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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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座山

    靠山临河的地界,风水自然不会太差,人与天地之间总会以一种平和的方式相处,就如同野猪退去獠牙,钢针似的鬃毛变得弯曲,被人赶着吃些野草树果,偶尔从地里掀出虫子吃掉。

    晨间早起的农人带足了一日所需吃食,汉子抗着锄头,妇人带着斗笠,孩子牵着老牛,伴着狗吠,听着鸡鸣,不时调笑几句同路上一起下地的邻里。炊烟被风吹散,仿佛在与离家务农的人挥手告别,烟气柴火味,这也许就是人味了。

    秦风寄居在村正安排的农人家中,农家原本五口人,家里是一个老汉作主,他与大儿子生活在一起,大儿子结婚成家,育有一子一女。孙子听说被山鬼妖怪抓走,留了一间空房,正好安置下秦风。

    面朝黄土背朝天,所以肤色也变成了土地的颜色,秦风却是有着城里富家少年的肤色,再加上他双手白净,怎么看也不是这个小天地的一员。所以老汉对秦风很好,毕竟是村正从城里请来的仙师。再加上少年那双干净的眼神与他孙子之前很像,又多了些亲近意味。

    鸡蛋,这是看一个农家富庶标杆,有了多余的剩食,才会养家畜,如果只是一味放养,那家畜是不会认家归巢的。鸡蛋也成了农家最好的待客之道。

    桌子正中间是一瓮鸡汤,一家老小都殷勤着献上他们质朴的敬意,还有几分亲近。他们的眼神里除了秦风道长仙师的身份,还多了几分看着旧识似的怜爱。秦风与那个消失的孩子年龄一般大小,眼神相近啊。

    老汉少言,他儿子寡语,妇人神情有些恍惚,她只是看着秦风,眼里含着些水雾。

    唯有小女孩,头上两个羊角辫,一双灵动的眼神,不时在来回划动,只是看向秦风时,也会流露出丝丝哀伤与恍惚。

    老汉发话:“仙师,请……吃。”

    他坐在了下来,然后秦风坐下,再是他儿子坐下,依次是妇人与小女孩。

    一顿饭吃得很慢,秦风吃得很少,这一家人也吃得不多,他们大部分都沉默着,看着秦风吃。

    吃过饭后,中年道士来了,他同样寄居在另外一家失了孩子的农家,他红光满面的模样,还带着酒气。

    一来这里,老汉就行了一礼,又领着儿子来拜见。中年道士坦然授之,他比秦风更有仙气。

    老汉冲着儿子一个眼神,儿子就离开了,他的方向正是妇人所在的屋子。

    老汉请中年道士落坐后,这才语气诚恳道:“俺家妇媳失了孙子后,得了失魂症,忘仙师给看看。”

    开门见山后,中年道士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秦风。小女孩奉上茶水。

    对于中年道士的目光,秦风明白了些,这个眼神是代表着,他想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自己好歹也是一同来的,居住在他们家,竟然求助另一个道士。

    秦风对于自己道士身份从不在意,当然他也不是,只是因为下山时选了一件道士的衣服,才得二师叔教了三道符。至于神鬼一说,他练字时也明白了些。

    老汉儿子领着妇人来了,她的眼神空洞无神,唯有在看到秦风时,才露出些追思情绪,而后立刻水雾朦胧着,只是呆呆看着秦风。

    秦风心里的某跟弦被触动了,陌生与熟悉也许一个眼神就够了吧。他下山就是去找那个眼神,他的母亲。

    中年道士先是走到妇人身前,左转转,右看看。然后让妇人伸出舌头,又翻看起妇人眼神,一番之后,坐下说道:“是失魂症不错,心忧子,命魂三步外。”

    说完后,直接在椅子盘膝打坐,嘴中念念有词,手指成剑,另一手中掏出一张黄符,黄符自燃后,落入茶碗中,原本青水茶碗内,泛起一丝墨色。

    “饮下此茶!”中年道士声如洪钟,冲着妇人吼道。

    妇人讪讪上前,端起茶碗,喝下。

    “魂归!”

    中年道士从椅子上跳下,直接冲着妇人耳畔一声惊雷。在场所有人都被吓到,不必去那妇人,已然受惊,昏睡了过去。

    中年道士有些脱力模样重新坐回椅子说道:“睡上一觉就好了。”

    老汉连忙点头称是,让儿子扶着妇人回到里屋。

    中年道士则闭目打起坐来,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去了。

    秦风感觉衣袖被拉动,顺着看去,正是那个小女孩。小女孩眼睛很漂亮,她有话想说,示意秦风随她离开屋子。

    见中年道士在打坐,老汉若有所思模样,秦风站起身冲着老汉行了一辑礼,又顺势对着中年道士一礼开口说道:“老丈,我想去外面看看。”

    老丈见中年道士在,他还没睁开眼,点了点头,挤出一个笑容。

    出了屋子,小女孩的笑脸在迎接着他。

    “哥哥,不好,我还是叫你道士哥哥吧,不然娘亲又要说我了。”小女孩笑起来很好看,纠结的模样天真。

    秦风点头,问道:“你叫什么?”老汉的名字还是村正介绍的,村正只说了老汉与他儿子的名字,并未提及妇人与小女孩。

    “我叫二丫,黄二丫。”小女孩在前面蹦蹦跳跳,她领着秦风走出了农家的院子,一路上少有孩童,到是有一些少年牵牛赶猪的远远避开秦风两人。

    “道士哥哥,我看到两个娘亲了,也看到过我哥。”女孩说完后,有些暗自神伤模样,惹人怜。

    秦风明白女孩所说的两个娘亲,应该就是妇人离魄的魂。只是她的哥哥,又是怎么回事呢。

    女孩在前面领路,她的步子放慢了些,所以秦风也慢了下来。

    “你怕吗?”秦风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二丫摇头,同时挣脱了秦风的手。能看到魂,唯有小孩子与天眼者可观,人在孩童时天真无邪,不明鬼神,无妖邪善恶之分,自然可见。

    走了约半刻钟,已经快要进山了,在一处小树林面前停了下来。

    初阳挂东方,只是被山挡住了光,所以林中少几分明媚,水汽浓了些。有山鸟野鸡虫鸣叫声,这入山林显得有些孤寂。

    二丫停了下来,将一块石块上水珠拭去擦干,示意秦风也坐下。

    秦风让二丫站起来,将自己宽大的道袍后襟垫在石头上,这才坐下,二丫也坐在他身旁。

    二丫指着林中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说道:“我哥哥在那里。”

    顺着二丫所指的地方看去,秦风没有看到任何人,哪怕是人影也没有。

    二丫也不理会,接着叙述道:“哥哥他和狗三一起放牛,就是在这里,狗三和哥哥都没有回家,已经很久了。刚开始的时候哥哥还会回家,只有我能看到,到后来,他越来越淡,就是身体像影子一样,现在变成了水雾,只怕过不了多久,哥哥就会消失了……”

    二丫声音有些哽咽,她断断续续的说道:“父亲和爷爷都说哥哥已经去别的地方了,让我不……不要在母亲前提……提哥哥,我说……说的他们都不相信,……道士哥……哥,你相信吗?”

    秦风伸出手,原本想去安慰二丫,却收了回来,轻声道:“我相信。”

    “那你办法救他吗?”

    看着二丫含泪的双眼,秦风摇了摇头,说道:“我在山上的时候,师傅说过,魂离体四十九日即亡,如生前无悔无怨无牵挂者,可被婴儿啼哭新生轮回。前世记忆,哭声断。”

    一道声音从秦风身后传来,惊得二丫立刻回头,秦风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正是随他一同来村里的那朴刀青年。

    “令师的话当真良善,只是不知令师姓甚名谁,师从何派啊?”

    秦风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厌恶,二丫哽咽变成了抽泣,最后没了眼泪,只剩下眼神里的哀伤,以及脸上泪痕。

    拉起了二丫的手,替他拭去泪痕,秦风第一次没了礼数,他没理青年,拉着二丫就往农家走去。青年回头看了一眼林中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脸上的微笑消失,变得有些诡异,同样跟上了秦风的步子。

    回到农家小院里,老汉儿子刚想出门,见到二丫和秦风,脸上的焦急这才稍缓些,他对着秦风露出八颗白牙,是以笑容为礼,只是这礼有些过于生分了些。

    冲着二丫说道:“留在家中,不要在外面撒野,照顾一下你母亲,帮你爷爷做些饭食,俺下地去了。”汉子也许是看到了二丫脸上泪痕未擦干,又或是眼里的水雾还留着些,又有些不忍道:“累了的话,就回屋里睡一觉……”

    说完便抗起农具离开了。

    回到堂屋,中年道士依然在闭目打坐,从他发出的呼噜声来看,他已经睡了过去。老汉则是一旁陪着,正冲着手里的茶碗发呆,见秦风与二丫进来后,这才稍稍缓神过来。

    二丫扯了扯秦风衣袖,示意他堂屋,老汉则含笑示意可以离去。

    出了堂屋,二丫拉秦风来到里屋,正是妇人的房间,妇人合被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一片,从其微弱的气息来看,比中年道士招魂前,并未好上多少。

    二丫说道:“之前只有两个娘亲,眼下有三个……”二丫指着屋里椅子,又指着床边,再指着躺着的那个。

    看来中年道士并未将妇人的魂给招回来,还吓出去一个。

    见二丫眼里又泛起泪光,秦风明白,二丫听了之前自己说起过魂离魄四十九日则亡一事,已经明白过来。

    秦风领着二丫出屋并将房门关好,到了自己住的房子里,拿出朱砂与笔毫写下一符,做完这一切,秦风这才长呼一口气,成于不成试过才知道。

    当他回头时,正见二丫对着竹箱里的那双牡丹绣花鞋盯着不放。

    秦风拿着绣花鞋对二丫说道:“这鞋不是我的,不然送给你。”

    二丫心里的小失落全挂在脸上,当看到秦风左手手掌的红色符纹时,这才收起了那份失落,立刻摇摇头,满是期待的看着秦风。

    秦风在二丫耳边细说了几句后,就回到妇人房中,将房门锁上。

    发现老汉在门外,从窗户投来的目光,秦风也并未在意,只是冲着二丫点头。

    二丫见秦风示意,对着椅子轻声喊道:“娘,您累了吗?”

    “累了您就躺床上去吧。”

    过了片刻后,二丫又对着床边轻语着:“娘,您别坐着了,躺下吧。”

    见二丫点头,秦风左手隔空对着妇人一拍,符纹从左手处传来炙热感,瞬间立刻冰凉。

    妇人发出嘤吟声,气息这才强上几分。二丫高兴的跳了起来,一把抱住了秦风,秦风额头见汗,他之前没有半分把握,这是二师叔下山时传下的三符之一的醒神符,用作读书范困时,想到神与魂相通,秦风就抱着试一试态度。要不是二丫将妇人的魂喊回归了位,想来秦风是没把握的。

    当中年道士醒过来,是被一阵酒菜香味唤醒的。

    作菜的是妇人,不似初见时的浑浑噩噩,双眼有了神,只是面色依然有些憔悴。

    饭桌上,妇人与老汉儿子对中年道士道了谢,道士坦然授之。二丫原本想要说话,被他爷爷拦下,同样还有秦风拉住她的手。

    藏拙有时会少许多麻烦,从青年那里,秦风就学会了一点,秦赵两国交战,与他有何相关。老汉则对秦风点头示意,问秦风是否能饮酒。秦风摇头,二丫则点头。妇人转好,至少给这个农家带了些许安慰。

    中年道士喝酒有些多了,虽是酒糟,可一坛几乎全都被他一人喝完,喝完之后,有些大话不时冒了出来。

    “秦小弟,你们都是道门中人,都尊三清黄老,都想着长生证道。不知令师是何人,道号,所修又是哪脉?”

    秦风不想失了礼,恭敬答道:“家师不修道,不学儒,不尊佛。我在山上只是练字,打坐,炒菜。幼时还随二师叔捏泥人、抓鱼虾。”

    中年道士拍桌怒道:“胡言!城中你以符生火,不在朱砂,也非磷粉,是以何燃木?”

    “是二师叔教的生火符!”秦风也有些上火,这道士疯疯颠颠的,很是恼人。

    “引动天地之力为已用,非道教中食气辟谷者不可为。你小小年纪如何能做到?”道士咄咄逼人。

    秦风站起身来沉声道:“我从小打坐,寒暑不停,至于食气辟谷胎息之术,我不懂,也不会。以符画之,自然就会了。”

    从懂事开始,秦风就未躺下睡过,因为师傅与二师叔都是如此,他们打坐,秦风也打坐。至于什么修行气门,秦风从未学过,至于道士说的天地气机,秦风也未感受到。他只知道,入定后,天地会不一样,他闭目,生机如织,气息如丝,风如线,灵似光。

    从小练字,从秦篆到赵书,而后又是上古形文,千奇百怪,教字是师傅,写字的二师叔,练字的则是秦风。别人都是解字知意,秦风练字则是不求甚解,不用明白字是什么意思,甚至有时不用去知道那个字读什么。只要会写即可,七国七言,商周夏古、象文龟言,秦风练得太多字了,最后他不认识字,字也许会认识他。

    他打坐不修道,不修禅,只为静心知意。

    师傅说过,万法归一,殊途同归。他不会飞天遁地,也不会呼风唤雨,他只是下山时选了一件道袍而已。

    道士定了定神,像是自问又像是在问秦风:“你可听过那座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