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儿郎冠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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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子不类父

    sat oct 15 16:30:47 cst 2016

    《史记》中关于汉武帝这一朝的描述,因为司马迁自己就是当事人之一,难免有他的局限性,所以对于这一段,后人往往会把《史记》和《汉书》对照着来读,仔细分析两者之间的差别。别忘了,班固写作《汉书》时,很多内容是大段大段照抄《史记》的,在这种情形下,二者如有不同之处,正说明这是班固认为必须要改、不改不行的!

    比如关于卫霍的记载,《汉书》就是基本照抄《史记》的,但是仅有的几处修改,却又都对卫霍有利!你说说,这让后人怎么想呢?只能说,司马迁是世家出身,与卫霍分属不同的阵营,他不愿意说卫霍的好话,也是可以理解的。

    此外,在跟陇西李家有关的事情上,这位太史公多少有点特殊对待,这也是很多人都有的看法。毕竟,司马氏与陇西李氏同为秦国名将之后,同样的出身背景、几代人的交情摆在那里,就连司马迁遭受腐刑,起因也都是为了帮李家的人说话。(注:李广的孙子李陵战败投降匈奴,司马迁为其辩护,触怒汉武帝而受到腐刑)

    另外还有一个细节可以注意一下:司马迁在写到汉景帝的十四个儿子时,记录了他们每个人的生母是谁,但是写到汉武帝的儿子时,太子的生母卫皇后他记了,皇二子的生母王夫人他也记了,唯独皇三子和皇四子,却提都没提他们的生母姓什么。直到班固写《汉书》时,才记录了皇三子和皇四子的生母姓李。

    那么想想看,《史记》中为什么独独不提李姬呢?是司马迁不知道吗?显然不可能,上一辈的皇子生母他都知道得那么清楚,本朝本代的反而会不知道?那么,位份在“良人”以下的才称“姬”,是不是因为李姬的位份太低所以不记呢?显然也不是,因为景帝十四个儿子的母亲也有称“姬”的,他却都给记下了。

    那么,就只能是司马迁故意不写了,这正说明其中有敏感的隐情,司马迁觉得不提为妙。

    可是后人也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因为读史书的很要紧一条就是,不光要看到写了什么,还要看到没写什么,再琢磨琢磨为啥不写,往往会因此而得到颇有意义的领悟。两位皇子的生母该不该写呢?该写啊,那么该写的不写,这个不写本身是不是也就构成了一条证据呢?留下这么一条蛛丝马迹,会令后人怎么联想呢?那个敏感的隐情,又可能是什么呢?

    元狩四年的秋天,在漠北之战之后的各项朝局调整中,陛下刘彻又做出了一项出人意表的任命,那就是任命李敢担任郎中令。

    郎中令正是李敢父亲李广生前的职位。这个职位乃是九卿之一,既要负责宫廷警备,又要管理所有郎官,还要随时待命皇帝的顾问应对,不但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而且是不折不扣的重权在握。按理说,李敢无论功劳还是资历,都还不足以上升到这个位置上来,所以这是一项明显的破格提拔。

    更令人疑惑的则是,陛下一直以来打击世家权贵,最恨的就是这些世家把持重要位置,甚至搞父死子继那一套。现在李广刚刚去世,空出来的郎中令位置,按说派给谁也不能派给李敢啊,陛下却偏偏让李敢继承这个位置,这明显与他一贯的做法相反。

    自然,臣下们的议论和猜测是免不了的,――陛下此举绝对有他的用意,往轻了说,这是对陇西李氏家族的抚慰,往重了说,这就是对陇西李氏家族的扶持。那么陛下为何会一反常态的去扶持一门世家呢?是不是因为这是皇三子和皇四子的外家啊?

    此刻的刘彻,当然知道臣子们正在议论纷纷、猜测不断,但他完全不予搭理。自从斥退匈奴使者之后,连日来他的心情不错,而且入秋之后,天气也不再那么炎热,因此这一日他兴致极高的召集亲贵大臣,以及最近进京谒驾的梁王,齐聚于刚刚于今年建成的昆明池畔。

    昆明池位于长安城西南,周围十里,原来是丰水南面的一片洼地,人工开凿之后,引丰水灌注而成湖。这座湖的开凿与命名,都与两年多前张骞组织的那次西南探路有关,――那次探路不是受阻于滇国吗?滇国自恃水军厉害,对汉使出言不逊,绝无归附之意。刘彻如何能容下这个夜郎自大之辈,听说滇国有一座方圆三百里的大湖名曰“昆明池”,于是自去年便开始在长安修建这座人工湖,以备操练水军,也取名为“昆明池”。

    当初刘彻即位时,汉兴已六十余载,一方面,府库充实,另一方面,四夷未附。在这种局面下,任何一代雄主都不会无所作为,何况刘彻岂止是一代雄主?他胸中的格局如果用三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大一统”。

    “大一统”,这三个字对华夏的影响之大,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在夏商周三代,“大一统”的意义还主要是形而上的,而自秦汉开始,“大一统”的含义逐渐引申到政令和制度,最终意味着一个地域宽广、人口众多、政治和文化高度统一的庞大帝国。

    尽管刘彻这几年来集中精力用兵匈奴,然而除此之外,东越、南越、朝鲜、西域、西南夷,又有哪一样不在他的视野之内?从巴蜀通向西南夷的道路,尽管穿山开路至为艰难,但在他的力主下,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修筑了,而昆明池的营造,则更是意味着他已经准备在西南用兵了。

    既然昆明池是开凿而出的,凿池自然多出了不少泥土,按照刘彻的意思,这些土就堆在未央宫西墙和昆明池之间,堆土成山之后,还打算再在上面起造殿宇楼台,名曰柏梁台。所以这座柏梁台,东倚巍峨连绵的未央宫阙,西望昆明池无遮无挡,居高临下,诚然是一处观景的佳处,将来若是操练水军,此处也是观兵的最佳位置。

    当然今日的柏梁台,还只是刚刚堆成了土山,上面的殿宇楼台还都没有修建,然而陛下近来心情颇佳,到了昆明池边,看到这里有一处制高点,便有了先登为快的雅兴。

    拾阶登高,临水远眺,这个季节正好西风初起,从西边的水面上吹过来,带着丝丝凉意,柏梁台上的君臣们被这好风一吹,都觉得十分舒爽。刘彻眺望着昆明池的湖面,顾盼之间豪情顿生,“再过两年,解决掉匈奴这个大患之后,朕就可以用兵西南了,进一步经略好百越和西南夷,大一统的局面,也就可以期待了!”

    陛下如此兴致高昂的谈论着开疆拓土,周围是一片附和之声,谁都没有想到,此时的皇太子刘据,却在旁边露出了一抹不赞同的神色。

    刘彻却没有放过太子的这个神色,当即有些不悦,“据儿,你对用兵可是有什么想法吗?”

    刘据已经九岁了,按说也不应该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不料他今天居然颇有锐气,面对着父皇的不悦之色,竟然引经据典的说道,“老子之言云曰: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若美之是乐杀人也,夫乐杀人者,不可以得志于天下也。”

    此言一出,他的父皇登时勃然变色,众人心里都明白,太子恐怕马上就要挨一顿当众的怒斥了!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陛下却并没有雷霆大作,他沉默良久,只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声调中透出一抹难掩的失望与无奈。

    然后他也没有训斥太子,只是不胜感慨的说了一句话,“子不类父,又当如何?!”

    如果陛下真的是把太子训斥一顿,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训斥,并不是什么好事,这短短八个字里流露出来的失望之情,在场的有心人谁都能听得出来。

    是啊,又当如何?难不成要换一个吗?

    霍去病的心中忽然警觉了起来,他知道陛下一直不太欣赏太子,但是没有想到,事情恐怕已经相当严重,陛下似乎已经对太子相当失望了,甚至也许,已经起了更立之心。

    对霍去病来说,即使抛去亲戚关系,他仍然认为刘据是个合适的皇储。首先,刘据是嫡长子,名正言顺;其次,刘据虽然不算多么优秀,但也绝对不笨不弱,反正陛下您也没有生出更优秀的儿子来嘛;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刘据生性仁厚宽柔,正适合放在他父皇这种雄图武略的帝皇之后。所以就目前的四位皇子来看,无论是择嫡、择长、还是择贤,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是,如果陛下自己不能公正客观的看待几个儿子,这件事就真的难说了。其实大家都知道,皇帝肯定会把太子和其他皇子放在一起比较,这是无可避免的,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比较中,并没有绝对的公平,很多事情完全取决于皇帝的一念之间。如果再有小人推波助澜呢?太子只是柔了一点儿,却被放大成了没有出息,从而动摇了陛下对储君的信心。

    子不类父?这个想法恐怕陛下早就有了,只不过今天当众说出来了而已。霍去病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去年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其实当时就已经能感觉得到,明显是有人在暗中力推三皇子和四皇子,明显是有人在暗中有所图谋!

    只是,当时舅父和自己都正在紧张的准备用兵漠北,谁都分不出精力来料理这些事情。问题是,人家小人是不会管这些的,他们可不会说,“考虑到你是为国出征,我也不能太没底线”,相反,他们偏偏就会趁这个时机从暗处下手的!要不然怎么会被叫作小人呢。

    不知不觉的到了今天,现在看来,事态是演变得有些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