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靖世歌
字体: 16 + -

三十六回 赠衣栉发暗交锋 庭扫送汤表心意

    fri aug 28 22:17:01 cst 2015

    在江水的中下游,有一个与江同姓的家族,他们发迹于里巷间,先祖是拿着小鼓,整日走街串巷的游医,也在治病期间,兼做些药材生意。几代下来,倒也只能维持住温饱。世人提起他们的发迹多归功于莘朝的灭亡。莘朝的落日下,中原上又崛起三个王朝,想当统治者的人从来不缺。国与国的混战中,江家族长召集全族,说服他们广散家财,购置药材囤积,彼时的药价已日渐攀高。莘朝一灭,那些忠心于斯的亡国者便开始唾弃江家的落井下石的发家手段。

    不久,一些风言风语便传播在慈陵城内,江家族长江望潮耳闻之后,倒也不甚在意。到了天命元年,江老觉得自己等待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这是一个能改变江家地位的机会。那一年时任渤海太守的高烈打出“正法统,清君侧”的旗号,率领部曲向锦都进发。那时周国的法令更为严苛,不但民船,连通商都不允许。江老却通过特殊渠道,运送到前线大批药材和治疗用具,而这些运药的船,最后竟成为高烈渡河的船。

    总之高烈一胜,便是西陵王室胜,从此任何船都需要经过关卡,但船头插“江”旗的,便可在魏周二国一路畅通无阻。江家成了江水上的霸主,在水路上,除了盐铁,没有任何生意是他不能做的。

    这一日,江家的家老遵从主人的命令,领着人,来到慈陵城外,寻到了昨日前来拜访的那二人。

    “二公子,我家主人已为你们准备好过关的文书,你们可以放心地走水路。前方渡口有一条船,船上是些从西域运来的锦帛素棉,还配了十几个船手,若有有人盘问,也就不用担心了?”

    汝旸本想着,江老答应换文书已是不易,不曾想到,老人家思虑如此周全,忙拱手相谢:“劳烦替我谢谢江老!”

    “哎!公子大可不必,其实我家主人......”家老忽然面露难色,急急向汝旸告辞。

    看着家老领着人一路狂奔的样子,呼葛黎凑到汝旸耳边,有些不安地说道:“江老能相信吗?他毕竟是周国属民,平白无故帮我们,而且还这般形色匆匆。”

    “多想无益,我们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贺兰拔立在一旁,抱着双臂。

    汝旸微微颔首,偏过头,问道:“跟玉龙台那边的联系断了吗?”

    呼葛黎说道:“放心,前几日我已切断与台内联系,现在不仅那些死士找不到我们,玉龙台的人也已经找不到了。”

    “很好!”汝旸长叹一声,“此次,便孤注一掷!”

    慈陵虽偏于南方,但到了冬季,寒意依旧刺骨。冷风吹拂着,那些锐士手中的剑开始愈加冰冷起来。

    汝旸一行寻到渡口,跳上船,即刻便有船工上前施礼,呈上文书。汝旸笑着接过,冲叶姜打个眼神,叶姜会意,带着锐士,走到舱后,将兵器全部裹在那些素棉之中。

    玄奇走到船头,呆呆地看着船撇开江水,缓缓向前行去,只听后面一声。

    “公子,这也是主人吩咐的!”一名船工上前,捧着衣服。

    汝旸瞥了一眼,拿手试试面料,笑着说:“江老,真是费心了。”

    “那是,外公大人向来仔细!”船工忽然抬头冲汝旸一笑,“二哥,好久不见啦!”

    “你!”汝旸向后退了一步,直直看着眼前的诡笑不已的船工。

    玄奇听到声音,也诧异地转过身,望着那船工。只见那船工甩掉褐衣,露出一身樱草色的里衬,接着,又摘下头巾,不曾束发的青丝散落在背上,细看原来是拿一根银色的细带随意扎了个结。

    月色的面庞,烁烁如星的杏眼,透着一股慵懒倦意的柳叶眉,“盈姜!”玄奇惊呼一声,引得那人向她看去,那人发出阵阵呵笑声,听着却是男子声调。

    “二哥,你从哪拉来的小丫头,男女不分,雌雄不辨?倒是挺有意思的嘛!”那人笑嘻嘻地向玄奇走过去。

    “卓久,先别忙着打趣她了。”汝旸拉过卓久,似是在克制自己,耐心问道:“你如何来了?”

    卓久敛色抱怨道:“二哥,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你好不容易来慈陵一趟,多陪陪我不行吗?你知道的,四哥娶了老婆,盈姜嫁了人,我能寻到的兄弟也只有你了!你忍心看着我如此可怜?!”言罢,他上前拥住汝旸的胳膊。

    汝旸无奈笑笑,柔声说:“四弟虽然回锦都了,可也写信给你啊?如何便是不亲了?你乖乖地呆在慈陵,等到了弱冠时候,二哥亲自来接你回去,可好?”

    卓久挣开汝旸的手,抱怨道:“不好不好!”他转到汝旸另一侧,理解地说道:“二哥,你放心,我不会干扰你的,我知道,你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所以你放心往前冲,我绝对不干扰你!”

    “不-行!”汝旸温和却十分坚决,他起身招呼道:“船工,麻烦在前面靠岸,我送少公子回去。”

    “诺!”船工刚应声,玄奇便见卓久上前挡住那船工去路,大声说道:“这是外公送给本公子的!你们谁敢不听本公子的,本公子就把谁丢到江里喂鱼!”

    船工听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愁眉苦脸地望着汝旸。兵士们听到动静,连忙跑到船头,便看见茫然站在原地的汝旸,正无奈地望着悠然坐在船舷上的少年。

    玄奇都看傻了,想着兄弟之间的性格差异还真是大啊!

    卓久见众人都被喝住,遂闲闲开口道:“二哥,你想想,外公大人若不是看着我去了,怎么为你们安排得如此周道。不过呢,你也不用想着要报答他,此次人情便全算在我高卓久身上,跟你们半分关系也没有!二哥,我仗义不?!你有我这样的弟弟,是不是深感欣慰啊?”

    汝旸瞅着卓久眼中的顽皮之意,幽幽开口,“为兄真是深感欣慰!”

    “司使,有些事情还需商量,请来船内一趟。”摸清状况的呼葛黎上前喊走了汝旸。

    汝旸临进船舱,顾看了卓久一眼,说道:“虽还未成年,好歹也过了束发之年,就这么披散着,不太雅观吧?”

    卓久冲汝旸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而又向四处一打量,见玄奇立在一旁,遂向她招招手,喊道:“你,小丫头,过来!”

    玄奇不悦地走过去,没好气地问道:“干嘛?”

    卓久打量一会儿玄奇脸色,似是发现她的不悦,遂狡黠一笑,换了副谦卑的神色,怯怯说道:“姐姐,您能帮弟弟束发吗?”

    玄奇闻言,全身一震,谨慎地点点头。卓久见状,满意地转过身,指指头发。

    玄奇长叹一声,取出木梳,十分轻柔地给卓久梳起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啊?”卓久无聊,只能跟玄奇搭讪解闷。

    “玄奇。”玄奇十分恭敬地开口。

    “玄奇?”卓久念着,“怎么那么奇怪啊?不像女孩家的名字。”

    “你便是如何知道我是女孩儿的?”玄奇小心问道,感叹道难道自己的伪装这么蹩脚吗?

    “我怎么知道的?”卓久爽朗一笑,“傻蛋才认不出来呢!况且,谁像你一样雌雄不分?”

    “额,不过为何您与世襄县主如此相像呢?”玄奇暗想,看来锐士们都傻喽?

    “我们是龙凤胎,姜妹只比我迟了一刻出生,相像也不奇怪!”卓久不在意地说。

    “龙凤胎?”玄奇惊愕,她听说过,可倒是从未亲眼见过。

    卓久听出玄奇的吃惊,淡淡笑着,他倒是也很好奇玄奇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他向来的原则便是享受默默探索的乐趣,故未曾向玄奇发问。

    玄奇一边束发,一边想着,这少公子虽跋扈了些,倒也不完全是纨绔草包,看看他让自己束发的态度便知道,颇懂进退之道嘛!

    平时师父虽然不喜束发,但玄奇倒是很喜欢给他梳一些发型,比如模仿西域的一些居民,取过两额间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正中央。玄奇也尝试过给师父束发,不过师父看了后,倒觉得一团死气,毁了自己那张俊脸,即刻便让玄奇解了。后来玄奇才知道,就是因为师父的脸毁了,他才天天拿头发挡着,跟喜不喜欢束发根本没有关系。

    即便如此,玄奇仍然喜欢束发,她觉得不止是男子束发,看上去具备威仪,便是女子束起发,也多了几分飒爽。既然师父不喜,仪时又没头发,玄奇便只能跑去折腾自己的头发。

    “好了,你看看。”玄奇收了手。

    卓久站起来,跑到船头,以水为镜打量着,发现这发型梳得真是不错,不似那群锐士的,死板僵硬。发髻正中,蓬松灵动,把自己的风流气质倒是衬托得很到位。

    玄奇刚把梳子收入怀中,忽然卓久便扑了上来,她没反应过来,竟直接被卓久推倒在地。

    “玄奇!你这手法太好了!”卓久笑声朗朗,还不停地摇晃玄奇肩膀。

    “好好好!你能先让我起来说话吗?哪有把恩人压在地上感谢的?”玄奇抱怨着,试图推开卓久。

    卓久忽然想跟玄奇开个玩笑,他笑嘻嘻地伸出双手压在玄奇脸上,胡乱捏着。

    玄奇真是快要疯了,心下暗想,这不仅兄弟之间秉性不一,为何连龙凤胎秉性都不一样呢?想想看盈姜是何等的温柔随和,怎么会有这样霸道胡闹的哥哥呢?我到底是一脚踹飞他,还是反手打死他呢?

    卓久玩得高兴,更加用力揉着她的脸。

    “少公子,你放开她!”玄奇忽然听到叶姜急匆匆往这边本来,接着,她感觉身上一轻,连忙爬起来,被捏过的脸上一阵阵发烫。

    卓久推开拎着自己的叶姜,打量他一下,奇怪地问道:“你不是二哥身边的侍从吗?怎么不好好跟着二哥,有空来管我啦?”

    叶姜抱歉地说道:“属下是奉司使的命令来照看玄奇的,所以......”

    “什么照看?走开!”卓久上前拨开叶姜,笑嘻嘻地拉过玄奇,对叶姜说道:“跟我二哥说,今天开始,玄奇交给我管了!他不是怕我闯祸吗?有玄奇看着我,他也能放心些!”

    叶姜哭丧着脸,暗想道,只怕公子更不放心了!

    玄奇忽然发现叶姜身上的玄色裤褶已然换去,此时身着一袭浅色便服,再往自己身上看去,昨日的血还粘在衣服上,仔细瞧去,已生出了一层污垢。

    “倒真是亏了少公子不嫌弃!”玄奇想想觉得好笑,倒是忘了愤懑。

    卓久打眼一瞧,也看出苗头来,他秀眉一皱,走去嘱咐了船工几句。

    午间,船靠在渡口上,卓久走过来扯起玄奇,拉着她就往岸上跑。

    “少公子,您这是?”玄奇虽没料到卓久的举动,但心底也不慌,由着他拉着自己一路狂奔。

    “来!”卓久带着玄奇来到一家三层楼高的成衣铺,“老胡,出来出来!本公子来了,您还不出来迎接?”

    玄奇抬眼看去,偌大的成衣铺中,摆满了绫罗,她觉得眼睛晃得疼。

    “哟!江家少公子,您来了!”胡掌柜一掀布帘,微微发软的样子,卓久看着也觉得很有趣。

    “还不给少公子敬茶!”胡掌柜一面训斥着伙计,一面笑着迎上去问道:“不知少公子来有何贵干啊?”

    “呶!”卓久手一扬,指了一下玄奇,说道:“给她换身衣服!”

    玄奇正忙着观察衣服上用金线绣成的鸟兽,没注意卓久在作何。等到胡掌柜拿着布料往她身上比划时,她回头一看,连忙躲开。

    “少公子,我不需要这个。”

    “你身上衣服都脏成那样了,穿着还不够丢人的!”卓久甚是不屑。

    玄奇顺顺气息,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我带了衣服,回船去换便是。这个,不需要。”她轻轻躲开。

    卓久见玄奇的坚定样儿,忽然唇角浮上一丝笑意,他挥挥手让胡掌柜下去,推心置腹地说:“玄奇,其实呢,看着你,我经常能想起盈姜。唉,我那可怜的妹妹啊!你若是答应我呢,或许能减轻我的思念之情呢!”说着,还十分痛苦地捂上脸。

    玄奇狐疑地看了卓久一眼,卓久放下手,颇为惆怅地说道:“唉,玄奇,我那也是为了帮二哥。你看我们这一路乔装,你也得乔装起来,是不是?当然,你已经乔装了,但是你都能被我一眼看穿,那是不是也能被别人看穿啊?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听我的吧!”

    玄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卓久见玄奇点头,急忙招呼胡掌柜过来。

    “可是,我没那么多钱。”玄奇尴尬道。

    卓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大笑一阵,抚着胸口说:“我何时要你付账了?”

    “可我却不敢受无功之禄。”

    卓久想想,说道:“那便算是我的回礼,你不是帮我束发了吗?以后,我让你何时束发,你就要何时出现!而且,我要多变些花样才好!”

    玄奇闻言悚动,哀叹一声,“这衣服也太贵了!”

    玄奇张开双臂让伙计量身时,幽幽听到胡掌柜凑在卓久身边说道:“少公子,贵府如今可还在那边有生意?”

    “边境现在乱得很,人员冗杂,家祖前些年派去的商队,损失惨重。官防不严密,盗匪横行,到底是不能跟过去比了。”卓久慵懒地声音传入玄奇耳中。

    “边境?”玄奇叨咕着,听上去说的好像不是魏国的边境啊,她跟师父在魏国境内云游过,对魏国边境戒备森严,出入限制非常严苛,对商旅也颇多限制。“莫不是周国?”玄奇正在胡思乱想间,伙计已经递上一个托盘,里面排列着满满当当的小方块。

    “您选衣料吧!”玄奇有些局促,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边上卓久撇撇嘴,随手在盘子中指了几种,伙计应声端着盘子下去了。

    “相信我的眼光!”卓久颇为自信。

    玄奇嗫嚅着,却看见卓久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暗暗想,这人情怕是只能欠下了。

    “姑娘放心,公子选的衣料都很平常,小店或许还有成衣。待伙计寻一寻。”胡掌柜见玄奇一脸紧张,忍不住宽慰一番。

    玄奇感念一笑,心下却十分不安。

    “快些去洗洗换上,看看本公子挑颜色的眼光如何!”刚回到船上,卓久便命令着玄奇。

    玄奇应声,抱着衣服,慢慢挪回了船舱房间。

    当天色深沉之时,慈陵渡口上的一条商船悄悄行进在水上,船头已然插上了“江”字旗。

    “玄奇,来给我梳头!”

    晨起,玄奇刚想出船舱透透气,便听到住在隔壁的卓久一阵叫喊,她默默收回迈出的脚,哀叹一声,“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想不到堂堂医圣的徒弟,现在只能沦落成梳头婢了。”

    虽然如此想,她倒是也很快地奔入房内。

    “呦呦哟,我看看,不错嘛!”卓久站起身,打量着玄奇,见她上穿嫣红色的短襦,下着宝蓝色的绣缨双裙,水红色的交领衬得皮肤如同玉琢一般,“看来你确然穿了高靴!”卓久一脸了然状。

    玄奇不在意地踢踢脚上的素履,说道:“出门在外,情势逼迫。”

    “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你为何会跟二哥一同吗?”卓久转过去,面对着镜子,神色明暗不定。

    “阿喏救了我,又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才带着我的。”玄奇拿起木梳,开始顺卓久的头发。

    “阿喏?”卓久惊异地扭头看了玄奇一眼,他从父亲那里也听到过如此称呼二哥,不过自己是不敢如此称呼。

    “对呀!我起的,听上去是不是又亲切又尊敬?”玄奇把卓久的头轻轻转过去,继续打理着头发。

    “玄奇,我听二哥说你是墨颗子前辈的高徒啊,听说墨颗子如今正在云游西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卓久其实是向呼葛黎一行打听的,他含了笑意,从镜子里看向玄奇。

    玄奇笑笑,轻轻将脑后的头发结扎成两条辫子,说道:“师父让我去替他拜访故友。”

    “什么故友?”卓久决心问到底,不然白浪费昨天花的钱了!

    玄奇眼波流转,这才摸清卓久的心思,她停了手上动作,心下憋闷,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倏然,脸上又浮现出诡异的笑容,“无可奉告!”她说完,忽然用力将辫子盘到头顶上去。

    卓久吃痛不已,连忙伸手向头上摸去,“少公子,您可当心了,头上血脉经络交杂,我这粗手粗脚地,也不是很会篦头,若是弄疼了你,你可得吱一声!”

    卓久又是一声惨叫,扯着玄奇的胳膊说:“姐姐,我不问便是!头皮都快被你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