会杀伤太多,各位意下如何?”

    徐无恙本不是个爱无偿帮别人解决问题的人,若非这番话能帮他们脱离此等险境,他是绝对不愿意讲的。

    虽是如此,讲完这番话后,尽管徐无恙表面上故作镇定,但他的后背上也已冷汗涔涔,心虚得很了。

    荀粲也点头应和道:“我看这个提议不错。”

    江湖之人不会抗拒强者对他们的发号施令,却最反感无名之辈对他们的指手画脚,因所有人都有一颗尊卑有序的骄傲之心。

    人群中杂七杂八交错着叫骂声,像黄昏楼飞来。

    “你们算什么东西!”

    “敢对大爷我指手画脚。”

    而僧侣那边只是冷笑,更无任何行动上的表示。有信仰之人,往往更加顽固,极难接受他人的建议。

    正当众人以为这番提议难以奏效之时,蒋雁亭却朗声道:“我看这个提议不错,成日打打杀杀,究竟对我们有什么益处,更何况你们是出家人,更不好让你们犯了杀戒。”

    原来那蒋雁亭自知他手下的众雕水匠功夫比不上寒芒寺众僧侣,寒芒寺修行素以“武密”著称,强调密武合一,众僧日常,除去密法的参悟修行,便以外家刚猛的功夫修行为主。若是公平的交手,一名武僧应对两名雕水匠,绝对不在话下。

    于是他便顺水推舟,下了徐无恙给的台阶,将责任推给对方,又以杀戒为名挟持,使对方不得不接受。

    像蒋雁亭这样的人,绝对是能动口就绝不动手的。所以他现在才能如此成功,因为这世上懂得动口的人,一般都能比只懂得动手的人活得好。

    所以龙猛法师不得不同意,他若是不同意,无异于在众弟子面前活生生地抽打自己嘴巴。

    蒋雁亭与龙猛法师都同意了徐无恙的提议,便再无人敢提出异议。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一样东西,不管好坏,若是没有可借助之物,便常常埋没一生,一个人更是如此。

    午时,谢家集。

    日头正高,烟尘迷眼。

    宽阔的街道,空无行人,两群水火不容的人把谢家集围成了一个圈,一个万众瞩目的角斗场。

    这个圈可以说是密不透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却不想出来。唯有一场痛快的胜利能让他们满足、离开。

    僧侣、工匠。

    “斑驳刹城,时维罹忧,百里长街,九九危楼。寒芒点金,长川劈谷,心生真言,心灭何由?”

    龙猛法师猛然忆起三十九年前惠果宗师离世之时口里轻念的偈颂,今日之事,果真应验,因缘之事,怎会如此奇妙?

    难道寒芒寺终将毁于自己这一代手中?龙猛法师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在拯救它还是在加速它的灭亡。

    现在却没有时间给他犹豫了,因为对面已经缓缓走出一人,那人渐渐从扬起的尘土中显现了身影。

    不,严格地说那并不能算是一个“人”,而应该说是一个人与机械的合并之物,一个骨骼与齿轮、肌肉与活塞血淋淋冷冰冰地融合在一起的人造物,一个唯命是从的杀人机器。任谁看到这样一张面孔,都会不禁战栗。若是一个九分醉的酒鬼看到了他,一定会马上清醒过来。

    他的眼睛就是两把刀。那眼中还布满微微胀动的血丝,仿佛刀刃上未滴尽的血,那绝不会是人的眼。

    那的确不是人的眼。

    因为他从眼睛一直延伸到额头的皮肤都换成了铆钉缝合的钢板,钢板镶着一块透明的玻璃片,覆盖在他的眼上,那玻璃片里有一根细小的鲜红色的指针,正随着他眼睛的转动而上下摆动。

    那指针像是一条鲜红的毒蛇,似乎只要它看准了谁,谁就得死!

    他的四肢都已是冰冷的义肢,在风中保持完全的静止,但仿佛只要它们一动,就一定会有东西被它们紧紧地攫住、碾碎。

    他的右手拿着一把刀,如果那还能算得上一只手的话。剑客给人的印象总是浪漫多情,而刀客给人的印象常常是冷酷残忍。

    所以他当然更宁愿使刀,哪怕是在印象上占得一点杀人的优势,他也甘愿做出巨大的牺牲。

    但那又不是普通的刀,它的刀脊两层似乎装上了某种残忍的机械部件,两个黑黝黝的洞口朝向前方,谁也不知道其中会突然钻出什么致命之物。洞口后面是两根雕着云纹的镔铁长管,与刀柄上的一个弧形扳机相连。

    龙猛的心跳不禁又变快了,因为他已知道这是柄什么样的刀,这便是雕水匠前不久才发明的最新兵器——刀铳,这是柄比以前任何兵器都有效率的杀人利器。

    “刀尖沙飞寒月,刃脊火吐流星,悠悠飘下落叶,星月过后便无形。”

    使刀铳者,至今未尝一败。

    龙猛也当然认出了他是谁。冷面师匠段式成,雕水匠中武功精进的佼佼者。

    段式成已把一颗漆黑的滴漏子放进了手中。

    龙猛害怕,唯有真正的高手才会害怕,因为他们知道生命在登峰造极的杀伐之下会显得多么脆弱、多么无力。

    可是也唯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够把害怕的窒息化为面对的动力,因为唯有这样,他们才能生存,唯有生存,才有机会变为强者。

    龙猛行礼,龙猛出阵。没有人愿意死,也很少有人能够死得有尊严。龙猛也不愿意死,但是他知道他不得不去面对。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有时候,有尊严地死甚至比有尊严地活着还要难,但只要一个人能够有尊严地死,他就绝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所以众僧侣都向龙猛投过极为尊敬的目光,龙猛的眼神中却只有平静,如大海一般的平静。唯有平静,能让他坦然地面对这场凶险的比试,也唯有平静,能让他有尊严地死。

    两人已经面对面地站在了圆中,现在这里剩下的,只有寂静。寂静并不等于安静,这里有飒飒的风声,有刀枪相碰的声音,但是却没有心声。因为所有人的心都已被提到了空中。

    心生便有万物,心灭万物便寂灭了。

    所以这已不是一处城市中心的市集,而是片荒无一物的旷野。

    西部、荒野、杂草、烟尘。

    一僧一匠,站在杂乱的碎石上,偏西的日头投下两道短短的身影,无边的旷野中只有他们两人。

    他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们又为什么要致对方于死地?

    风声似乎在诉说着答案。

    风滚草从山坡上缓缓地滚了下来,它好像完全不知这里还有两个活人,便那般无忧无虑、悠闲自在地漫游着。因为这两个人的确像被风化的岩石般立在那里。

    风滚草的生命力是多么顽强,无论什么都不会让它们枯死。虽然活得很艰辛,但它们总会找到适合自己生长的环境然后发出新枝,冒出新芽,开出玫红色或淡紫色的生命之花。

    这样一个可爱的生灵从不理解人类从古至今的打打杀杀,因为它知道生命的宝贵。

    风滚草滚过碎石,滚过砂砾,前方拦过一座相当高的山丘,它正用着吃奶的力气向上努力地攀爬着。没有什么能让它停下前进的脚步。

    五丈。

    三丈。

    一丈。

    它圆滚的身躯渐渐从山坡后的阴影中露了出来。

    终于,它重又获得了阳光的滋养,它爬上了丘顶。

    碎石微响,回过头来,三声骨裂,龙猛已落在段式成身后。没有铳声,也没有刀光。只有鲜血飙出的声音,和段式成额头上的三个深深的指洞。

    据说一个人若是死得很痛快,便能在死的一瞬间听到自己的鲜血飙出的声音,那像是一种叹息的声音,灵魂的叹息。段式成本来注定会赢,可惜他遇到了龙猛,龙猛的吞龙爪唯有一点能胜段式成,那就是它极快,如出云之龙般快得不可思议。

    快到火铳的子弹都难以射出。

    鲜血与风声好像美酒与明月般般配,共同低语着这个生命可悲的结局。段式成倒下,黄沙与灰尘混杂在鲜红的血液中,如泥浆般肮脏浑浊,仿似干了的白酒,有些令人作呕。

    龙猛站直了身,顿时呕了出来,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手上沾上的粉红色的东西。

    烟也消了,风也停了,好奇的风滚草在滚下山丘之前,偷偷地回头看了看这两块奇怪的岩石,不知道它们在做些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