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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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中有虎

    秦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荒,至地为石。

    这天夜里三更未半,夏桑揉着惺忪的睡眼爬了起来。他七岁来到彩云里,十年光阴一晃而逝。每天这个时间,他都会背着箩筐进山,十年里无论风雨从未间断。

    在彩云里,一粒米一滴油,全要藉由一双辛劳的双手,即便是皇亲国戚到了这里,道理也是一样。在这里,若想不劳而获,倒不如回到炕头做个黄粱梦。因为这里是帝国的流放之地,人皆罪民,哪来的尊卑、哪来的奉侍。

    夏桑初时沦落至此,只能去山边拾些柴火,换来几块窝头充饥。倘若走了运道,便还能拾摘些果子。山里的果子清脆甘甜,拿到村头的集市上,或许可以多换几块窝头,如此便可饱腹。

    那时候他总是忍饥挨饿,赶上阴霾布雨,拾来的柴火无人问津,他便只能空着肚子,蜷缩在窝棚里硬挨。长期的营养不良,夏桑羸弱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从此彩云里的人便唤他小骨材。

    后来,彩云里来了一家三口,那当家的汉子唤作老李。老李生就一副凶巴巴的卖相,浑身上下又落满了疤,便是熟人也不喜与他亲近。但他却是个实诚人,虽然他总是黑面寡言,但应了一句面恶心善。

    老李怜悯夏桑孤苦无依,便收了他做徒弟,跟着自己进山采药,教他营生糊口。一来二去,朝暮去了,四季更迭。夏桑也跟着老李读了圣贤,习了医术。倘若赶上老李外出间,偶有病患问诊,夏桑便也能浑个救急。此后,彩云里的人,便也唤他作小郎中。

    再后来,夏桑的诨名越来越多,五花八门,各有所指。因他长得干净清秀,那些个丰腴多情的姑婆,便总是逗趣他一声小情郎。他心思聪慧、七窍玲珑,能通音律、又会弹奏。每逢佳节庆典,彩云里的姑娘们便会叽叽喳喳,莺莺燕燕地聚在一起。她们端着个腔调娇滴滴,唤他一声小哥哥,央他弹了一曲又一曲。

    彩云里守着帝国边陲,帝国的边陲是一片连绵的山峦。谁也不知山的那边是不是风清景秀,这大山云雾缭绕,无际无边。每日里阳光从山那头来,照映着云雾,氤氲出万丈虹桥,彩虹里因此得名。

    夏桑单独一人穿过田间的曲径,自从十六岁成年后,老李便不再陪他进山。山里的药材夏桑熟知七成,剩下三成便是老李也浑不认得。

    仲夏的夜分,山林间虫鸣聒噪、夜鸟哭啼,却是更显这山空旷幽深。夏桑身姿修长,步伐矫健,穿行间行步如飞。待到正午的阳光漏进密林,他刚好看到了歇脚的窝棚。

    夏桑歇脚的窝棚架在了一处泉眼旁,他放下箩筐,吐一口浊气,再虹吸一口甘冽的山泉,便是心满意足,怅然开怀。

    箩筐里包了几块烧饼,还有一块酱肉,这是他两天的口粮。这两天里他会在窝棚周边采集药材,同时也会查看早前布置的陷阱。那些陷阱的收获也是赶山的一部分,倘若能捕捉到一头山猪,那他便不用采药了。彩云里的日子清苦,一头山猪能换来数量可观的稻米,或许之余,还能沽几壶酒,勾搭勾搭那只小酒虫。

    夏桑咬着松软的烧饼,心里面记挂着老李。老李今天要去边军驻地服劳役,那些劳役都是耗力气的苦活。老头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夏桑这几日正筹划着疏通些门路,好免去老李的劳役。

    他三口两口吞了烧饼,便自起身去检查陷阱。好半个光景,七八处陷阱绕了个遍,却仅仅是收获了一只兔子,好在聊胜于无。

    这些年景里,被发配到彩虹里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彩虹里从初时的村子,到如今竟也演变成镇子大小。来这里的人都是在外面犯了王法,也还有一些沦落至此的亡命之徒,躲在这里隐姓埋名。

    人多了,为了饱腹,免不了要竭泽而渔。山里的走兽都浑作了餐桌上的大碗菜,特别是山猪,现在基本上看不到了。像夏桑这样成年累月赶山的脚夫,一年到头也遇捉不得三两头了。

    夏桑将兔子剥皮清净,撒些盐腌卤上,又重新布置好陷阱,便自向着更深的山坳寻去。这山里面的药材倒是没人着紧,但药材毕竟不是田里的稻子,也不像野菜那般疯长茂盛。夏桑耐着性子,一处挨一处,仔细地趟找着。待到天黑,他累得精疲力尽,那后背上的大箩筐也才盛了个半满。

    山里的夜可是难消,夜里面,山坳吹来的风寒凉彻骨。夏桑拾了些干柴,抱着膝盖在篝火旁徜徉。早前那只腌好的兔子肥的流油,油脂滴到火堆里,溅起了噼里啪啦的火星,肉香便也扑鼻而来。夏桑缓过来神,他赶紧将兔子转了个面,又趁热撕下条腿肉,也顾不得烫嘴,便大嚼吞咽起来。

    这山里面的肉夏桑没少吃,不然曾经的小骨材,哪里出落得如此精壮。老李曾对夏桑说,要对这大山有敬畏之心。这个世界上每天饿死的人比猫身上的跳蚤还多,这片大山给了他们活路、给了他们饱暖,这是偌大的恩情。

    老李是夏桑的师傅,更似他的父亲。夏桑对老李的话笃信不疑,每次在这山里打尖,夏桑总会朝着北方叩拜。老李说过,山里的神就住在北方,或者是在哪片云霞中、或者是在哪处山巅上。

    夏桑削了三根枝丫,引燃了插在地上。老李说心诚则灵,夏桑拜谢过山神,又多叩了几个响头,祈求明天能够艳阳高照,最好是能趟出个山参,那样给老李疏通的事,也就有了本钱。

    忽然,就在他撑手抬头时,夏桑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两点磷光。他心里咯噔一声,浑身汗毛倒竖,冷汗顺着额边流到了眼眶。夏桑咬着牙,喉咙滚动,他脑子里像翻篇一样,将个山里的凶兽过了个遍。

    不可能是狼,狼性多疑,都是结队捕猎。再说这片山,被彩云里的人踩了个遍,狼群早就跑光了;也不像是熊,山里面能吃的东西太多,熊不会奔着火堆找过来;更不会是山猪,山猪虽然凶猛,但畏首畏尾,一闻到人味,便就钻进洞里早没了踪影。

    那两点磷火泛着幽蓝,分明是大猫眼睛里反射的火光,不是豹子便是老虎。夏桑一瞬间便转过味来,这次怕是要命悬一线了。无论是豹子、还是老虎,但凡走兽,本能地便会对火焰敬而远之。而这只大猫竟靠得这么近,恐怕是饥饿到了极点,对他志在必得。

    它伺机潜伏,蠢蠢欲动,夏桑甚至能闻到它身上传来的、那股子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然而,它并未扑过来,或许它仍畏惧火焰,不愿铤而走险。又或许,它在等待时机。比如等火焰灭掉,或是待到夏桑陷入熟睡的那一刻。

    夏桑心里面忐忑不安,他战战兢兢地挪蹭着,勾过来一根粗大的枝丫,不动声色地杵进火堆里。同时,他又将柴刀摸到了手里,这让他心里面多少添了些胆气。

    做完这一切,他尽量收敛心中的怯意,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他斜着眼睛,缓缓地扭过头,虽然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终于,他转过头,在火光的照应下,他终于看清楚了。大约三十步开外的灌木丛里,一只半大的老虎,绽着凶光,正对着他呲牙咧嘴。

    夏桑攥紧了柴刀,他心里面恼怒,为什么临行时,没有将老李的那把长弓背上。

    此时,那只老虎绷紧了身子,滚动着喉咙低吼着。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它会不会扑将上来。假如它扑上来,仅凭手里这把破柴刀,又能否保住性命。

    瑟瑟的寒风,将夏桑心里搅得冰凉,那两点幽蓝的磷光,更让他一阵又一阵的悚悸。

    寒凉真是愈发地刺骨,纵然在炽烈篝火旁,夏桑亦是禁不住地颤抖。终于,他猛地掀起一段树枝,那段树枝末梢燃着火焰,陡然间,火星四溅。

    夏桑一声大吼,抡起那树枝,便朝着老虎潜伏的灌木丛掷去。旋即,他又操起了一根攥在手里,不停地挥舞着、呼喝着,想要将那头老虎吓走。

    他扯着嗓子,脖颈之上满布青筋,玩命地嘶吼着、咆哮着。不知是那根燃火的树枝起了震慑,还是夏桑的癫狂恫吓住了大猫。也就是眨眼的功夫,那两点磷火便似熄灭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桑气喘吁吁,他大口地喷吐着浊气,肩膀随着胸膛的起伏而上下耸动,他好不容易收敛了心神,死命地盯着那片灌木丛。

    周遭静寂无声,就连风声都好似静止了一般,只剩下夏桑乱怦地心跳。忽然,一声啸吼突如其来,刺鼻的腥膻不嗅自闻。夏桑还来不及作呕,便感到一股摄人心魄的危机感从天而降,好似泰山压顶,绝望窒息。

    夏桑猛然间回过头,入目便是一条斑斓大虎,尽露凶獠。此刻,他完全来不及反应,下意识便向一旁矮身扑去。这一扑,堪堪避过了大猫的致命一击。但是大猫的利爪,却仍将夏桑的后背撕得血肉模糊。

    夏桑连滚带爬,骨碌起身来,哪敢分神查验伤势。他攥紧了柴刀,抡圆了臂膀,迎着再次扑咬上来的大猫,便是一刀劈出。然而,这斑斓虎矫健敏捷,****这一刀竟劈了个空。

    紧接着,夏桑便感火辣的掣痛,瞬间袭遍了全身,一只臂膀几欲痉挛。原来,他的臂膀被那大猫抓得皮开肉绽。那深深凹陷的爪痕里,若隐若现的白骨凄凄,叫人不忍睹视。

    夏桑面若死灰,剧烈的痉挛让他根本无法攥紧柴刀。此时此刻,他看着大猫那森然的獠牙、狰狞的面孔,反倒是没有了悚惧。他将柴刀切到左手,横在胸前。

    他想,也许就在下一秒,这只孽畜便会咬破他的喉咙。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死固可以,但却不能死的这般窝囊。他心中忽生豪气干云,便是今夜,总要让这大猫开条口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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