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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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今夕何夕

    fri jun 24 21:03:04 cst 2016

    梁落花眼如冰刀,沉声道:“你现在来,究竟所为何事?”

    那人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微一皱眉,接道:“你答应我们的事,也该兑现了吧?”

    梁落花道:“阁下此来,莫非是打算兴问罪之师?”

    那人丝毫不惧,面对着这江湖之中传说得玄之又玄的芥子楼楼主,他竟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道:“这个,我倒不敢、不必,也不用――以你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我想, 你是完全不用冒这么大的风担这么大的险。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于你而言,也只不过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不过,在我个人,我却很想问一句――”他微微一顿,似是笑了笑,又似乎没有,他道:“你是真的想杀相爷?”

    那人继续道:“奸相倒行逆施,只手遮天,如今早是怨声载道,天怒人怨。这次不但是正道人士空前联接,一致反抗,就连向与他狼狈为奸的朱、梁二贼,也有反他之心、取而代之之意。奸相不但在朝政上翻云覆雨,还私设牢狱,关押众多不服从他的江湖人士。据我们安插的探子传来的消息,这相府之中,就囚禁了一批干系甚大的要犯。我此来,就是想请你再出一出力,找到大牢的入口。再不济,也得探探里面具体的情况。”

    梁落花揉了揉眉心,似在沉凝,旋即凝视着他,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点的笑意。

    那笑意很冷,很寒,却又很清新,像是冬日里吹来的凉风。

    梁落花道:“我知道你无所谓,更无所惧。可是你也要知道,想出相府里把那东西拿走,没有我的出手、策应,就算你‘刺客门’里的杀手全部出动,就算你吴烟树拼了命,尽了全力,只怕也未必能成。”他掀了掀眉,“风云抗手陆失魂望气之术天下闻名,你难道不怕你话中的煞气被他察觉到?嗯?”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这夜里的凝重的湿气,又道:“你也知道,我既然已有了脱离相府的心意,那么,也必然做好了万全的打算。时机未到,时局未到,我是决不会出手的。就算你再厉害,也只是匹夫之勇,或者从我这里拼了个两败俱伤回去。到时候,于你于我,都不好过。”最后,他想了想,又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本不愿说这么多的,在这样一个乱世,言多必失,不言也得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何况是他们这样的人。可是不知为何,他见了这昔日曾震荡一时今日也统领一方的盖世枭雄时,想到的,却竟然是那曾经心怀热血的少年英雄,和那一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感慨。

    老骥伏枥,其志又在几千里外?

    夜色似乎更加浓郁,已经渗透到了任何角落,就连那颤颤巍巍的烛光,也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其实这只是人眼中的世界,人内心里的黑,是看不出来的。

    吴烟树似乎也知道梁落花的想法,明白他的处境,只是,他只是不甘英雄老于户牖,再不动手,他磨了三十七年的剑,也快要生锈了吧?这世界的黑暗难以看出来,那么人心里的悲哀,潜藏的寂寞,是不是也一样看不出来呢?

    吴烟树的眼睛如炬般看着梁落花,可是他的眼里,真正看到的,却只有那一种无尽的黑而已。那一种弥漫着陈年的腐朽的气味的黑,把他的思绪,带到了茫茫夜空里,那再也回不去的璀璨青春。他像是要迷失在自己所制造的幻影里。他无法舍弃又深深眷念着的,是自己的梦么?黄粱未熟,南柯一梦?

    有三十七年不动剑了吧?吴烟树暗暗想到。

    三十七年,该是一段多么遥远的悠长岁月啊。

    如今,机会来了么?是的,来了,那个等待了三十七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据说,在相府之中,藏有一件令天下英雄都为之侧目的宝物,就连他刺客门的门主、万花帮的帮主、还有平江夜夜阁的阁主、二十四桥的桥头大王、十二楼里的十二楼主、淮侯府的侯爷,等等等等,他们这些人,全都窥视在侧,心急如焚,急不可耐,步步紧逼,重重围困,明里无心暗中有意,笑里藏刀暗度陈仓,甚至,据说就连那――端坐于紫禁宫里的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中之龙,都在有意无意的,明里暗里的,对此物表示了好奇,有极大的兴趣,他一度测探,寻觅,心痒,势在必得。

    如今这形势,实在是难以掌控,无法预料。

    而人心的变化,又瞬息万变,更加的难以去掌握和处置。

    你说,如今的吴烟树,他坐的住吗?换做是你,你行吗?越是英雄,就越不甘寂寞,越想一展手中宝剑挑战他人所想都不敢想的难题死题大问题!这是英雄的宿命,亦是强者的梦魇。

    可――问英雄,谁是英雄?

    说英雄,谁愿是英雄!

    吴烟树的脸色又暗了暗,淡了淡,显得很是落寞。他的心其实更寂寞。

    苍凉!

    梁落花知道此刻此刻吴烟树的心情,因为他也是这一类人,心里有“执念”,所以他很理解,当初一见之下,便即惺惺相惜,也就见怪不怪了。梁落花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心里的空虚,甚至害怕。但是有些事由不得你,由得人,由得天,就是由不得你。所以你还要再等,再候,再准备。因为他们也正在等,正在候,正在准备。”梁落花看向相府里逐渐亮起的鳞次栉比的灯光,最后连成一片灯火通明的地方,那里人影憧憧,忙忙碌碌;然而,他也知道,那在暗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那些见不得光的人与事,才是最应该防范戒备的。看得到的只是表面的漩涡,看不见的才是真正的危险的暗流。

    吴烟树自然也知道他说的什么――有些人,你不需要跟他细说,他自己就会明了。

    吴烟树叹道:“我知道。我只是急――着急。人快老了 ,入土了,总得让人们知道知道我,再不然,就只能怀念了。本朝自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大宋皇室便采取重文轻武,以文臣压制武将的策略。以至于朝廷言官杂沓,而边庭将士羸弱不堪,处处掣肘。基调如此,早已埋下败亡之根苗,而代代沿袭,则是病入膏肓,积重难返。更且蔡京为保权位谋私利,欺上瞒下,勾结外敌,祸国殃民,更是人人欲得而诛之!可是――”他忽而安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口气是那么的悠长,以至于灯罩里的蜡烛的焰尖都似乎缓缓向着他聚拢。他停了半响,等那一口气终于吸完,才又道:“可是,那些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所想的,只不过是在有生之年,好好地做一做自己罢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的话已经说的太多了些。于是立即住了嘴。

    然后,他们心里都有了叹息,竟忽然都觉得肚痛起来。

    吴烟树叹息道:“富贵浮云两无定,成败起落不关心。想要做到绝对的不问世事或者置身事外,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要是人,就会有欲,就要有迎接和享受最后的成功的准备。你是一个奇侠,但你亦有欲。你的欲,却是关乎一个梦。梦总是不真的,虚幻的,然而你的这个梦,看起来虚无,却比真的梦还要真!还要美!你活着,就是为了那个梦!但我不一样!”他忽而露出了一种愤恨的表情,决绝而爆裂。

    他一抬眼――眼中爆出精光。

    四周的蜡烛竟因此而暗了一暗,似乎也因他那眼中流露出的滔天气势而失色。

    天地无声。

    梁落花眉尖皱了皱,微微侧头,瞟了一眼身后的烛台――烛身上结出了一段烛泪,这时候,也已渐渐发硬,快要凝结。蜡烛亮出一圈幽幽的火光,连同旁边的空气也有些微微的发黄发软。几只小飞蛾扇动翅膀,在那里上下翻飞,腾转不定。

    烛火散漫的洒落,温黄的光圈透出些许的安详和疲态。芥子楼里,书架上散放的古老的卷轴沐浴着烛火,却是显现出一种忽明忽暗的味道出来。

    小飞蛾投下的影子,则如同几叶荡漾在风涛里的小舟。载沉载浮之间,逃不过一场浮华宿命。

    也许进退之际,即是生死之间。

    ――而他这一席话,似乎有点玄……

    他说的是一个人的一个梦,也似乎是为自己的失态而愕然,旋即定了定心神。

    他最后还问了句“是吗?”他问的是梁落花。

    梁落花没有回答他这句话。

    其实是欲言又止。

    吴烟树则见他欲言又止,自己也是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忍不住,却是换了个话题,道:“有个人,希望你能多留心留心,说不定这两天你就能接触到他了――他叫唐小心。”

    梁落花没有问为什么,若有所思,他当然听说过唐小心当街刺杀蔡京的事,只是不知道他竟然跟吴烟树有关联。

    说到这里,吴烟树忽而眼神转厉,如刀直刺,如枪直搠,而他的箭靶则是梁落花双眉之间。吴烟树道:“方才,你左足前移半寸,右手低垂,方寸之间,绝无崖碍,用的应是‘梦中身’身法吧!而你右足落地之际,左手微扬,却是‘隙中驹’。这一收一放之间,攻防自若,谅是绝世高手也不过你应手一击。不过,若说你真正的杀招,却还要数你瞬息间所操纵的‘天眼’吧!只不知这是‘青眼’还是‘白眼’?”

    梁落花深深的看了一眼吴烟树,目露赞许,道:“是白眼。”跟着淡淡一笑,不着痕迹,道:“其实,说起来,你的‘眼刀’也算是青出于蓝了。”

    吴烟树亦郑重的看了梁落花一眼,这一眼,颇有些“任重道远,请君珍重”的感觉。他短促而沉稳的吸了口气,面色却渐渐凝重了起来。这一口气也只是一瞬间,他的面色就逐渐恢复了原样,又再看了眼梁落花,看了看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神色黯然,又好像并没有,却不再理会他,身子一闪,又轻飘飘地飞出了窗外。他的那身黑衣,也是真的黑,飞出去了,就看不见了,像是只是有一小片夜色,方才不小心失落了,这会儿又回去了。

    而梁落花的衣袖,忽动了动,似是被吴烟树掠起的气机诱发了自身的戒备。

    他下意识地抖了抖。

    身体轻轻一震。

    他略带惆怅,微眯着双眼,看着远方,继而仰起头,尽量把自己的脖子露出来,对着那茫茫夜空。

    那苍穹。

    那人世,那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