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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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儿子

    sat sep 10 00:10:31 cst 2016

    西北。

    乌海西北五百里草原。

    寒风里,日暖着枯草,枯草丛里,或躺或伏,死去或尚呻/吟的契丹兵卒,失去主人的战马在远处嘶鸣徘徊着,不知何处归。

    西北军五人一组十人一队,连成长长两三排,默声清理着战场,最前一排大多手持长枪,另有弓弩兵参杂其中,无论地上之人是死是活,都会在要害处戳上一枪。后面两排大多是空手,一排负责收捡散落兵刃,从死人身上扒着战甲,一排则翻着死者背囊,找着钱物。

    一匹无主战马徘徊而来,死人堆里,一人忽的窜身而起,急行几步,纵身向马背跃去,尚在空里,飞来几支驽箭,落了地,挣扎起身往马上爬,这时,前排几个枪兵已赶到他身后,枪起胸透,那人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别的兵士仍低着头有条不紊干着自己本职,抬头一看的兴致也无。

    前方两三里远,山坡下,牛马车连成一长队,车上载着帐具、粮食及各类杂物,长队一侧,羊群正安逸的趴食着草种,另一侧,乌压压的人聚成一个大圈,有妇人,有老人,有孩子…有人麻木,有人从容,有面带恐惧,更有攥着拳,眼里透着愤恨…

    是在西北军远袭下未来得及撤的一部契丹牧民,随着垫后近千契丹子弟全军覆灭,他们的生死已不能由己。

    不远处高/岗上。

    赵起皱着眉头,凝神不语,刚探马来报,北方有股骑兵来袭,已到了二百里内,而此时,这次长袭的楚军后军距这边尚有三百余里。

    一纵主帅马迢站在赵起身边,此刻甲具已染红,西北军严禁主将亲上阵,只是这次赵起临阵,严格说来他也算不得主将,由于前段日子给契丹人避实就虚、声东击西的战法搞的窝火,这次赵起便没阻他杀敌泄愤。

    此刻马迢倒是毫发无伤,只是护将卫队倒是重伤了好几人。

    “将军,依我看,咱们现在兵疲马乏,不宜再战,理应退后一二百里,跟后军接上,再与他们干一场大的!”见赵起看来,马迢攥着头盔沉吟片刻,又道:“现在离后方太远,粮草线很容易给断。”

    赵起点点头,传令下去,让兵士加快清理战场速度。

    “将军,该如何处理?”马迢指指远处契丹人。赵起闭了眼,不语。“将军,不能再妇人之仁了,咱们接连几处村落让他们杀了的鸡犬不留…再不下狠手,他们只当咱们是好欺负的!”赵起点点头,看向传令兵:

    “除襁褓里娃娃,其余皆杀!”

    一边记录官闻此,面色一变:“将军,孩子也杀的么?”赵起不答,对传令兵又说:“留两个活口传传话…就说他们今后如何待咱们大楚百姓,咱们就如何对待他们牧民…他们如再滥杀无辜,咱们连婴孩也不放过!”

    待传信兵下去,赵起看向记录官:“长松,那些孩子看咱们的眼神你见了吧。”陆长松点了点头:“可…”赵起止了他:“让那些士大夫骂好了…长松,你说,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父母兄长死在咱们刀下,长大后会如何待咱们的百姓?”摇头道:“刀剑本无情,杀人的只是人心里的仇怨。”

    “要杀就要杀净!”

    ……

    隔天。

    乌海西北二百里,临时搭建的一处军营。

    主帅大帐。

    看完探马递来的情报,赵起递给一边马迢,马迢瞅着摇摇头:“将军,他们应该不想跟咱们会战。”赵起点点头,马迢问:“要不寻机会再端他们个窝?”赵起摇头道:“平远,不可再三再四的…搞不好给人家圈住。”又说:“杀些妇幼也见不得本事。”马迢问:“将军,咱们在这儿跟他们靠着,还是退回去?”赵起沉默片刻:“暂观察几天吧,跟你手下人说,没事多出营溜达溜达,别失了警惕。”

    这时,账外一人朗声道:“末将萧瀚已护公子归来,请见将军。”

    待萧瀚在账内站定,赵起问:“沐风呢?”萧瀚轻答:“在帐外。”赵起皱眉不语,萧瀚扫了眼马迢:“将军,末将有事要单独呈报。”赵起眉皱的更紧,轻道:“平远,你先去歇了吧。”

    “将军,家父说夫人也是阅过的,没有异议。”

    萧瀚把信递给赵起,顿了顿又说:“家父说信里前半部写的都是实情,里面公子的每句话,都是如实记载,也与小姐、夫人确认过了,后面是家父的个人推断,以供将军参考。”

    赵起粗粗看完,放了信,沉吟片刻:“子渊,让沐风进来。”

    “将军,路上出了些意外,还需向你呈报。”

    萧瀚静默片刻,把驿站遇刺的事情说了,赵起又皱了眉:“子渊,依你看,会是谁干的?”萧瀚摇头道:“惭愧,末将无任何头绪,只是觉得公子的死并不能给任何人带来益处,暂只能从仇家那方面想…公子的,或是将军的。”

    “好了,我见一下沐风。”

    赵家公子进帐,萧瀚取了他手里长剑,赵起轻道:“子渊,你下去吧。”

    萧瀚不动,赵起盯着他,不语。

    萧瀚沉默片刻,在赵家公子身上仔细搜探了一番,出了帐。

    ……

    “我是来杀你的!”

    赵起轻哦了一声,笑笑。

    “你儿子早死了,我是假冒的…”赵家公子淡淡又道:“我欠了人情,二叔派我来杀你,说你背叛了他们庄宗,逼得他自/焚身亡…说你还杀了他们上百万兄弟姐妹。”

    赵起又轻哦一声,把腰间剑解了,扔到少年身前:

    “没剑怎么杀我,当我是泥捏的不成?”

    赵家公子呆了呆,盯着地上长剑,摇摇头,赵起轻笑:“我不冤的,他们教主,那些教众确实因我死的…我的确是庄宗提拔起来的,也确实背叛了他,如不是我领兵回京逼他退位,庄宗不会死,变法也应该还能进行下去,大楚可能不会是今天这模样…”摇摇头缓缓又说:“当年成宗要我把那些教徒交给禁军时,我已想到会是什么结果,还是同意了。西衙和禁军清剿他们兄弟姐妹,那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也都知道的,从没拦过。”

    “我不认识他们…”赵家公子摇头轻道:“我只知道…你们待我很好。”

    “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带兵回京的么?”赵起笑问。

    “每人做事都有理由的,跟我也没关系。”赵家公子又摇摇头:“爷爷说,谁对我们好,我们就要加倍对他好…我只是个要饭的,管不了太多的,听爷爷的话就好。”

    “你不杀我?”

    少年不语。

    “那你过来干什么?”

    赵起盯着他半晌,缓缓从怀里取出封信,扔到身边桌上:“你们走后,你姐发给我的加急信,前天到的。”盯着信上潦草字迹,摇头喃喃:“你姐打小就精打细算,可这信想必花了她不少私房钱…也从没见她这么慌张过。”轻轻又问:“不想看的么?”赵家公子摇摇头,赵起笑笑:“你姐说你不想活了…是想自杀?还是以为我会杀你?”轻笑一声:“我赵起就是再狠,又怎会杀自己儿子?!”

    “我说了,我不是你儿子,是假冒的。”

    “你是!”

    少年呆了呆,摇摇头,转了身,出帐前,顿身喃喃:“我过来…是想亲口跟你坦白…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

    贺兰山西麓的天依然蓝,地上草叶已黄。

    原野,一少年,几个护卫。

    迎面奔来四五十人的马队,这边护卫远远打了个手势,那边见此,收了刀弓,一人纵马过来,少年也骑马上前,两人在马上拥了一下,那人大笑几声:“还以为你年后回来呢…这是想我了,还是想我妹妹了啊?!”

    正是耶律宝,个头没见多长,身子却是壮实了许多,畅笑声更有其父风范。

    赵家公子笑笑,不答,扫了眼他后面马队:

    “阿宝,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爹和二叔把部落里少年都交给我管,这正带着一队出来巡逻呢…”耶律宝探身解释说:“你爹跟我完熙叔他们彻底掐起来了…沐风,我们不是不信三叔,只是你们朝廷政策变来变去的,只怕到时三叔也作不了主。”

    草原深处。

    牛棚外,一少女提着刚挤完的牛奶,听到远处马蹄声,抬头看去,待人奔近,呆了呆,忙放了手里木桶,理起头发,想了想,又急行几步,钻进帐里。几息后,最前面两人奔到帐前,耶律宝哈哈一笑:“我妹妹这是怎么啦,还躲起来了。”下了马要往账里钻,给从后面扯住,赵家公子冲他摇摇头,指指后面护卫:“阿宝,给这些哥哥安排一下住处,嫂子也等着你呢。”耶律宝眼珠子转了转,哈哈一笑,跃上马领着护卫向远处毡帐奔去。

    耶律宝在赵沐风回京前结的婚,妻子是他二叔耶律完康的外孙女。

    少女终于掀账出来,显是换了衣服,也理了头发,咬着嘴唇,掩不住羞涩。

    多日再见,少女身子又丰润了些,出落的更是秀美,赵家公子呆了呆,把手里胭脂盒递上:“路上小店买的…”耶律羽雁接过,也不吭声,伸手掀着帐门,让他进帐。

    赵家公子默声坐在床沿,裸着上身,弓着腰,任少女给他冲冼着头发,擦着身子,换了衣服。

    待扣完最后一个扣子, 少女枕着少年的肩:“你给悔婚的事儿,将军跟我爹说了。”赵家公子不语,少女问:“是因为我?”赵家公子摇摇头,少女端详着他神色:“出什么事了?”赵家公子笑笑:“给我掏掏耳朵吧?”

    赵家公子头枕着女孩大腿,感觉着她的体温,闻着她体香,听着她口里轻轻哼着的小调,涌起睡意,半梦半醒里心神回到儿时…

    春暖花开,杨柳树下,躺在摇篮里,一女人轻抚着自己的脸,哼着催眠曲,春光下,女人的脸廊渐渐清晰,正是多年来一直无法触起的面容。

    耶律羽雁忽的停了哼唱,拿着耳勺,呆呆盯着少年的脸。

    上面已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