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之离火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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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自打接过了执明的金印,一连数日,慕容离都不曾出过向煦台。原本该送去执明书房的奏表,也全部被搬到了他这里。头两天,执明还会坐他身旁看他代批奏折,开玩笑似的说是替他研墨洗笔。不过很快他就觉得太过无聊,除了歪在一旁打瞌睡,没有半点有意思。过后,执明找了个借口,溜出王宫去了莫澜处,寻思着要给慕容离找点什么有趣好玩的东西。

    这一日,太傅满脸怒气进入向煦台,三五个内侍既拦不住、也不敢真拦。太傅一路走到书房里,毫不意外的看到慕容离正在批奏表。听到动静的慕容离只是微微抬头看了太傅一眼,便又自顾自的翻开一本奏表,就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两名内侍上前,要想掺扶已是气喘吁吁的太傅,却被老头子一把推开。太傅两步走到慕容离跟前,隔着案几,居高临下的指着他的头,怒道:“你!你竟敢批阅奏折、代行王令?!”

    慕容离抬眼,目光淡漠而疏离,他冷冷回道:“我有何不敢?”

    “你这来历不明的人,不过是个王上的玩意儿,王上不知轻重,让你去主理通商事宜也就罢了。”太傅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慕容离虚点数下,原本有些胖圆的脸被气得通红,“如今,你竟敢插手朝政大事,谁给你的胆子!”

    内侍见状不妙,硬着头皮半是掺扶、半是拉扯的掺住了太傅。慕容离沉默片刻,取出那只乌黑的方盒,揭开盒子,露出了执明的那方金印,“王上的金印在此,太傅觉得是谁给我的胆子?”

    太傅一见金印,胸口就是一滞,不由得双膝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好在两个内侍死命的架住他的身子,才没闹得太过狼狈,太傅一阵咳嗽之后,捂着心口大口的喘气。

    “太傅何必如此动怒,”慕容离站起身来,倒了一杯清茶,端了走到太傅跟前。他将茶杯递上去,语气冷清的说道:“王上不想看奏表,你们偏偏要逼迫于他,此事与我何干?”

    太傅一把打落慕容离手中的茶杯,指着他的手指不自觉的颤抖,一口气差点没岔过去,“你,你你!你这个祸乱我天权国的妖侫!”

    慕容离的面色冷了下来,看眼一地的碎瓷,转身走回案几后跽坐下来。他虽未发怒,但那两名内侍却感到一股凉意直冲脑门儿,慕容离却是神态如常、语气平和道:“太傅大人,您年高德劭,何必为了区区小事如此动怒。万一,气坏了身体那如何是好。王上年轻,依赖仰仗您提点的地方还多着呢。您可一定要保重啊。来人啊,送太傅大人出宫回府。”

    听到慕容离如此一说,两名内侍哪敢耽搁,赶紧半哄半拽地将气得说不出话的太傅带离了书房。待他们走远了,再也听不见什么动静了,慕容离才又坐回案几边,展开了一副卷轴,那是一副地图,慕容离一边端详着地图,一边在册子上记录些东西,还时不时在地图上做标注。

    掌灯时分,莫澜正百无聊赖的拨弄着面前的琴弦,管家在门外等了一阵,待莫澜拈起张丝帕拭手时,才走进了琴室,躬身垂首通禀道:“兰台令大人来了,此时正在后苑用茶。”

    莫澜听了这话,猛的站起身,绕开案几就朝外疾走,一脸的喜出望外,边走还边问管家道:“你说慕容先生来了,是慕容先生吗?”

    “是的是的,侯爷,就是慕容先生。”管家没见过莫澜如此失态,忙跟了在后,急急答道:“他听说侯爷您在调琴,便说在后苑里等着,大约有两刻了。方才,小人也着实吃了一惊。”

    莫澜听了却是由喜转怒,停下脚步,对管家轻声斥道:“不开眼的家伙,怠慢了慕容先生,看本侯怎么收拾你!”

    管家额角冒汗,战战兢兢答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确是慕容大人说不让打扰您”。

    莫澜停住脚步,疑惑看向管家,管家忙又道:“小人哪敢诓骗侯爷。”

    莫澜像是想起了什么,先是扶了扶自己的头冠,跟着又理了理襟袍,再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这才转头问管家道:“本侯看着如何?身上酒气可浓?”

    管家堆起一脸的笑,恭维道:“侯爷多虑了,您好着呢。”

    莫澜这才令管家退下,自己独自往后苑去了。借着几盏昏黄的灯笼,莫澜远远地就瞅见了一身红衣的慕容离,正背着手站在池塘上的九曲回廊中看着天空的明月,脚边的方几上是简单的茶具。莫澜深吸口气,才迈步上了廊桥,轻轻地走到了慕容离的身旁。

    慕容离像是有感应似的,莫澜刚走到距他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他便回过头朝莫澜淡淡一笑。

    这一笑,令莫澜不仅有些受宠若惊,更觉得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他略一迟疑,问道:“先生怎么突然就来了?”

    “不请自来,是我唐突了。”慕容离微微颔首,目光中有些不大真切的歉意。

    莫澜却是以为慕容离因自己的问话有所误会,忙急切解释:“我,我并非此意。我只是不知道先生前来,没做任何准备,恐会怠慢先生。”

    “侯爷客气了,我也只是一时之兴,看今夜月色尤佳,便来你这府上讨杯酒喝。”慕容离又是浅浅的一笑,轻轻摇头解释道。

    “先生,这是何意?”莫澜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并不觉得慕容离真的是来自己这里喝酒的。

    慕容离转过身去负手而立,抬起头望着天上的一轮朗月,一丝轻风拂过,他的丝袍下摆被微微扬起几分。半晌,他才又看向莫澜,说出了四个字:“百英玉露。”

    莫澜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的自责道:“哎呀呀,瞧我这记性。是我的错,我的错。先生稍等。”说完,又唤来了远远跟着的一名仆役,低声吩咐了几句后,那仆役领命而去。而后,他才走回慕容离身边,赔笑道:“我已吩咐下去,片刻即好。趁着空闲,也容我向先生解释解释。前几日百英玉露刚送过来时,我就想着要给先生送些去。哪知……”说到此何,莫澜不觉略抬高了声量,道:“那日太傅突然跑到我府里,劈头盖脑就是一顿排揎。”

    “太傅大人又为了何事如此生气?”慕容离问道,却并不太在意答案。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说我成天就知道撺掇王上吃喝玩乐,不务正业。”莫澜有些无奈,他想了想,模仿太傅的语气和表情,学道:“再这样下去,你要被后人戳脊梁骨的呀!佞臣,你知道佞臣这两个字怎么写嘛!”

    慕容离看着莫澜,想起了午前太傅责骂自己的情形,禁不信“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莫澜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语气更加无奈,“那老爷子足足骂了我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呀!真难为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这般好气力。老爷子一走,我就赶紧躲到了郊外的马场,今日才敢回府。所以,好不容易寻到的百英玉露,也未来得及给王上和先生送去。望先生切莫见怪,定要原谅我的疏忽。”

    “侯爷的心意,慕容先谢过。”慕容离拱手对着莫澜一揖,很是诚恳的谢道。

    这时,管家急急走来,向二人行礼后,无比恭敬的禀道:“侯爷、慕容大人,酒已备好,请二位移步花厅。”

    花厅里已摆好的矮几、软垫。案几上摆着一壶酒、两只酒盏和几碟精致小点。他们二人各自落坐后,莫澜先为慕容离斟满一杯酒,才为自己倒满一杯,他言道:“这便是当年瑶光国年年进贡给钧天的贡酒——百英玉露,先生,请。”

    慕容离端起酒杯,先是端详杯中纯酿,又举到鼻尖闭眼轻嗅,几息之后方才睁开眼看向莫澜,“色若琥珀、香气馥郁,果然不是凡品。今夜月光如水、遍洗寰瀛,让人灵台清明。慕容就借花献佛,这第一杯酒,先敬天地之灵。”

    说完,他也不等莫澜反应,便站起身,端起酒杯走到窗边,双手捧杯对月一拜,再缓缓地将酒倒于地面。莫澜放下酒杯,看着慕容离酒祭天地,清冷的月光给他勾勒若有若无的淡薄虚影,当真是有如谪仙一般。

    慕容离在窗边站了会儿,才回到几边坐下,为自己斟满酒,举杯对莫澜敬道:“侯爷,请。”

    莫澜闻言,赶忙端起酒杯,“先生,请。”

    莫澜一口饮尽杯中之酒,闭着眼睛回味片刻,才睁开眼赞叹道:“入口顺滑、齿间留香、回甘绵长。这玉露顺喉而下后,竟让人心中顿生喜悦,简直奇妙。”

    “听闻这百英玉露,瑶光年年向钧天进贡的贡酒。”慕容离只是浅浅的啜饮一口,半垂下眸子,轻声道:“即便是在瑶光国内,也只有权贵显达才有资格饮用,自然会有些过人之处。”

    莫澜听了他的话连连点头,又略带遗憾的说道:“酿造百英玉露,七花瑶草不可或缺。此草产量不丰,还只在瑶光境内能寻到。据说,瑶光王城尚林苑里的七花瑶草是极品,配上苑中泠泉之水酿出的百英玉露,只一小口,就能让人回味月余。只可惜,当年王城那把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慕容离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语气有些不自觉的低落,“国破之时,人命尚如草芥,还有谁能关顾到这些。”

    “瑶光虽小,王室却都是些硬骨头。听说国破时宁死不降,后来都殉了国。”莫澜顺着慕容离的话接了一句,忽然又想起什么,道:“啊,先生的名字与瑶光少主的同音,那日在天玑,许多人都以为瑶光少主死里逃生了。”

    慕容离微微侧头,沉默了许久,才答话,语气里明显有些自我厌弃,“慕容只是远鄙之人,比不得瑶光皇子。”

    莫澜看到慕容离的情绪突然变低,不知道因由何在,但还是赶紧转移话题。他宽慰慕容离道:“一个亡国的皇子,慕容何必在意。太傅常常拿瑶光之事敲打王上、敲打我。”说道此处,他忍不住愁眉苦脸的嘟囔道:“我一听这两字,就觉得头大如斗。”

    “如今天下纷乱,王上又不算勤政,也难怪太傅大人会有如此担忧。”慕容离说得有些心不在焉。

    莫澜倒是不以为然,只是无所谓的摇摇头,“太傅就是瞎操心,瑶光怎比得上天权。天权物阜民丰、国力强盛;又有昱照山天险所在,易守难攻,轻易不会被卷入战火。”

    慕容离饮尽了杯中的残酒,哂笑道:“希望如此。夜深了,慕容就先告退了。”

    莫澜见他要起身,急急挽留道:“先生不再多饮几杯吗?”

    “先前慕容就说了,来讨侯爷一杯酒。现已足矣。”慕容离站直了身子,略一理宽大的袖袍,不再多作解释。

    莫澜见慕容离这样子,便也不好挽留,连忙起身,将他一路送到了侯府的大门外,并亲自掺扶着他上了车撵。慕容离那驾马车刚前行了不足十米,又停下,莫澜几步跟了上去,便见慕容离掀开了车帘,略侧着头,问他道:“侯爷,冒昧问一句,令尊莫老将军可曾镇守过山关口?”

    莫澜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据实以答,“正是,家父生前便是镇守山关口的大将军。”

    慕容离闻言,只是对莫澜展颜一笑,便放下了车帘,马车继续朝前驶去。大约是第一次感受到慕容离的笑容中有了点暖意,莫澜不由得疑窦丛生,不明白慕容离那个问题是何意,只是久久望着远去的马车,直至其消失在长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