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槐树下走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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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道

太阳早上从东方出来,晚上到西方落,白天白了,黑天黑了,人是肉长的,大山是石头垛的,再过一万年人们还是要吃饭,天不变,道亦不变。

    一九七八年世面上做买卖的多了起来,不知哪儿来的妇女,大包小包背着包儿走街串户,向人们兜售毛线,那些毛线极便宜,都说是她们自己纺的,还有些妇女背着一捆一捆的大绳,到各个生产队去推销,她们说得很可怜,走不动了,没车票了,心疼心疼我们吧,生产队长心疼了她们,把大绳都买下来了,往车套上一拴,拉梢子的牲口刚一绷劲,绳子一根儿一根儿都断了,车把式们个个纳闷,掰开绳子一研究,里边裹着的尽是裹冰棍的废纸。

    而买了毛线的多是在家留守看孩子做饭的老太太,耳聋眼花,又没穿过毛衣,没见过毛线,看着东西像毛线,手里有着十块八块钱,禁不住兜售毛线妇女的诱惑就买了毛线,老太太买了毛线向干活回来的儿女们显摆,“我给你们买了毛线,你们以后可以穿上毛衣了。”儿女们听说高兴非常,拿过毛线,仔细一看,这毛线里哪有毛啊都是棉花线。

    人们想方设法去挣钱。

    我看着人家挣钱自己也眼馋,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地有什么优势,你就去挣什么钱,我们这里有什么优势呢?有水果,咱就偿试一下去挣水果的钱。

    从生产队找来两个竹筐,又找来四个废钢筋棍,四根钢筋棍的“头起”偎了个钩子,又把整个钢筋棍偎成u型,兜在竹筐上绑好,如此,两个竹筐就有了钩子,把两个竹筐挂在自行车的后货架子,从此我就有了做小买卖的运输工具。

    用十块钱做本,登上自行车,到农场买了一百斤刮风从树上摇下来的黄元帅苹果,到南口去卖,火车站票房门口应该是个繁华之所,到了火车站门口,刚跳下自行车,就围上要买苹果的两三个,站在街当心阻碍交通肯定有人来干涉,把车推进胡同口,转眼一圈人围上了,七嘴八舌问价钱,脱口说出三毛整,一斤三毛真不贵,吵吵嚷嚷叫上了:“给我约!给我约!”做买卖的人希望这个,但又怕这个,怕自己的东西给哄抢了。

    这个往秆盘子里捡,那个往书包里搁,有的还没给钱,偷偷的就溜走了。自己不敢去追,追那个,自己筐里的苹果没有人看着就甭要了。

    做小买卖的全凭口喃账,算的越快越好,越快人家越相信你不会算错,越慢人家越怀疑你算错了,少给了人家钱,人家找后帐来了,多给了人家钱,人家稍没声的迷起来了。

    一毛钱买的苹果卖三毛,想着怎么也得赚钱,可是最后数了数钱,十块整钱换了十块零钱,没挣着钱不敢吃也不敢喝,渴了、饿了,只能啃几个筐底下人家挑剩下的破苹果。

    有好多人都去做买卖,听说还真有挣了大钱的,不服气,我又去卖了两次苹果,卖了三天苹果,十块钱的“本”,到最后还是十块钱,耗了三天工,只给孩子挣回来几个破苹果。

    卖苹果没挣着钱,还得去生产队上工,眼看秋收已过,又到冬天农闲,以前是冬闲变冬忙,冬天也不让歇工,现在队长,管得已不那么严了,我又想起了挣钱做买卖,冬天做什么买卖呢?

    沙城是孩子的舅舅家,那里原来就有市场,听说现在变得越来越大,到那里去看看。

    沙城的市场好大好大哟,头东头西那条大街,街两旁都是摆地摊的,什么卖鸡的、卖鱼的、卖山药的、卖葱头的、卖笤帚的、卖扫帚的、小簸箕笸箩的,琳琅满目,吆喝声此起彼伏,五花八门,下了火车,从这条大街西头走到东头,是个南北向的大河套,这里因多少年不发水了,人踩、牲口踏,又加上那汽胶车轱辘来回压,早没了那坑坑洼洼,不用谁命令,人为在这里又形成了另一个市场,这里都是卖大件的,卖骡子、卖马的、卖驴的,卖成口袋粮食的、卖大柁、檩条、椽子的……

    大件咱弄不动也弄不了,一是没资金,二是没胆量,走遍了市场,觉得葱头是自己力所能及可以做的买卖,又是用十块钱买了一百斤葱头,坐上火车蹽了回来。

    本来要过春节了,葱头应该不难卖,可是因为葱头冻了,卖不上价,除了“本”又没赚钱,只落了些破葱头吃。

    甭管赚钱还是没赚钱,心里总算平和了,因为没赚钱,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没本事。

    虽然我没赚钱,但是听说可有赚大钱的哪,那些倒驴的,倒骡子倒马的,那“本”大,利也大,风险也大。

    村里总来一些要买驴的人,买驴的人到生产队饲养室去打探生产队的驴卖还是不卖,问他们买驴干什么,谁也不说是倒买卖,都说自己买了自己用,说他们那里生产队散了,都已单干了,每家都需要有个牲口,而当初散生产队时队里又没那么多牲口分给大家,所以要出来买。

    这个散生产队的消息,大家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就像当初听了林彪逃跑摔死了那么不可思议,半信半疑,又觉得这种事情在北京市绝不可能发生。

    散生产队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当时的公社领导,想打一打“复辟资本主义”的歪风邪气,抓一个典型,杀一儆百。

    这个典型是离南口二里地的一个生产队长,他不重视农业,整日琢磨搞副业,为了搭上关系,在南口一个工厂搞副业站住脚,想出歪门邪道,把秋天将要成熟的青棒子掰下来去送礼,这不是成心破坏生产吗?

    本来公社领导已通知下去了,第二天要开“三级”干部会议,生产队、大队干部都要到公社集合,每个大队要出一个发言的,批判那个掰青棒子送礼搞副业的生产队长,每个大队发言的干部批判稿也写好了,公社领导下来检查的也看过了,可是这个检查明天要开批判会的公社干部前脚刚走,另一个传达另一个指示的公社干部又来了。

    这个干部传达的是另一个指示,明天的批判会不开了,大队长说:“那我就去通知队长们,明天该干什么活还干什么活去。”说完大队长抬屁股就走,来通知的公社干部说:“你别着急走啊!我这话还没说完哪,明天的批判会是不开了,可要开个表扬会,你还得找人写一个发言稿。”“表彰谁呀?发什么言哪?”大队长问。

    “表彰你们要批判的那个!”大队长嘿嘿一笑道:“您不是在跟我开什么玩笑吧?昨天还要批评他哪?今天又变成表扬他啦?”“我跟你开什么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告诉你啊!现在上面不抓阶级斗争了,已经开始抓经济了,要我们找一个带头致富的典型,公社书记一考虑,咱们要批判的这个人,不就是现成致富的典型吗?人家虽然损失了一些青棒子,可是人家能挣回来好多好多钱哪,咱们公社哪个队有人家合的‘日值’高啊!社员手里有了钱,什么不能买啊,不吃棒豆子了,吃大米白面去!

    “你赶紧找一个人写一个向人家学习的稿件,表一表你们的决心,以后如何把收入增加,把社员的日值搞上去。”

    于是,大队长把写批判稿的那个人又找来,告诉他:“那个批判稿作废了,再写一个向那个要批判的人学习的决心书。”

    从一九七八年开始,农村谈阶级斗争越来越少了,而谈经济,如何致富越来越多了,带头致富的变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

    那个公社原来准备批判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受表彰的人,变成了全公社学习的榜样,人们心目中的偶像,可他还不是党员,可他致富的行动早已经走在了全体党员干部的前列,这样先进的人,在他身有上那么多先进的事迹,这样的人不入党谁入党哪?不但要他入党还要让他当书记,带领大家致富,于是,让他先当了书记,然后又补办了入党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