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两处桃花并头开 一段姻缘暗定时
sun jul 26 23:12:50 cst 2015
（下）
他是记得的，那一年的冬天，当日他和叶姜被分到去荃山砍柴，以供军营火炉使用，他们只要负责砍够自己营帐使用的就行。
“阿旸，阿旸，你快些准备，听说大将军要过来，我猜大概是要接你回去的！
叶姜一听，顾不上喘气，高兴地看着愣神的汝旸，说道：“公子，您听到了吗？我们兴许能回去了呢!”
汝旸忽然把身上背的柴火使劲一丢，转身从叶姜手中抢过斧子，失神地说道：“这些可能不太够，我再去多砍一些。”言罢，也不理叶姜的呼喊，又大步朝着山上走去。
叶姜在后面呼喊不得，边上的人也奇怪地问道：“阿旸，这是怎么了？大将军来，是让人高兴的事儿！”
“可能是太兴奋了！年轻人嘛！”另一人很有经验地分析道：“总想表现得成熟点，好似泰山崩于前而不乱，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叶姜觉得说得很对，遂也放下担忧之心，一身轻松回了营帐，准备多烧些热汤，让公子和自己都能清清爽爽地去见大将军。
晚些时候，大将军果然和沂国公楼幈两人便衣骑马前来，只带了十几个随从。少幸伯尚领着三大营营主，迎到正门前。少幸伯尚本性情恭肃，但此时也是满脸喜色，见到高烈更是主动上前，一撂衣袍单腿跪在高烈马下，以身为马凳。
高烈也没客气，踩着少幸伯尚的肩膀下了马，少幸仲嘉和少幸季昭连忙一前一后，引着高烈和楼幈步向主帐。
直到了主帐，高烈还在环顾着四周，嘴上还称赞道：“小尚儿，你这真是不错！看来，真该把你手下的人拉上战场，好好展示一番，否则，岂不白做了这些功夫！”
“干爹过奖了！”若是别人说出这番话，少幸伯尚只当是空谈一番，如今听得高烈亲自说出，少幸伯尚听得才满心喜悦，却还甚是谦虚地拱手答道：“孩儿何德何能，只是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两人往来之间，众人心思却都集中在了一声“小尚儿”，尤其是少幸仲嘉、少幸季昭、少幸直，三人心下不约而同都想到，这世间能敢叫“小尚儿”的，除了高大将军以外，就是已化作尘土的少幸念恩。初听之下，真有一种夏夜闻惊雷的效果。
少幸眸亦听到了，却未曾觉得有何不妥，她抬眼看到一士兵正捧着茶盘进来，那三人却犹自陶醉在幻想中，更觉男人只会误事。遂有些恼怒地看了那三人一眼，自己起身迎到门前，接过茶盘，走到伯尚身后侧，恭敬地将茶盘举至自己眉角，说道：“大将军、国公大人，军营简陋，不成礼数，请先用茶。”
楼幈和高烈同时看向她，少幸伯尚抬抬手，侧身让少幸眸上前。
少幸眸俯身将茶盘放下，自己也跪坐在高烈对面，双手将茶盏奉上，轻声说道：“大将军，请用茶。”
高烈连忙接过，注视着少幸眸娴熟地为楼幈奉茶，忍不住柔声问道：“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幸眸闻言，先将茶壶放好，再转过身，伏地恭声说道：“小女名唤少幸眸，家父乃是少幸叔徽。”
高烈“哦”了一声，有些感慨地说：“想不到，叔徽数十年前从外面抱回的小婴儿，如今已出落得这般英姿飒爽，亭亭玉立！真不错！”
楼幈也说道：“想当年，念恩还担心女子不能参加训练，看看，这不是好得很嘛？所以说，巾帼何曾逊须眉啊！”
高烈满意地点点头，少幸伯尚和众人听到阿眸受表扬，心下也都甚是欢喜。少幸季昭更是喜不自胜，无限温柔地看向少幸眸的倩影。
“哦，对了，你见过汝旸了吗？他表现如何呀？”高烈关心地问道。
高烈此言一出，让原本轻松的氛围又瞬间凝固成了冰面。
少幸仲嘉和阿直担忧地看向少幸眸，他知道阿眸向来诚实严厉，虽说诚实不是坏事，但是很少人能达到让她满意的标准。
少幸眸起身，与高烈平视着，镇定地说道：“大将军，我可以据实以报吗？”
完了，完了，仲嘉、阿直心里都在哀嚎。
“当然，我要听的就是真话！”高烈凛然说道。
少幸眸露出一抹信赖的微笑。
“二公子，他不适合这里。”少幸眸冷冷吐出一句话。
高烈微微敛色，楼幈愣住，伯尚怒喝道：“阿眸，你怎可妄加评论！太放肆了！”
仲嘉正想说话，阿直却立刻站起，坚定地说道：“阿旸，他训练刻苦，无论是骑术、射术、剑术还是平日操练演习都是拼尽全力，几乎门门优秀，与兵士们也相处甚好。你倒是说说，为何要逼他离开！”
少幸眸闻言，连头都不曾回，只朗声说道：“家主大人，我只是回答大将军的问题，有何放肆？阿直，我并未逼二公子离开，我只是据实回答，我的看法。”说着，少幸眸回顾了一眼，原本清泠的眼波染上肃杀冷意，少幸直不禁一抖，默然坐下。
“不过，你倒是说出了，二公子不能胜任锐士的原因。”少幸眸复又恭声向高烈说道：“大将军，我对二公子并无偏见，因此，希望你相信我，我说得并无虚假构陷之处。”
高烈点点头，示意少幸眸继续说道。
少幸眸再一次露出信赖的微笑。
荃山上，汝旸还在砍柴，可他一点没有兴奋的意思，听闻父亲前来，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在地上挖一个洞，钻进去，让叶姜把洞口封好，自己永远呆在里面。
与其说，这是恐惧，不如说是尴尬。
这个时候来，汝旸只觉得是有要事要与伯尚相商，绝非是要接自己回去，但总有人会明示、暗示父亲，自己还在驯龙寮里。到时，他不敢保证父亲的反应是什么。
如果拒绝，不过又是让自己当众受辱一次，话说，自从在审讯室里那一次后，自己就再也没见过父亲。如果，父亲接受，愿意带自己回去，只怕自己回去也活不成了。
太耻辱了！
汝旸一边心下暗想，一边用力挥斧劈向树身。
等汝旸背着柴，蹒跚着走回营帐。
在门前，等待许久的叶姜连忙迎上前去，接过汝旸身上一人高的柴火堆。口中埋怨道：“公子，你跑哪去了？这都亥时了。”
汝旸站立不住，侧身歪倒在地上，靠着柴火堆，垂头不语。
叶姜见状，也不好再说话。只是拿了新换的衣袖去给汝旸擦汗。
“父亲，走了吗？”汝旸虚弱地问道。
叶姜“嗯”了一声，有些责怪地说道：“公子，你不该那么对大将军和沂国公大人的。大将军和众人等了你许久，看你久久不归才用饭。少幸伯尚大人还派了好几拨人上山找你，生怕你出什么事情。”
汝旸真是累极了，他努力扯扯嘴角，憋出一丝笑意，说道：“真是劳烦大家，其实对我，原本就用不着这样的。我也是不想让父亲为难，谁愿意要如此一个无用窝囊的儿子呢？！只怕，连提起都觉得污了高门名姓吧。”
“公子，你不能这样！你不是说过，每一块玉石在成型之前，都要经过千锤万凿吗？怎得今日却说出这般丧气的话？”叶姜颇有些气恼。
“因为我发现，我实在是没法轻易地忘掉过去，我没这么旷达。我不是玉，不过是块顽石罢了。”汝旸推开叶姜，艰难起身，“从今日起，父亲厌我也好，弃我也好，我都不会在意。我这块顽石总有一日会让他明白，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叶姜看着汝旸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远，想起高烈对自己的嘱咐，还没来得及对汝旸说。不过，现下看来，也没这个必要。
汝旸漫无目的地走在训练场上，他看着那些已经与自己日渐熟悉起来的器械，微笑着走向它们。
虽然没有生命，但是它们绝不会嘲笑自己，只要自己凭实力，都能得到它们的承认。
高烈和楼幈远远地站着，注视着正在训练场上上蹿下跳的汝旸，皆是默然无语。
倏然，楼幈轻声说道：“大将军，看来二公子心中怨气不小啊。”
高烈掂掂手上的长形盒子，黯然地说道：“阿喏今年成年，可以戴冠了。阿喏是春天出生的，这时候应该跟他商量冠礼仪式的。”
楼幈听着高烈这完全脱线的话，再看看高烈手上的盒子，便明白了那是什么，还有高烈为何要挑选今日来驯龙寮。
“可惜了他的一番心意。”楼幈依然记得世子当年行冠礼时繁复盛大的仪式。
汝旸一人奔跑在训练场上，不时会因为疲累摔倒在地上，远远看见的高烈却连赶去扶起他的勇气都没有。对，是不敢，是畏惧。对于汝旸，高烈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英雄气短的感觉。
“喽啰，阿喏似乎永远都不需要我。”高烈感到很委屈。
楼幈慌忙说：“怎会？二公子虽外在坚决，内在还是很温和的。况且，您终究是他生父，怎会不需要您呢？”
“那你说我能给他什么？地位、财富、还是我们二人都说不出的关怀？”高烈心下凄恻，复又吐出一句坚决的话：“他——不需要任何人。”
楼幈听后，摇头不已，凝视汝旸的目光不禁与少幸眸吐露的那番话对应在了一起。
“二公子，不适合驯龙寮。阿直说公子拼尽全力，我未能认同。真正的拼尽全力是残酷地将别人踩在脚下，可是公子是将自己踩在脚下，凌虐自己以增强意志，表面亲近众人，但试问又有谁能真正走进他的内心？我承认公子天赋佳能，聪慧勤恳，但心有牵挂，又如何在行使任务是做到无所畏惧，一往无前？恕阿眸失礼，二公子实在无法与我等共处，还请大将军将公子接回。少幸眸，在此请求！”
心有牵挂？凌虐自己？楼幈暗暗想道，“公子，您的怨恨就那样的无可挽回吗？”
高烈默默转身，楼幈紧紧跟上，不时回头看看，高烈却不再回头。
“阿旸，阿旸，大将军走了，跟我回营帐吧！走！”少幸直伸手去拽瘫在地上的汝旸，却发现根本拖不动。
“阿旸，你怎么了？”少幸直蹲下身，仔细察看汝旸，才发现汝旸手脚冰冷，面色惨白。他恍然间了悟，有些懊恼：“你又把自己累瘫了，是不是！上次那事儿，你躺了四五天，这回你是打算不下榻了！”
话虽如此，少幸直还是俯下身去背起汝旸，快步向营帐走去。
“你说，你这是何苦？你不想走，就跟大将军直说嘛！”
“身体是自己的，你自己不当心着，别人能不笑话你吗？”
“你要是真不想活了，就去荃山上看看，有个专门的地方埋了好些墓，都是从驯龙寮里横着出去的兵士，你跟他们比比，看看谁更惨！”
汝旸伏在少幸直背上，听着平日话少的阿直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说道：“阿直，我错了。”
少幸直一愣，停了半步，憨憨地憋出一句：“知错要改！”
很快，春天就到了，汝旸让叶姜为自己束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真的显得成熟了不少。以后，不能这样任性了，真的要对自己负责了。汝旸心里暗暗想到，阿直好像解开了自己许久以来的困惑。
回忆里，阿直的训诫仿佛犹在耳侧，旌禹不解地看着汝旸脸上似有还无的笑意，轻轻问道：“何事如此好笑？”
汝旸摆摆手，转了话题，说道：“旌禹，你最近忙些什么？还在尚书省？”
旌禹略略一顿首，说道：“不过，我还是以学业为重，只是按时去报到而已，况且小小一郎中，能做些什么呢？”
汝旸宽厚地笑笑，说道：“你能这么想也好，厚积薄发，二哥相信你终有一日，能立功名于庙堂。”汝旸确实出于真诚，自从临行前与旌禹那番谈话，汝旸有时会想，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即使有些功利心，也不足为过，当真是自己太过小心多虑了。
旌禹看着汝旸眼里闪动的愧疚与鼓励，也欣然笑了，他说：“二哥，比起锦都，我倒更想去天下看看！若能游历赵国、周国，不比终日闷在书堆里有用！若不能，我也想向舅舅讨个一官半职，哪怕是做幕僚也好！”
“你想去地方？”汝旸有些惊诧。
“是！”旌禹肯定地答道。
“这，也好。你能不畏惧艰苦，不依仗身份，倒也很可贵！”汝旸扶住旌禹的肩膀。
“二哥，也要努力，早日成为锐士，进入玉龙台哦！”
“嗯，我会的。”汝旸淡淡地笑着。
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柔缱绻地洒在二人身上，汝旸忽然觉得心里一片光明美好，他拉着旌禹走到荃山下，一起躺在草地上，静静地听着风吹过草尖，草丛簌簌抖动发出的轻灵之音。
“二哥，你知道大哥给耀橓钱的事儿吗？”旌禹忽然问道。
汝旸偏了头，镇定问道：“你想说什么？”
旌禹看着汝旸一脸正气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说道：“天下只有你最晓得大哥的脾气，嘴硬心热，听说二哥买了不少书，还给兵士们购置了书。可四哥的钱自是有来处，二哥你的呢？”
“是大哥给的。”汝旸唇角含了温暖笑意。
“所以说，大哥别扭，明着不管你，暗地你可知他给了四哥多少钱！”旌禹忽然侧身而卧，一脸神秘地说道：“你可知，大哥又做出件什么稀奇事儿？”
汝旸看着平日不爱八卦别人的旌禹，摇摇头。
旌禹笑笑，说道：“我先问你，你是否说过担心晏綦没有母亲的关爱？”
汝旸点点头，不解地看向旌禹。
旌禹嘲弄般点点汝旸，继续说：“一年前，大哥已然将颜太常年过及笄的二女儿，给接进世子府了。在他去宜州这段时间里，由她来照顾晏綦日常生活起居。”
汝旸惊诧不已，说道：“这颜太常之女可是当年玉加夫人的外甥女，那便是晏綦的姐姐了！”
旌禹一展扇子，淡淡说道：“正是呢！若非是熟悉的人，大哥又哪里放心了呢？”
“大哥做事为何总是这般偏执？”汝旸无奈地摇摇头，恍然间又问道：“颜太常膝下子嗣多少？”
“好像......只有两个女儿吧。”旌禹不确定地说道：“没听说过他有儿子，而且自他夫人殁后，他并无半分续弦之意，看来真是对他夫人情真意切呢！”
“那他怎舍得这个女儿？”
“这就不清楚了，听说他答应得挺爽快的，可这也并无不妥，不过是到世子府，与弟弟一起生活，不也给他省心了？”
汝旸想到晏綦平日的种种顽劣，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他诚心说：“旌禹，你无事时，也多去世子府，看看晏綦嘛！哦，对了，我又给他做了些木头玩意儿，你帮我带给他。”
旌禹垂眼想了想，也笑着应下了。
“二哥，你被困在这，倒是有一桌喜酒喝不上了！”
汝旸奇怪地看着旌禹，旌禹也不卖关子，用扇子遮了嘴，贴近汝旸，说道：“四哥要成亲了！”
汝旸听完旌禹一番话，忍不住倒在草地上大笑不已，口中犹自呼道：“耀橓真是好福气！好福气！”
旌禹告诉汝旸，高烈一年前决定为耀橓迎娶时任尚书令加光禄大夫的韩渊之女，并亲自下了婚书，只等着韩家之女满三六之后，即刻行六礼。
“这韩子夏可是响彻魏国的第一美人，也不算屈了四哥。”
汝旸点头称是，况且在他看来与尚主相比，倒是迎娶士族之女反而更加妥当，寒门士族终究不似皇族般难以掌控。
“说了这么多趣闻，你倒是说些正事。”汝旸催促着。
旌禹徐徐说道：“哪里有甚可说，自宁城之战后，赵国元气损伤，但倒也忒有毅力，依然盯着阳朔马场不放！幸好景律接任太守后，励精图治，击退了好几场骚扰。哦，你知道景律吧？就是景犟叔叔的儿子，他当时可拼力拦着楼叔叔，不让景叔叔的灵柩归京呢？”
“同为战士，自是希望长眠于故里，或许对于他而言，宁城便是家乡吧！”汝旸阖眼，黯然说道。
旌禹诧异偏头看了一眼汝旸，心下奇怪这话跟景律说的几乎差不了多少。
“景律兄，父亲也是十分看重的，倒也真是希望他能到锦都来。我听说，父亲希望能给景律兄成个家。”
汝旸未睁眼，只说：“正常。只是不知哪门京城闺秀有这个造化？”
旌禹摇摇头，长呼一口气，说：“不知道呀！看看父亲，倒是喜欢得不得了，便是认作义子，也是有可能？”
“是吗？”忽然汝旸收回放空的思绪，猛然坐起，问道：“你刚说父亲喜欢景律，是吗？”
“对呀！故人之子，宁城干将，如何能不喜欢？”
“你说，父亲希望景律成家立业，还有可能选择京中名门，是吗？”
“是呀！有何不妥？”
“你知道现下，京中名门有女儿的有多少吗？”汝旸急切地问道。
“那我哪知道，不过你也晓得，早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况且也不止我高家男子众多，想来，即便没有正式成婚，也大多已定下婚约。”
一闻此言，汝旸有些担忧地看向旌禹，说道：“你说，父亲不会，不会把盈姜嫁出去吧？”
旌禹一听此言也是一愣，想想，又摇摇头，说道：“不会！一来景律已然年近二十五，盈姜才刚过十二，二来，毕竟是大将军唯一的女儿，入宫为后都有可能，给景律未免属于下嫁。父亲断不会做这种亏本的买卖，况且若是要嫁，便要嫁到宁城去，我不信，父亲舍得！”
汝旸担忧却未减分毫，从此刻起，他心里的担忧氤氲着，愈演愈烈，直到终有一日成为现实。
（下）
他是记得的，那一年的冬天，当日他和叶姜被分到去荃山砍柴，以供军营火炉使用，他们只要负责砍够自己营帐使用的就行。
“阿旸，阿旸，你快些准备，听说大将军要过来，我猜大概是要接你回去的！
叶姜一听，顾不上喘气，高兴地看着愣神的汝旸，说道：“公子，您听到了吗？我们兴许能回去了呢!”
汝旸忽然把身上背的柴火使劲一丢，转身从叶姜手中抢过斧子，失神地说道：“这些可能不太够，我再去多砍一些。”言罢，也不理叶姜的呼喊，又大步朝着山上走去。
叶姜在后面呼喊不得，边上的人也奇怪地问道：“阿旸，这是怎么了？大将军来，是让人高兴的事儿！”
“可能是太兴奋了！年轻人嘛！”另一人很有经验地分析道：“总想表现得成熟点，好似泰山崩于前而不乱，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叶姜觉得说得很对，遂也放下担忧之心，一身轻松回了营帐，准备多烧些热汤，让公子和自己都能清清爽爽地去见大将军。
晚些时候，大将军果然和沂国公楼幈两人便衣骑马前来，只带了十几个随从。少幸伯尚领着三大营营主，迎到正门前。少幸伯尚本性情恭肃，但此时也是满脸喜色，见到高烈更是主动上前，一撂衣袍单腿跪在高烈马下，以身为马凳。
高烈也没客气，踩着少幸伯尚的肩膀下了马，少幸仲嘉和少幸季昭连忙一前一后，引着高烈和楼幈步向主帐。
直到了主帐，高烈还在环顾着四周，嘴上还称赞道：“小尚儿，你这真是不错！看来，真该把你手下的人拉上战场，好好展示一番，否则，岂不白做了这些功夫！”
“干爹过奖了！”若是别人说出这番话，少幸伯尚只当是空谈一番，如今听得高烈亲自说出，少幸伯尚听得才满心喜悦，却还甚是谦虚地拱手答道：“孩儿何德何能，只是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两人往来之间，众人心思却都集中在了一声“小尚儿”，尤其是少幸仲嘉、少幸季昭、少幸直，三人心下不约而同都想到，这世间能敢叫“小尚儿”的，除了高大将军以外，就是已化作尘土的少幸念恩。初听之下，真有一种夏夜闻惊雷的效果。
少幸眸亦听到了，却未曾觉得有何不妥，她抬眼看到一士兵正捧着茶盘进来，那三人却犹自陶醉在幻想中，更觉男人只会误事。遂有些恼怒地看了那三人一眼，自己起身迎到门前，接过茶盘，走到伯尚身后侧，恭敬地将茶盘举至自己眉角，说道：“大将军、国公大人，军营简陋，不成礼数，请先用茶。”
楼幈和高烈同时看向她，少幸伯尚抬抬手，侧身让少幸眸上前。
少幸眸俯身将茶盘放下，自己也跪坐在高烈对面，双手将茶盏奉上，轻声说道：“大将军，请用茶。”
高烈连忙接过，注视着少幸眸娴熟地为楼幈奉茶，忍不住柔声问道：“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幸眸闻言，先将茶壶放好，再转过身，伏地恭声说道：“小女名唤少幸眸，家父乃是少幸叔徽。”
高烈“哦”了一声，有些感慨地说：“想不到，叔徽数十年前从外面抱回的小婴儿，如今已出落得这般英姿飒爽，亭亭玉立！真不错！”
楼幈也说道：“想当年，念恩还担心女子不能参加训练，看看，这不是好得很嘛？所以说，巾帼何曾逊须眉啊！”
高烈满意地点点头，少幸伯尚和众人听到阿眸受表扬，心下也都甚是欢喜。少幸季昭更是喜不自胜，无限温柔地看向少幸眸的倩影。
“哦，对了，你见过汝旸了吗？他表现如何呀？”高烈关心地问道。
高烈此言一出，让原本轻松的氛围又瞬间凝固成了冰面。
少幸仲嘉和阿直担忧地看向少幸眸，他知道阿眸向来诚实严厉，虽说诚实不是坏事，但是很少人能达到让她满意的标准。
少幸眸起身，与高烈平视着，镇定地说道：“大将军，我可以据实以报吗？”
完了，完了，仲嘉、阿直心里都在哀嚎。
“当然，我要听的就是真话！”高烈凛然说道。
少幸眸露出一抹信赖的微笑。
“二公子，他不适合这里。”少幸眸冷冷吐出一句话。
高烈微微敛色，楼幈愣住，伯尚怒喝道：“阿眸，你怎可妄加评论！太放肆了！”
仲嘉正想说话，阿直却立刻站起，坚定地说道：“阿旸，他训练刻苦，无论是骑术、射术、剑术还是平日操练演习都是拼尽全力，几乎门门优秀，与兵士们也相处甚好。你倒是说说，为何要逼他离开！”
少幸眸闻言，连头都不曾回，只朗声说道：“家主大人，我只是回答大将军的问题，有何放肆？阿直，我并未逼二公子离开，我只是据实回答，我的看法。”说着，少幸眸回顾了一眼，原本清泠的眼波染上肃杀冷意，少幸直不禁一抖，默然坐下。
“不过，你倒是说出了，二公子不能胜任锐士的原因。”少幸眸复又恭声向高烈说道：“大将军，我对二公子并无偏见，因此，希望你相信我，我说得并无虚假构陷之处。”
高烈点点头，示意少幸眸继续说道。
少幸眸再一次露出信赖的微笑。
荃山上，汝旸还在砍柴，可他一点没有兴奋的意思，听闻父亲前来，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在地上挖一个洞，钻进去，让叶姜把洞口封好，自己永远呆在里面。
与其说，这是恐惧，不如说是尴尬。
这个时候来，汝旸只觉得是有要事要与伯尚相商，绝非是要接自己回去，但总有人会明示、暗示父亲，自己还在驯龙寮里。到时，他不敢保证父亲的反应是什么。
如果拒绝，不过又是让自己当众受辱一次，话说，自从在审讯室里那一次后，自己就再也没见过父亲。如果，父亲接受，愿意带自己回去，只怕自己回去也活不成了。
太耻辱了！
汝旸一边心下暗想，一边用力挥斧劈向树身。
等汝旸背着柴，蹒跚着走回营帐。
在门前，等待许久的叶姜连忙迎上前去，接过汝旸身上一人高的柴火堆。口中埋怨道：“公子，你跑哪去了？这都亥时了。”
汝旸站立不住，侧身歪倒在地上，靠着柴火堆，垂头不语。
叶姜见状，也不好再说话。只是拿了新换的衣袖去给汝旸擦汗。
“父亲，走了吗？”汝旸虚弱地问道。
叶姜“嗯”了一声，有些责怪地说道：“公子，你不该那么对大将军和沂国公大人的。大将军和众人等了你许久，看你久久不归才用饭。少幸伯尚大人还派了好几拨人上山找你，生怕你出什么事情。”
汝旸真是累极了，他努力扯扯嘴角，憋出一丝笑意，说道：“真是劳烦大家，其实对我，原本就用不着这样的。我也是不想让父亲为难，谁愿意要如此一个无用窝囊的儿子呢？！只怕，连提起都觉得污了高门名姓吧。”
“公子，你不能这样！你不是说过，每一块玉石在成型之前，都要经过千锤万凿吗？怎得今日却说出这般丧气的话？”叶姜颇有些气恼。
“因为我发现，我实在是没法轻易地忘掉过去，我没这么旷达。我不是玉，不过是块顽石罢了。”汝旸推开叶姜，艰难起身，“从今日起，父亲厌我也好，弃我也好，我都不会在意。我这块顽石总有一日会让他明白，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叶姜看着汝旸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远，想起高烈对自己的嘱咐，还没来得及对汝旸说。不过，现下看来，也没这个必要。
汝旸漫无目的地走在训练场上，他看着那些已经与自己日渐熟悉起来的器械，微笑着走向它们。
虽然没有生命，但是它们绝不会嘲笑自己，只要自己凭实力，都能得到它们的承认。
高烈和楼幈远远地站着，注视着正在训练场上上蹿下跳的汝旸，皆是默然无语。
倏然，楼幈轻声说道：“大将军，看来二公子心中怨气不小啊。”
高烈掂掂手上的长形盒子，黯然地说道：“阿喏今年成年，可以戴冠了。阿喏是春天出生的，这时候应该跟他商量冠礼仪式的。”
楼幈听着高烈这完全脱线的话，再看看高烈手上的盒子，便明白了那是什么，还有高烈为何要挑选今日来驯龙寮。
“可惜了他的一番心意。”楼幈依然记得世子当年行冠礼时繁复盛大的仪式。
汝旸一人奔跑在训练场上，不时会因为疲累摔倒在地上，远远看见的高烈却连赶去扶起他的勇气都没有。对，是不敢，是畏惧。对于汝旸，高烈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英雄气短的感觉。
“喽啰，阿喏似乎永远都不需要我。”高烈感到很委屈。
楼幈慌忙说：“怎会？二公子虽外在坚决，内在还是很温和的。况且，您终究是他生父，怎会不需要您呢？”
“那你说我能给他什么？地位、财富、还是我们二人都说不出的关怀？”高烈心下凄恻，复又吐出一句坚决的话：“他——不需要任何人。”
楼幈听后，摇头不已，凝视汝旸的目光不禁与少幸眸吐露的那番话对应在了一起。
“二公子，不适合驯龙寮。阿直说公子拼尽全力，我未能认同。真正的拼尽全力是残酷地将别人踩在脚下，可是公子是将自己踩在脚下，凌虐自己以增强意志，表面亲近众人，但试问又有谁能真正走进他的内心？我承认公子天赋佳能，聪慧勤恳，但心有牵挂，又如何在行使任务是做到无所畏惧，一往无前？恕阿眸失礼，二公子实在无法与我等共处，还请大将军将公子接回。少幸眸，在此请求！”
心有牵挂？凌虐自己？楼幈暗暗想道，“公子，您的怨恨就那样的无可挽回吗？”
高烈默默转身，楼幈紧紧跟上，不时回头看看，高烈却不再回头。
“阿旸，阿旸，大将军走了，跟我回营帐吧！走！”少幸直伸手去拽瘫在地上的汝旸，却发现根本拖不动。
“阿旸，你怎么了？”少幸直蹲下身，仔细察看汝旸，才发现汝旸手脚冰冷，面色惨白。他恍然间了悟，有些懊恼：“你又把自己累瘫了，是不是！上次那事儿，你躺了四五天，这回你是打算不下榻了！”
话虽如此，少幸直还是俯下身去背起汝旸，快步向营帐走去。
“你说，你这是何苦？你不想走，就跟大将军直说嘛！”
“身体是自己的，你自己不当心着，别人能不笑话你吗？”
“你要是真不想活了，就去荃山上看看，有个专门的地方埋了好些墓，都是从驯龙寮里横着出去的兵士，你跟他们比比，看看谁更惨！”
汝旸伏在少幸直背上，听着平日话少的阿直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说道：“阿直，我错了。”
少幸直一愣，停了半步，憨憨地憋出一句：“知错要改！”
很快，春天就到了，汝旸让叶姜为自己束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真的显得成熟了不少。以后，不能这样任性了，真的要对自己负责了。汝旸心里暗暗想到，阿直好像解开了自己许久以来的困惑。
回忆里，阿直的训诫仿佛犹在耳侧，旌禹不解地看着汝旸脸上似有还无的笑意，轻轻问道：“何事如此好笑？”
汝旸摆摆手，转了话题，说道：“旌禹，你最近忙些什么？还在尚书省？”
旌禹略略一顿首，说道：“不过，我还是以学业为重，只是按时去报到而已，况且小小一郎中，能做些什么呢？”
汝旸宽厚地笑笑，说道：“你能这么想也好，厚积薄发，二哥相信你终有一日，能立功名于庙堂。”汝旸确实出于真诚，自从临行前与旌禹那番谈话，汝旸有时会想，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即使有些功利心，也不足为过，当真是自己太过小心多虑了。
旌禹看着汝旸眼里闪动的愧疚与鼓励，也欣然笑了，他说：“二哥，比起锦都，我倒更想去天下看看！若能游历赵国、周国，不比终日闷在书堆里有用！若不能，我也想向舅舅讨个一官半职，哪怕是做幕僚也好！”
“你想去地方？”汝旸有些惊诧。
“是！”旌禹肯定地答道。
“这，也好。你能不畏惧艰苦，不依仗身份，倒也很可贵！”汝旸扶住旌禹的肩膀。
“二哥，也要努力，早日成为锐士，进入玉龙台哦！”
“嗯，我会的。”汝旸淡淡地笑着。
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柔缱绻地洒在二人身上，汝旸忽然觉得心里一片光明美好，他拉着旌禹走到荃山下，一起躺在草地上，静静地听着风吹过草尖，草丛簌簌抖动发出的轻灵之音。
“二哥，你知道大哥给耀橓钱的事儿吗？”旌禹忽然问道。
汝旸偏了头，镇定问道：“你想说什么？”
旌禹看着汝旸一脸正气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说道：“天下只有你最晓得大哥的脾气，嘴硬心热，听说二哥买了不少书，还给兵士们购置了书。可四哥的钱自是有来处，二哥你的呢？”
“是大哥给的。”汝旸唇角含了温暖笑意。
“所以说，大哥别扭，明着不管你，暗地你可知他给了四哥多少钱！”旌禹忽然侧身而卧，一脸神秘地说道：“你可知，大哥又做出件什么稀奇事儿？”
汝旸看着平日不爱八卦别人的旌禹，摇摇头。
旌禹笑笑，说道：“我先问你，你是否说过担心晏綦没有母亲的关爱？”
汝旸点点头，不解地看向旌禹。
旌禹嘲弄般点点汝旸，继续说：“一年前，大哥已然将颜太常年过及笄的二女儿，给接进世子府了。在他去宜州这段时间里，由她来照顾晏綦日常生活起居。”
汝旸惊诧不已，说道：“这颜太常之女可是当年玉加夫人的外甥女，那便是晏綦的姐姐了！”
旌禹一展扇子，淡淡说道：“正是呢！若非是熟悉的人，大哥又哪里放心了呢？”
“大哥做事为何总是这般偏执？”汝旸无奈地摇摇头，恍然间又问道：“颜太常膝下子嗣多少？”
“好像......只有两个女儿吧。”旌禹不确定地说道：“没听说过他有儿子，而且自他夫人殁后，他并无半分续弦之意，看来真是对他夫人情真意切呢！”
“那他怎舍得这个女儿？”
“这就不清楚了，听说他答应得挺爽快的，可这也并无不妥，不过是到世子府，与弟弟一起生活，不也给他省心了？”
汝旸想到晏綦平日的种种顽劣，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他诚心说：“旌禹，你无事时，也多去世子府，看看晏綦嘛！哦，对了，我又给他做了些木头玩意儿，你帮我带给他。”
旌禹垂眼想了想，也笑着应下了。
“二哥，你被困在这，倒是有一桌喜酒喝不上了！”
汝旸奇怪地看着旌禹，旌禹也不卖关子，用扇子遮了嘴，贴近汝旸，说道：“四哥要成亲了！”
汝旸听完旌禹一番话，忍不住倒在草地上大笑不已，口中犹自呼道：“耀橓真是好福气！好福气！”
旌禹告诉汝旸，高烈一年前决定为耀橓迎娶时任尚书令加光禄大夫的韩渊之女，并亲自下了婚书，只等着韩家之女满三六之后，即刻行六礼。
“这韩子夏可是响彻魏国的第一美人，也不算屈了四哥。”
汝旸点头称是，况且在他看来与尚主相比，倒是迎娶士族之女反而更加妥当，寒门士族终究不似皇族般难以掌控。
“说了这么多趣闻，你倒是说些正事。”汝旸催促着。
旌禹徐徐说道：“哪里有甚可说，自宁城之战后，赵国元气损伤，但倒也忒有毅力，依然盯着阳朔马场不放！幸好景律接任太守后，励精图治，击退了好几场骚扰。哦，你知道景律吧？就是景犟叔叔的儿子，他当时可拼力拦着楼叔叔，不让景叔叔的灵柩归京呢？”
“同为战士，自是希望长眠于故里，或许对于他而言，宁城便是家乡吧！”汝旸阖眼，黯然说道。
旌禹诧异偏头看了一眼汝旸，心下奇怪这话跟景律说的几乎差不了多少。
“景律兄，父亲也是十分看重的，倒也真是希望他能到锦都来。我听说，父亲希望能给景律兄成个家。”
汝旸未睁眼，只说：“正常。只是不知哪门京城闺秀有这个造化？”
旌禹摇摇头，长呼一口气，说：“不知道呀！看看父亲，倒是喜欢得不得了，便是认作义子，也是有可能？”
“是吗？”忽然汝旸收回放空的思绪，猛然坐起，问道：“你刚说父亲喜欢景律，是吗？”
“对呀！故人之子，宁城干将，如何能不喜欢？”
“你说，父亲希望景律成家立业，还有可能选择京中名门，是吗？”
“是呀！有何不妥？”
“你知道现下，京中名门有女儿的有多少吗？”汝旸急切地问道。
“那我哪知道，不过你也晓得，早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况且也不止我高家男子众多，想来，即便没有正式成婚，也大多已定下婚约。”
一闻此言，汝旸有些担忧地看向旌禹，说道：“你说，父亲不会，不会把盈姜嫁出去吧？”
旌禹一听此言也是一愣，想想，又摇摇头，说道：“不会！一来景律已然年近二十五，盈姜才刚过十二，二来，毕竟是大将军唯一的女儿，入宫为后都有可能，给景律未免属于下嫁。父亲断不会做这种亏本的买卖，况且若是要嫁，便要嫁到宁城去，我不信，父亲舍得！”
汝旸担忧却未减分毫，从此刻起，他心里的担忧氤氲着，愈演愈烈，直到终有一日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