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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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帮忙(下)

    mon jul 18 10:04:50 cst 2016

    郑红旗了解老秦,不太会编假话,在刑侦大队算得上硕果仅存的老实人之一,他瞄了眼老秦,心头不免添了几分警惕。

    他绕了几步路,先去留置室瞧了瞧齐晓红的儿子。半大小子个子不矮,在一个协警的看护下坐在笼子外面的凳子上,见陌生人进来也不畏惧,下巴一撅一撅的,看样子长大了也不是善茬。郑红旗懒得搭理他,转身拐进民警办公室,安慰了齐晓红几句。齐晓红姐弟自然又一大箩筐好话和许诺等着他。

    为谨慎起见,郑红旗拉了蛋皮子做陪同,信手打开另一间关着参赌人员的办公室大门,一人正背对着门欣赏窗外的居民区夜景,其他三人凑在一起嘀咕着什么。见有人进来,三个人也不说话了,扭头有所期盼地望着他。

    我kao,郑红旗的瞳孔突然放大了,三个人当中那个衣冠楚楚、唇红齿白的不是当年省长家的老二嘛,怎么把他捞了进来?老秦嘴里的“小崽子”是个人才啊,居然有本事从皇家会所把人带出来,一直领回了七中队。这哪里是抓赌,明明是老鼠踊跃给猫当伴娘啊。当年郑红旗在省委家属大院里办过厨子偷领导家里晒腊肉的案子,经常看见还在读书的省长老二进进出出,所以见面依稀还记得模样轮廓。听说这小子现在不在京城做大生意,不言不语,怎么偷摸又回村里来了。

    《宪法》上明明白白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实行依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还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中央、国务院白纸黑字有文件,各级领导干部要以身作则,教育自己的子女及配偶遵纪守法,严格按照党的政策办事,绝对不得利用关系进行违法活动。这些道理你懂我也懂,领导比我们政策水平高出不止一点点。

    蛋皮子站在郑红旗身后用棉签掏着耳朵,一脸的幸灾乐祸,显然他早知道里面的门道,事不关己,不怕事儿大,等着看戏呗。郑红旗轻轻掩门,转身抓住蛋皮子的手臂,急切低声问道:“还有谁知道?”

    “不就是你我,还有秦队长,”蛋皮子撇撇嘴,悄声补充道:“抓人来的雏儿都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

    “他们打了电话吗?”郑红旗的意思是问参与赌博的是否打电话找人求救,如果那样老秦又要倒血霉了。

    “没有,他们应该是丢不起那人。”蛋皮子门儿清,回答的很干脆。

    郑红旗胸口跟揣了颗地雷似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是躲呢,还是伸手拉一把老秦,但一个二级副科中队长,只怕没拉上来老秦,自己也要被拉下水,真是好奇害死猫啊。

    就在郑红旗胡思乱想、首鼠两端的时候,突然有人拉着门把手从里面打开门,郑红旗不由自主地放了手。一个男子满面笑容地站在郑红旗面前,伸出右手:“红旗老同学吧?”

    郑红旗避开灯光定睛一看,我的天呢,萝卜开会啊,怎么这位神仙也在这儿,刚刚背身看窗外的应该是他,难怪背影有点熟。开门者叫贝莱,和齐晓红一样,也是郑红旗的高中同学。

    贝莱上高二时因父亲任职本省副省长才转学到郑红旗班上,当时小子一口京腔,水洗牛仔裤,挺酷的,人送外号贝勒爷。他和郑红旗同座一年半,两人关系不错,郑红旗没少到贝副省长家里蹭饭吃。那会儿郑红旗很单纯,同学们都很单纯,不觉得贝伯伯是个官。贝莱上大学后,老贝平调回京,两人的交往也渐渐淡了。今年春节前同学聚会,郑红旗出差没去,后来听同学说,贝莱露面参加了,说他现在下面一个红色老区市里挂职锻炼。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在闹市无人问,郑红旗自知和贝莱之间的差距,无心兜揽这位同座,也就没细问他的情况,但没想到今天在这种场合两人见面了。

    两人握过手,贝莱斜了眼蛋皮子,轻声问道:“方便吗?”

    郑红旗定定神,连忙把贝莱让进旁边一间空办公室,同时不忘示意目瞪口呆的蛋皮子迈两步,到楼道口看着点。

    刚坐下,贝莱客气问道郑红旗怎么在这里。郑红旗晓得人家意不在此,只简单回答自己在刑侦大队当差,到七中队是为了齐晓红儿子的事。说到这里他想到那个北郊区委书记,不由眨了眨眼。

    “齐晓红……”贝莱一时想不起来。

    郑红旗提醒道:“贝勒爷贵人多忘事?当年坐在你前面的那个女生。”

    “哦,”贝莱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指指郑红旗笑道:“呵呵,想起来了,有一段,有一段,现在又无故献殷勤……”

    郑红旗摆摆手,遮掩道:“老大嫁作商人妇,两码事,两码事。咦,贝勒爷怎么知道是我开门?”

    “你要关门的时候,我正好转身,想了半天只有冒昧叫了一声,谁知道这么巧啊。”

    郑红旗掐着太阳穴,小心问道:“今晚怎么回事?”

    贝莱收起笑容凝神想了一下,没回答问题却反问道:“今晚的事儿有几个人知道?”

    “三个,包括刚刚那个协警。”

    “控制知情范围,马上放我们走!”贝莱不容置疑命令道。

    郑红旗掏兜摸出烟盒点上一根,大脑进入高速运转状态。自己和贝勒爷原来有点交情不假,现在与他们的阶层距离何止千里之外,况且十多年没见过这位爷,真不知道他的底儿。好事不避人,避人没好事,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也不像在做什么好事。再联想到“小崽子”轻易把他们带出会所,和几个人不愿打电话找人出去,郑红旗更坚信自己的判断。

    但凡事有弊就有利,孟尝君不也养着几个鸡鸣狗盗之徒,这就是说自己帮忙后不会无利可图。另外几个人身份在哪儿摆着,再有天大的事,也不会无聊到和一个小警察过意不去,跌不起那份儿啊。如此说来那倒不如……

    郑红旗拿定主意,吐了个烟圈试探问道:“你们大概不是在打麻将吧?”

    贝莱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旋即恢复自然。他起身拍拍郑红旗的肩膀,倒不否认:“不愧是刑警,不说也罢,多年的兄弟,是我欠你的。给个准话吧。”

    郑红旗摇摇头表示你不欠我什么,王顾左右而言他问道:“现在在官面上我该叫你贝书记,还是贝市长?”

    贝莱笑着用指头点点郑红旗,谦虚道:“书记,副的而已”。

    “一个京里下来锻炼的市委副书记,一个省长老二,还有两个什么人?”

    贝莱迟疑了片刻,简单回道:“一个是发改委的章司长,还有杨万才,”显然他对这种对话方式很不习惯,也不耐烦,没等郑红旗再发问马上转守为攻,直接问道:“说吧,你要什么条件?”

    章司长是何方神圣,郑红旗并不知晓,但那杨万才可是几年来省城里排在前几位的土豪,瞬间他的脑袋又大了一号,位高权重的京官、下来锻炼的地方官和财大气粗的官二代生意人密谋于暗室,再没脑子的也掂量得出轻重。沉默片刻,郑红旗一咬牙比划出个剪刀手,不客气道:“第一,今晚我来是为了齐晓红儿子的事儿,帮人帮到底,以后有事我也好有个挡箭牌。这破事非得对方让步不可,对方孩子的大伯是北郊区委书记,你出去后要找他做做工作,压也要压着对方接受调解,这不光彩,可没别的办法,就当你还我的人情了。”

    贝莱见郑红旗愿意开条件,面露喜色立刻应道:“这个应该没问题,北郊正在和我们市里联合搞一个开发项目。”

    水已经泼出去了,郑红旗不想立牌坊,扳回一个手指头道:“第二嘛,你得出点血,外面还有几个人呢。”

    贝莱若有若无地点点头,不相信似的问道:“就这么两个条件,没有了?”

    “没有了。”

    “那你呢?”

    郑红旗笑道:“咋的,没被宰疼不习惯?我说了你帮祁晓红的忙也就是帮我的忙。当年没少吃贝伯伯的饭,算在一起吧。”

    贝莱没搭郑红旗的茬,抿抿纹丝不乱的头发,瞬间回复了市委副书记的稳重和矜持,抬脚向门口走去:“好,马上杨万才过来给你五万,记住要不留后患。”

    “有两万够了,多了反而让人猜疑。”郑红旗一时适应不来节奏的转换,脱口而出。

    贝书记颇似意外地停下脚步,回头眼里寒芒一闪,问了郑红旗的手机号码,转转眼珠也不记录,开门背着手自去了。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房门呯的一声关上,郑红旗心里充满了失意萧索的感觉,不由叹了口气,十多年前的一点交情覆水东流,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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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金刚两口子在调解协议书上签了字,怒气冲冲地接过祁晓红送上的一万块钱,斜眼瞪着郑红旗,扯着头部包扎成熊猫的儿子自去了。郑红旗无所谓地哼着追捕里的无词小调,看着他们一家人吵吵闹闹上了一辆英菲尼迪消失在街口夜色里。

    一辆皇冠马上停在英菲尼迪刚腾出的车位上,后门打开一个人咚咚咚跑进七中队院门。

    “老李,你怎么才来啊?”祁晓红用纸巾擦拭着指头上的印油,从郑红旗身边走过迎上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方朱总抓住不放,这也是偷跑出来的,”老李低声下气解释道:“儿子的事儿怎么样?”

    “靠你我儿子还不得进少教所,”祁晓红没好气埋怨道,转身却是一脸的灿烂向郑红旗解释道:“红旗,这是我先生老李。”

    老李主动伸出手,因为祁晓红已经在替恩人郑红旗表功了。

    郑红旗边握手边端详着一身酒气的老李,心里感慨似大浪淘沙,一波接着一波,这衣着整齐、满脸褶子的李叔怕有五十岁吧?手掌也似老树虬根,祁晓红比自己还小一岁,怎么找了个大叔啊?这对公母各取所需,口味都偏重啊。

    郑红旗握着老李的手客气了几句,再假装夸赞了几句左右张望的祁晓红儿子,掉头对祁晓波说道:“晓波,天也晚了,就这样吧,快带你姐一家回去吧。”

    这家人哪里肯啊,拉着郑红旗无论如何去吃夜宵。郑红旗晓得他们的心意,连忙把祁晓红姐弟拽到暗处,向祁晓波问道:“我们是朋友吗?”

    祁晓波连连点头。

    “这不就得了,十多年的交情为什么非要那样?庸俗了不是?明天我有点啥事去找你,手上非要提点东西不成?”

    郑红旗好一番大道理还是没有说通两姐弟,最后只好投降,主动索要了两条烟。祁晓波兴冲冲地带着蛋皮子到车里去拿烟。

    郑红旗一偏头,突然发现祁晓红眼瞳里似乎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一闪,看得他赛似吃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连忙低头让过,踱到老李旁边聊天扯淡,一句古诗无端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好容易送走了千恩万谢的祁晓红一家,郑红旗长吐了口浊气,猛地觉得脸上落了一滴水,抬头望望天,阴沉沉的不见一颗星斗,江南春天的天气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郑红旗心思不知怎地猛地一动,想到大学里的朋友上午打电话来,说刘美姝论文序言的翻译稿校订好了,尽早去拿。郑红旗抹抹脸,调整调整心态,培植培植正气,努力劝自己谁说孩子自己的好,老婆别人的好,刘美姝就不错,陪俺睡觉给俺生娃,过日子吵嘴两不误……,这时一句诗又钻进他的脑海: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百年身?死了才应景吧——郑红旗狠狠吐了口痰——想啥呢,想啥呢,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的,还以为你是葱心绿的懵懂少年啊。

    他扭头瞟了一眼规规矩矩站在身后的蛋皮子:“秦队长在干什么?”

    “好像还在泡明前茶呢。”蛋皮子今晚参赞机务,外快横溢,此时心里乐得跟朵花似的,连忙趋前答道。

    “别泡了,叫他一起喝酒去,你请客啊。”

    “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