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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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羔

    thu jun 23 18:17:13 cst 2016

    已是夜里了,温柔的月光把小小的庭院照的幽幽亮。庭院虽小,却很是别致,里面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正值夏天,纷纷开出明艳的花朵,五颜六色,香气宜人,再加上热闹的虫鸣,简单的庭院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那庭院的中央有个矮胖的身影坐在破烂不堪的小凳子上,两朵幽森的绿光在他怀里闪烁着,时不时发出娇细地“喵~”。

    戴宾眯起眼睛,抬着头望着月亮,手里轻轻地抚摸这只黑猫背上光滑的毛,静静地思考着黄绩遇刺的事。

    在李殊归来的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当朝国考遇刺的事情,不是巧合。

    谁干的?

    不可能是李殊,一来这不是李殊的风格,二来,李殊举家在黑山脚十年,王城早就没有势力。

    有可能是仰慕李殊的狂热分子,以李殊的声望,完全有可能,而这也是皇帝的想法。

    可是不要忘了,我刚刚给黄绩来了套打草惊蛇和缓兵之计,把他煮成热锅上的蚂蚁,而随之而来的便是黄绩遇刺。

    黄绩遇刺有什么效果?皇帝会立刻怀疑这与李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毕竟李殊归来后与黄绩的政治冲突太显而易见了,从而皇帝会突然回忆起李殊那伟大的声望,对此他是无比忌惮的。敏感反复的皇帝肯定是动摇了。

    釜底抽薪,疑兵之计,从权谋的角度,这是很漂亮的机谋,直接对黄家有利。

    表明上看起来,似乎不可能,但这是黄绩这个权谋大师能做出的迅速反应――可以大胆的确定,就是黄绩自导自演的一出戏,遇刺?他当然不会死。

    更加有意思的是,黄绩遇刺不让别人知道,第一个知道的竟然是皇帝!这让我毫无还手之力呀!

    了不起啊了不起!几乎逼成死局了。

    戴宾你要怎么办呢?

    皇帝终究是自己所依仗的,首要大事是保持和他站一条利益线。

    皇帝不想整治黄家了?

    想!

    可是为什么动摇了?因为他同时忌惮李殊在民间那惊人的声望。

    皇帝虽然反复多疑,但是权谋场最基本的利益规则他可是一点都不糊涂,他还是愿意相信我的,前提是与李殊划清关系。

    想到这里,戴宾突然停下了抚摸的动作,冷汗直冒。

    李公啊,我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偷偷地对他用心计呢,当初他可是全力提携我啊,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我戴宾?

    戴宾吐了一口浊气,闭紧了双目,直咬着牙根,良久――

    “做!只能做。”他终于对自己说出声来。

    生存面前,矫情不得!

    既然皇帝认定李殊是把双刃剑,犹犹豫豫不敢用,那就只能削一削了。

    想到这里,戴宾站起身来,放下黑猫,伸了个懒腰,拾起凳子就往屋里走去。

    登王城有一个出了名的痞子,自小父母双亡,浪荡街头,最喜欢哗众取宠,惹事生非,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叫“一哥”,后来,就干脆姓伊,名哥。

    伊哥居无定所,每天都会在城里的不同的角落里醒来,又在另一个角落里睡去。而这一天,睡在城东庙沿下的他,早早地被一个神秘的男人踢醒了。

    打搅了自己的好梦,伊哥正要破口大骂,不料听到了一串让他垂涎三尺的声音,顿时红了眼。

    这男人手中提着一袋沉甸甸的金子,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要么?”

    “要要要!”伊哥睡意全无,奋力直点头。

    男人二话不说把金子丢到伊哥怀里,伊哥接过来连忙打开来看,金闪闪地一片,他连忙拿出来咬上一咬,没错!如假包换的真金子!

    这时,他又听到另一串声响,连忙抬头来看,那男人手里还有一袋金子在伊哥眼前晃呀晃,晃的他都晕乎乎的。

    “帮我做一件事,这些都是你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伊哥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直拜着说道:“成成成!大爷有事尽管吩咐!”

    “去找一个人的麻烦。”

    伊哥一听,胸脯拍的直响,兴奋地说道:“找麻烦我最在行了!哪一个?”

    “跟我来。”男人转身就走,伊哥赶紧跟了上去。

    来到东市,日头已经爬上了半腰,这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伊哥如饥似渴地跟着这个男人,直到他在菜市停了下来。

    “那个。”男人在人群中直指着前方。

    伊哥定眼望去,远处有一个妇女左右两手各牵着两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其中一个格外强壮,而且长得与一般人很有差异。“那个挺壮硕的小毛头?”

    “对!那是个黑山脚野人,养在李殊家里。”

    “黑山野人?”伊哥一惊,中原人一向对异族非常排斥,又听说是养在德高望重的李殊家中,顿时感到有些怀疑。“在李殊家中?”

    “对,两袋沉甸甸的金子还能有假?”

    “好啊!”伊哥咬牙切齿地说道,“大爷你只管看我的了!”

    男人笑着说道:“好,我和金子在东庙等你。”

    “好嘞好嘞!”伊哥晃起了标志性的痞子步,一脸浪荡不羁地走向那男孩。

    东看看西看看,漫步着靠近了目标,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伊哥突然装作一个踉跄,用力地撞了这个强壮的男孩一下。

    “小屁孩瞎了眼吧?走路不看路?”伊哥一脸暴怒地提起了李擎的衣领。

    旁边的李母和李恪被这突如其来的挑衅吓了一跳,叫道:“你干什么?!”

    闹市中突然起了争吵,好看热闹的人群顿时涌作一团,把这四个人围得水泄不通,议论纷纷起来了。

    这可正合了伊哥的意,他一手揪紧了李擎,一手指着他,扯着嗓子高声喊道:“乡亲们,这小子生的如此怪异,知道他是什么吗?”

    李母一听慌了,李擎的异族身份要是被人知道的话,事情就严重了,便赶紧要来拉走李擎,无奈伊哥揪得紧了,寸步难挪。

    “他就是一个黑山野人!”伊哥拉高了嗓音,好像要让整个登王城都听到他的话。

    “啊?”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排山倒海的议论声几乎要把李家母子埋没了。

    “放开。”一直静静不说话的李擎终于开了口,他沉声怒吼道:“放开!”

    这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人群顿时安静了一会儿,又突然爆发出强烈的质疑声。

    “伊哥你又在胡闹了!黑山野人怎么会说话!”

    “对啊对啊!”

    这始料未及的变故让伊哥涨红了脸,一时语无伦次,但毕竟无赖当久了,他迅速反应过来,愈加骄横地叫道:“哼!因为他是李家的和野人的私生子!怎么不会说话啦?”

    李母一听到这个,顿时气昏了头,暴怒地推着伊哥怒吼了起来:“你胡说!”

    这一怒正好中了伊哥的道,他叫得更欢了,在李母地拉拽中大笑:“哈哈哈哈!想必跟野人偷腥生下这杂种的就是你男人吧!”

    这下子,城东万人空巷,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来围观这场爆炸性的闹剧,整个菜市跟打仗似的,拥堵着成千上万的人。

    正在这场面已经完全无法收拾的时候,伊哥的笑声嘎然而止了,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整个人群嗡嗡的议论声简直震耳欲聋。

    他脸色苍白,慢慢地弯下腰去,大张着嘴正要喊出声来,捅入他腹中的那把刀被李擎抽了出来,接着侧面捅入他的头颅,从左边的太阳穴贯穿到右边。

    终于有人看到了这血腥的一幕,随之所有人都发现了人群中央的意外,围观人群顿时没了一点儿声响,所有人仿佛僵固了一般,连李母都对此情此景目瞪口呆。

    还没死去的伊哥两只眼睛圆睁的恐怖,快速地涌溅出汩汩鲜血,嘴巴大得近乎扭曲,嘴唇疯狂地颤动着。

    李擎那嗜血的双眼中看不出任何愤怒与躁动,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冷静,他把伊哥颤抖的躯体踹倒在地,然后双手去拔出那把原本佩在李殊身上的刀。

    拔出的那一瞬间,伊哥的头颅喷出大量的鲜血,两颗眼珠都崩了出去,鲜血把周围的人都喷的一身红通通,人群中央红光一片,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味。

    “杀人啦!”恐慌地叫声顿时炸了开来,围观的人群争先恐后地作鸟兽散去,有些人甚至边跑着边呕吐,边跑着边哭喊,有些人摔倒在地,被后面的人踩得头破血流,挣扎着起来一瘸一拐地拼命往前跑去。

    有人跑去报官,可官府却迟迟没有反应,那个神秘的男人又出现在了官府里。

    他提着一袋金子在城令的面前晃了晃,说道:“这袋金子是我家老爷要赠予大人的,希望大人不要追究过了。”

    “哦哦,你家老爷是?”城令毫不客气地收下金子,问道。

    “李。”男人只是神秘地吐了个字,然后笑着说道:“事后,我家老爷复有重谢。”

    “呵呵,小事一桩。”

    男人一拱手,便大步退去了,嘴角微微提了上去,自言自语地说道:“想不到那野人替我灭了口,真顺当。”

    那一时间空荡荡的东市,李母呆愣的跪坐在血淋淋的地上,旁边的李恪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看到伊哥那恐怖的尸体,大小肠子剧烈地翻腾起来,“哇”一声低头直呕吐。

    李擎则若无其事地用衣袖擦拭着这把满是鲜血和**的刀,擦完还在早晨的阳光中照了照那锋利的剑刃。

    就这样过了良久,李母才失魂落魄地拉着李恪,对李擎说道:“先回去吧。”

    回到李府,听说了李擎杀人的事,李护先行暴怒了,他一拳砸破了桌子,气汹汹地吼道:“果然是野人崽子!”

    李殊也是怒不可遏,气得脸色铁青,全身颤抖,但他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但却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父亲!怎么办?我去宰了他,以免再来祸害!”李护双眼发红,杀气腾腾。

    这是当时李殊就隐隐担心的最坏状况,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能怪李擎吗?他还是孩子,受了无理冲撞才杀了人,只能怪自己不谨慎,忘了这孩子久在残酷无情的黑山中生存,根本不懂什么叫法度。

    李殊缓缓站起身,对李护摆了摆手,说道:“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李护叫道,“孩子能杀人?”

    “我…去跟他说说吧。”李殊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转身要去找李擎了。

    出了厅堂,抬头就碰见了报事的家老,家老低声报说:“老爷,皇上遣使来了。”

    李殊一听,顿时觉得乱糟糟的,闭上眼直喘着粗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才说道:“好,我去迎。”

    见到皇帝使者,李殊与他行了礼,使者告诉他:“皇上宣你立刻上殿。”

    李殊顿了顿,说道:“好,我准备下。”

    转身便去找李护,低声对他说道:“把李擎送到官府去。”说完匆匆随使者赶往皇宫中去了。

    皇帝张炬很少见地出现在了皇宫后面的竹林中,切确的说,是最近这些时光,张炬喜欢把自己幽闭在宫内,或者喝酒或者议事。虽然并没有荒废国政,但他几乎不集结众臣朝会,而喜欢在独自与臣下谈事。这与年轻时候的张炬大相径庭,那时张炬酷好宴会,酷好歌舞热闹,酷好女色,酷好行猎,个性狂放不羁,总喜欢在这竹林中与侍女们游乐。

    如今,是老了么?

    张炬看着这久别的苍翠竹林,清爽的微风拂动着他的头发,鸟语花香,一片生机盎然,处处都能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身影。

    “陛下,黑山脚总领,李殊求见。”太监上前禀报。

    “嗯,请来见我。”

    一会儿,李殊在太监的引领下,来到了张炬面前,郑重地行了礼,“臣李殊叩见陛下。”

    “免礼了。”张炬笑着端详着这久别重逢的故人,“李公,好久不见了。”

    “谢陛下。”

    “朕听说,那黑山脚的冷风像刀刃一样,今日见了李公的皱纹,才体会地实在啊!”张炬慨然一叹。

    “岁月便是冷风,黑山脚有,登王城也有。”李殊微笑着作答,心里却留着一个疙瘩。

    “既然都有刮骨冷风,来来回回却是为何?”

    “人非鸟兽,去归迄凭冷热?”

    张炬拍掌笑道:“说得好啊。”

    李殊的脸上却抿了笑意,说道:“臣倒不如那鸟兽。”

    “却是为何?”

    “鸟兽去归有凭。”

    张炬愣了一下,才明白李殊的意思,长叹了一声,说道:“陪朕走走。”

    太监正要跟上,张炬又丢下一句,“我要与李公单独说说话。”太监便停下了脚步。

    两人静静地走了几十步,张炬才开口说道:“你可知道,国考黄绩遇刺?”

    李殊吃了一惊,但表面仍不动声色,答道:“臣不知,国考大人有无大碍?”

    张炬简单地吐了两个字:“没死。”然后面无表情不再说话。

    两人顿时一齐无语了,竹林一片肃静,凉风袭袭拨动着竹叶,清亮的“沙沙”声变得格外醒耳。

    李殊皱起眉头,问道:“陛下是怀疑臣?”

    “朕敬重李公,自然不会怀疑。”张炬幽幽说道,“只是不知比朕还要敬重李公的,还有多少?”

    李殊一愣,顿时明白皇上的意思,但他也只能默默的叹一口气,说道:“臣,只愿苟且偷安晚年。”

    “朕,也只愿苟且偷安,却是如履薄冰。”张炬终于动容了,他的眼神突然浮出一丝凄清,直盯着李殊。

    “天下,莫不是太平了?”

    张炬笑了笑,说道:“李公如何糊涂了?人有死生,树有盛衰,鸟有去归,岂有永远的太平?”

    李殊沉默了。

    “若是朕,死了之后……”张炬颤抖地闭上眼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正当盛年,何以说如此不详的话。”李殊觉得有些蹊跷,抬头仔细端详了皇上的脸色,顿时明白了什么。

    “听说李公精通医术,可否为朕看一看。”

    “荣幸之至。”李殊上前,皱紧了眉头细致地观察皇帝的神色,再把皇帝的手腕托在自己手上,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把了脉。

    李殊突然睁开眼睛,脸上茫然一片,脚上却不由得颤抖起来,鼻息渐渐失去了平稳,脑子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了。

    虽然心中早就有底了,但是看着沉稳的李殊这般酸楚的反应,张炬仍然咬咬牙酸了鼻头,痛彻心扉。

    “现在知道朕为何仓促召李公归来了吧。”张炬努力定了定心神,故装镇定地说道。

    李殊突然跪伏在在布满竹叶的地上,止不住悲腔,极力克制着颤抖的声音说道:“臣,李殊,但凭陛下差遣!”

    张炬直点着头,终于止不住汹涌的眼泪漫上双目,可他却含泪笑着说道:“好!好!李公终究是那个李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