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靖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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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朱明时节作手谈 内庭院里生双花

    fri jul 10 22:56:16 cst 2015

    是日,天清气顺,熏风醉人,班师归来的沂国公楼幈闲居在家中多日,忽闻高烈相邀过府一叙,于是,心下虽不明缘故,倒也是欣然前往。

    等楼幈到了高府,才发觉这府中的气氛倒是有几分怪异。他随家老向烨行至**院中一处树木假山相掩映的凉亭,远远便看见亭中安置着两副圈椅坐席,茶几上摆了一张棋盘。高烈坐于亭中,正在排列着棋子。

    向燧向楼幈微微一顿首,如常般退下。楼幈会意,走向凉亭。

    “见过大将军!”楼幈单腿跪地,拱手作揖。

    “行了。弄这些虚礼作甚,快来帮我看看这盘棋,为何总是走得不对?”高烈目光未曾离开棋盘,口中犹自招呼着楼幈。

    “遵命!”楼幈起身,坐到对面的一张席子上,才开始把目光投向棋盘。

    看着纷乱不已的棋盘,楼幈出了神,倏尔,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高烈,高烈却幽幽地调转了目光,似乎是等待着楼幈的回答。

    “卑职无能,尚不能领悟大将军所设棋盘之意。”楼幈再一次拱手作揖。

    高烈看着楼幈一脸歉意,沉思半晌,忽然爽朗一笑,“哪里有什么深意,不过是借着世事,空想一番。既然你我都解不了,那重新来过便是!”说着,开始收回黑子。

    楼幈尴尬一笑,也开始收回白子。骄阳下,凉亭中,棋盘上,一场无声有色的厮杀就此拉开序幕。

    此时,有两个人正徘徊在高府门外,游移不定。

    “公子,你看,那是国公大人的马匹,咦,卫队去哪儿了?”

    “当是未曾带来吧?”汝旸微笑着,“父亲和楼叔叔的交情匪浅,独自一骑,信任之情犹未言尽。如此行事,父亲,也会放心嘛!”

    “哦,原来是这样啊!”叶姜了悟地点点头。

    “叶姜,你在这里等着我就好,不用跟我一起进去了。”汝旸平静地说道。

    叶姜不闻犹可,一听自己公子说这样的话,吓得连连摇头,“公子,四公子让我看着你,你把他给躲了,这回去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交待呢!现在,最少也得让我跟着吧!”

    “叶姜,我可以的!”汝旸坚定地说。

    “唉,公子,你是不知道那些府里的人有多下作,你这一回去,指不定有多少人在背后嘀咕呢!再说,五公子不是也在吗?你就算不介意其他人,多少也得防着点五公子吧,他那个嘴呀......”叶姜想起过去五公子欺负自家公子的那些场面,犹觉胆寒,虽然五公子不止欺负一个汝旸,他没事儿也欺负一下其他人,但是他对二公子,那绝对能算上经常欺负的等级。

    “我打听了,博俊近来不在府中。”

    “哦,那便好!可是......”叶姜一方面感慨着自家公子还没傻透,一方面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好了!早去早回,东西给我。”汝旸打断叶姜的话,从他手里拿过一个长方形的木盒,转身走向高府东角门。

    叶姜找了个角落蹲着,忧心忡忡地望着前方。

    毕竟是高门的公子,虽然府中人遍知汝旸此次被贬玉龙台,犹如被逐出家门,但是面上还是给了几分容色。汝旸行走在那条不知走过多少次长廊上,看着这府中人来人往,心下不觉泛起了酸楚。即便在这里不受待见,到底还是自己的家,只是现在连曾有的一个角落也没有了。现在想想,自己身处此等情境下,还敢回来,除了大哥的原因,不外乎也是想再看看这里。

    想当初,是西陵鹤把自己带进来的,无论初衷如何,她到底还是留了一条命给自己。

    “母亲,我会好好活着,我的命可是你给的!岂敢苟延卑琐于世间?”汝旸低垂着脑袋,唇角紧绷,默默倾吐着,眼中的颓然转换为丝丝锐利,不久窕然而逝。他整整衣衫,步向逸尘阁。

    逸尘阁实际上是一座三层阁楼,中有飞廊与两旁楼阁相连,从上面可以直接去往高烈处理政务的前庭和旌禹所居的栊清轩。这是高烈在公主诞下麟儿后,为了让从公主府移居此地的新城长公主居住得宜,专门请了宫里工匠设计建造的。汝旸望着层层的楼阁,深深吸了口气,提步欲走。

    “阿喏,安好啊?”

    汝旸闻声,脚步停了半晌。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让人无奈,你不想看到谁,谁就跳到你面前。

    汝旸绝望地闭上眼睛,心底浮上那人的面貌,他知道这府里敢叫他阿喏的,除了父亲,便是那人了,前者亲近,后者......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是等到他转身时,却又换上平日的随和柔软。

    “好巧啊,博俊!听说你不是随弋阳侯去了北边吗?怎得这样快就回来了?”

    从假山后面闪出的年轻男子嘴角噙了三分笑,把纸扇闲闲挥着,眼神透着狡慧,冲汝旸朗朗大笑一阵。

    凉亭中,高烈半靠在扶手上,看着楼幈抓耳挠腮的样子感觉别有趣味。

    “喽啰,你的棋艺这么久还没甚长进呀!”

    楼幈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本来就不喜下棋的。”

    听着楼幈终于以我相称,高烈也舒心一笑,“你我现在在朝为官,再想晋升也谈不上了,让你学个下棋,不过是做个与人交往的方便之途罢了,或者等老来,也可自娱自乐。可你啊!偏偏就长了一副只会杀人的手!”

    楼幈惭愧地点点头,“大将军所言极是,可惜我已无改正的可能了。”

    “‘君子知至学之难易,而知其美恶,然后能博喻。’”高烈说着走了一步棋,抬头望向不解的楼幈,微笑着说,“近来禹儿正在点《礼记》,前几日他还让我检查。你也知道,我对那些多是一知半解的,他可是热心得很,半是背诵半是讲解,倒给我好好上了一课。”

    楼幈望着满面笑意的高烈,不由地也笑了。“六公子不仅早慧,且为人宽厚仁爱,从军时,也常常体贴下士,军中的将士们对他也是多有美誉呢!等再过些时日,定能成大器!”

    楼幈话毕,忽然感觉到一阵没来由的寂静。

    “喽啰,你说实话,你觉得旌禹和钟尧比如何?”高烈猛然看向他。楼幈为高烈目中的专注与认真所震慑,赶忙低下头,惶恐地答道:“卑职岂敢妄论,大将军自有定夺。”

    高烈沉吟着,呵呵一笑,悠闲地说:“你如此紧张作甚?旌禹当然比钟尧好,我可是把他当儿子养的!”

    “大将军,既然已经用继承人的方法去抚育了世子,那就应该相信他!”楼幈认真地说道。

    “嗯,我相信钟尧,相信他会在宜州做得很出色!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长大了,还是他分府而居,总觉得他毛病多了,虽然行事不差,但做起事来未必能让人十分满意。”

    “这是年轻人应该有的表现!”楼幈喜悦地说,“大将军与我都是从这儿走过来的,只要大方向不变,过程有何可介意的呢?他总不能跟我们走得一样吧!”

    “是的。”高烈含笑答道。

    “只是,我总觉得,六公子身上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气质。”楼幈轻轻地落下棋子。

    “你莫不是也觉得他早慧得过头了?”

    “那倒是没有,若说早慧,无人能敌五公子。只是.......”

    “有话便直说!”高烈将棋子敲在棋盘上。

    “卑职是觉得,六公子自幼便有大将军和公主殿下的宠爱,天潢贵胄出身,环境不可谓不优容。可即便是大将军素日的军事训练,以及此次入伍,都对其没有太大困难,足见其虽出身高贵,心性却实为坚强。可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六公子身上像是蒙了一层岚雾,纵然得到将士敬爱,可六公子未必时常会真正欢乐。”

    高烈半晌无言,久然才缓缓说道:“禹儿归来后,还为景律、乌蒙请功,求我从轻处罚阿喏,甚至还带回了魏利,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那家伙闭嘴的,没向御史台上书陈词。不过,无论如何,倒是为我料理了一桩麻烦!钟尧像他这年纪,可没这般城府啊!”高烈感叹着,楼幈觉得,此时的大将军已经完全倒向了旌禹,不由心里震动。

    可接下来,高烈一番话却将一切拉回了正轨,“我真是担心钟尧,旌禹的出身摆在那,以后万一有个变故,钟尧这孩子,又是那样的心性,可怎么是好啊!”

    “世子虽城府未及六公子,但是才干不输,加之他年长十几岁,根基到底也是牢固了许多,众人也多是认可他的。”

    楼幈偷眼望向不语的高烈,看见高烈微微颔首,微蹙的眉心却未曾舒展半分。

    逸尘阁外,汝旸被博俊下打量的眼神弄得很是不舒服,口中说道:“博俊,且容我去给母亲问了安,再来与你一叙,可好?”

    博俊却潇洒地一挥纸扇,挡住了汝旸的去路。“兄弟相见,怎能这样深分。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何归来如此疾速吗?”博俊天生长了一副好嗓子,嗓音温软,即便疾言厉色,声音里还是有一股散不开的悠闲懒散,听着只觉得极容易亲近,极为真诚。

    “我告诉你便是了,我是实在受不了边地的环境,整天飞草走石的不说,还有一个老夫子耳提面命的在我跟前,故此,我趁他不备,单骑奔了回来。”博俊闲闲地说道。

    汝旸面带微笑,默默听着,心下却知道博俊的话七分不能信,三分还得权量着,但也不揭穿他。

    “阿喏,你这个表情明显是不信啊!”博俊斜睨了汝旸一眼。

    “我信与否,尚不重要。你平安回来便好。”

    博俊闻言冷笑两声,“阿喏,想不到你还挺关心我的,那,好吧!”他倏然阖上纸扇,似不在意地问道:“作为兄弟,我也来关心一下你吧!跟弟弟说说,宁城人物景致如何啊?”

    汝旸挑眉,轻轻地说:“败军之将,哪里还敢留心风景。再者,沙场征战,有甚可看的!”

    博俊听出了汝旸话中意味,继续冷笑着,“原来阿喏也知道自己是败军之将啊?我看你还是不知道,否则怎敢有颜面回家?”

    汝旸不愿意搭理博俊,转身欲走。博俊却伸手拦住去路,继续说道:“你何时如此关心长公主殿下了?真是母子情深?还是替兄赎罪?”

    “你不要玷污大哥的名声。”汝旸克制着说道。

    “玷污?”博俊一双凤目微微流转,倏尔,又换上一副了然状“哦,因为怕别玷污了名声,就派了个没名声的来赎罪?”

    说着,博俊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个极为好笑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

    汝旸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一日,王敢当着千名将士的面剥掉了自己的盔甲外衣,让自己毫无保留地当着众人面受辱,却不能反抗。

    想到此处,汝旸觉得胸中像是有块垒憋堵着,他静静心,再欲要走开。

    博俊却眼疾手快地劈手抢过木盒,“给我看看这个!”

    汝旸反手就要去抢回,博俊机灵地闪身躲过。招式之间,二人竟动起手来。

    “两位哥哥在作甚?”

    闻言,反应极快的博俊将木盒一抛,顺势一掌劈向汝旸胸口。汝旸看着木盒落地,心里担忧,未曾防范博俊,竟被那一掌劈中胸口,连连退了几步,直直撞上身后假山。

    “二哥,”旌禹一见之下,连忙上前扶住汝旸,急切地问道,“二哥,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倏尔,他转过脸,严肃地看着博俊,“五哥,你太过分了!”

    博俊连忙上前试图解释,旌禹却又说道:“怎能如此不分轻重,跟二哥开这样的玩笑呢?”博俊愣神,转而竟是一笑。

    汝旸感到腰部那里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听了旌禹的话,再抬眼一望四周,当时就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

    逸尘阁外,已经三三两两围了不少府中侍婢奴从,窃窃私议的也不在少数。

    玩笑?汝旸心里苦笑了一下,那一掌的力度绝对不是玩笑,虽谈不上让自己毙命,也是有想让自己歇个四五天的打算。好在旌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表面上斥责了博俊,也告诉自己别生事,特别是别在逸尘阁外生事。

    汝旸抬眼望向旌禹,只觉那孩子依旧是眉若远山,眼如点漆,和善可亲,可自己为何总能感觉到他的疏离冷意,似乎那张脸更像是一张面具。

    “二哥,你是来看望母亲的吧?”

    汝旸点点头。

    “走吧,母亲正醒着呢,我引你去见她。”旌禹说着,去拾起被博俊抛在地上的木盒,用衣袖小心地拂去上面的尘土,抱在怀里,一手拉起汝旸。

    汝旸微微感觉到手上的不适,他低头看了看,旌禹的手背正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布。他心下觉得奇怪,倒也不便发问。

    “五哥,你若无事,可愿同去?”

    博俊心领神会地笑笑,摇摇头,“你们去就好,我改日吧。”

    说着,挥着纸扇,脚步轻快地飘过二人身畔。交错之际,汝旸清楚地看见,博俊很是轻浮地在旌禹的腰上抚了一把,还笑意满满地说道:“谢了,六弟。”

    “别理他,五哥向来如此。”旌禹有些尴尬地说,“这不是亲兄弟,秉性总归是不一样的,二哥倒更让我觉得亲近!”

    汝旸看着抱着木盒,笑得天真的旌禹,垂了眼脸,轻轻地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博俊与我们一同长大,若是深究起来,与亲兄弟又有何不同呢?”

    旌禹闻言,只好默默笑着说,“二哥说得极是,禹儿受教了。”

    “不——敢。”汝旸低垂了头,谦卑地说道。

    凉亭中,高烈兴奋地看着楼幈将盘上被围的白子捡好后,放到自己面前。“喽啰,谢谢你了!给了我个开口彩!”

    楼幈无奈地笑笑,不作言语。

    高烈还在笑着,“快快,再来一盘!”

    楼幈领命,开始重新布置棋盘。

    仲夏的骄阳正盛,但由于此地花草繁盛,葱葱郁郁的树木下,热气被阻隔,只留下斑驳疏离的光影在浮动不已。

    高烈看着那光影参差,心中忽生感慨。

    “若是阿犟还在,三人一起喝酒跑马,倒也是不错!”

    楼幈布局的手停在了棋盘,手中原本拾起的棋子坠落在地,接连发出清脆的声音。

    高烈斜睨着忙着拾棋子的楼幈,玩味地笑着,“喽啰,你的耐心真是练得越发好了!”

    楼幈被高烈戳中担忧,原本已平复下去的难过痛苦又涌了上来,他本不是个喜怒分明之人,向来克制自己,只是那样的惨烈,常常让他不由地心生凄恻。

    “喽啰,我——也很想念阿犟。他走的时候,不能陪伴在他身边,是我的过错。”高烈喘了口气,似是下定决心,坚定地说道:“当年之事,皆为我错,我——对不起他。”

    “他走的时候,可曾有怨言?是不是很后悔为我散尽家财,很后悔追随我起兵,是不是,”言及此处,高烈眼圈红了,他觉得喉头艰涩,但却继续说道:“很担心我耿怀前事,不会善待律儿?”

    楼幈念及景犟那一日的嘱咐,心下更觉伤痛,他伏在地上,努力控制着,可惜哽咽依旧不断。

    “告诉我,喽啰,在你们眼中,我真的不是原来的阿烈了吧?你终究也只会称我为大将军了。”

    泪水绝提,在楼幈长久干涸着的眼眶中,早已积蓄良久。高烈看着两肩颤抖不已的楼幈,自嘲地笑笑,“阿犟,我错了。我不奢望你的原谅,律儿,你就放心吧。”高烈在心中默默地说道。虽全然知道,不过是说与自己相听,但心口已然宽慰许多。

    汝旸坐在阶下,打量着逸尘阁中这间与新城卧房毗邻的佛堂。堂中悬挂着着纱幔,供奉着七寸高的卢舍那佛,从青瓷敞口三足博山炉中丝丝缕缕飘出的香味,汝旸辨认地出那是白檀香的味道,纱幔后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女子窈窕的背影。

    倏然,纱幔翩飞,汝旸还未缓过神来,已然看见一袭紫鸢春意纹绣裙窈窕地行至自己面前。

    待他反映过来,慌忙下拜,“儿子给母亲请安。”

    伏地的汝旸只觉得一双白嫩纤长的手穿过自己耳畔,扶在自己的后背上,不由浑身一震。

    “你这是到哪野去了?看这背后的灰!”西陵鹤口中带了呵责,声音却半是娇嗔,又扶起汝旸,招呼着让他坐下。

    汝旸想起刚刚跟博俊在逸尘阁外,暗自揣测着,江芜定已将刚才情状报告给了西陵鹤。故此,才有了她一表关心的机会,不觉心下好笑,自己明明是被逐之人,也难得她竟还肯用心,也终究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耀橓已然回来,兄弟们在一起理应多多聚聚才是。”西陵鹤柔柔地说道。

    汝旸细细看了看西陵鹤,才发觉,她今日的妆容竟比素日重了许多,他记得距离那一日才过了几天,要养好身子也未必有那么快,看来这温柔无力不是伪装。

    “昨日,耀橓被江姨母叫走了,大哥今日要处理一些去宜州的事务,故此,我就先来了。”汝旸真诚地看着西陵鹤妍丽的容颜。

    “是吗?”西陵鹤似乎是有些不适,将手臂靠在扶手上,“你大哥,总是很忙吧?”

    “额,是大哥嘱托我来的。”

    “哦?”西陵鹤微笑着,声调上扬。汝旸讪讪地笑了,西陵鹤也不为难他,随口岔开话题,“一切还须你自己小心,你父亲那,且放心,少则半载多则一年,定会将你调出来。这阵子,还需万事忍耐,辛苦虽难免,但绝不会长久。”

    汝旸心领神会,半晌才说,“事情是我做的,该承担的,绝没有理由逃避,母亲保重身体,无需为我挂怀。这是我给妹妹带来的,虽然微薄,希望她能一路走好,也算是补回当日的贺礼了。”说着将那个木盒递给侍婢。

    西陵鹤诧异,从侍婢手中接过卷轴,缓缓打开,只看了半幅,眸中便充盈了泪水,她抬头看向汝旸,哽咽地说道:“你真是有心了!”

    “妹妹还未出生,便遭夭折,只愿这一千遍《无量寿经》能保佑她脱离人世苦海,早登西方极乐。”

    “无数佛土,皆悉普现。未曾慢恣,愍伤众生。如是之法,一切具足。”西陵鹤痴痴地念道,“不知如何才是一切具足呢?”

    “如母亲,身份尊贵,又有父亲和旌禹,如何是不足呢?”汝旸微笑着看向西陵鹤。

    西陵鹤苦笑了一下,“你父亲终究是偏爱钟尧的,至于旌禹,他还太小了,自己尚且不能顾全,又如何能指望呢?倒是你,”说着,她收了悲哀之色,目光烁烁,看着汝旸,徐徐说道:“不知可有让我指望的一天?”

    汝旸愣神,随即舒展一笑,“旌禹此战成名,日后定能成大器。”

    西陵鹤挑眉,自顾自说道;“若论出身,我未曾觉得你们三人有何不同。你,亦是嫡出。嗯?”

    闻言,汝旸眸中闪过惊诧之色,但又猜不透西陵鹤为何要对自己谈论此番话。

    “汝旸,若是有一日你无法与你大哥共处,或是我身遭不测,我希望你能将旌禹视为亲弟,继续守护他,可以吗?”西陵鹤真诚地看向汝旸。

    汝旸恍然觉得,一切翻覆太快,西陵鹤的话语让他觉得恐惧。他不怀疑西陵鹤能看出大哥的不敬,也不怀疑她会防范自己。可是,为何?

    她竟然觉得自己终有一日,会与大哥背道而驰,会觉得她将绝命于世,到底只是一时的荒谬言论,还是对自己的步步试探?

    汝旸拿不准,也不敢再胡乱猜测。

    夏日里天气多变,成团的云朵顷刻间遮蔽了骄阳,连成一片,有一种风雨欲来之感。佛堂的窗户当是未曾关好,一阵熏风吹来,窗棂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西陵鹤身后的纱幔层层飞舞着,而她则是一脸专注地将目光投向汝旸。

    汝旸忽然有片刻恍惚,竟觉得新城的脸与身后卢舍那佛像的脸,在模糊的视线中,重合在了一起,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庄重与威严。

    出了逸尘阁,汝旸远远便看见旌禹立在庭中,负手面向天宇。

    太阳隐藏在云后,日头也不再如此毒辣,远远望去,竟是青冥一片,而旌禹的脸色却显得分外平静,不再有欢喜,不再有起伏,似乎万物都不能使他动容,汝旸仿佛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真实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即使一瞬间,他忽视了眼前的景象。多年后,当他追忆往事时,这副景象却在脑中愈加明晰,只是到了那时,一切已为晚矣。

    “旌禹,想什么呢?”汝旸笑意盈盈地迎上去。

    旌禹转过头来,漆目深邃,远山半蹙,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十四岁的孩子。可一见是汝旸,他唇边挂了笑,“没甚。我好着呢!”

    “是吗?”汝旸微笑着,与他并肩立在庭中。

    “二哥,在玉龙台,若是不习惯,就告诉我。虽说我年纪小,也没甚途径,但是俗话说小儿娇养,只要你说,我保证便是死缠烂打,也定让父亲救你出来!”

    汝旸听着一贯老成的旌禹说出这样的话,不禁莞尔一笑,他摇摇头,不作声,却轻轻拥住了旌禹的肩膀,与他一同将目光投向那片青冥。

    旌禹转过脸,痴痴望着光芒中汝旸,说道:“二哥,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说。”

    “我与大哥相比,你会更偏向于谁?”

    话落,旌禹敏锐地感觉到,肩上的手微微收紧,倏然,很自然地从自己肩上滑落。

    “旌禹,大哥,我们都是兄弟,不是吗?”汝旸深深看着旌禹。

    “可大哥,不会像二哥一般对待禹儿!”汝旸发现旌禹的眼眶红了。

    “旌禹,我希望你快快成长,但也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们是手足!”汝旸伸手去拉旌禹,却被旌禹手上的纱布隔膜着。

    “旌禹,你的手?”

    “无事,一点小伤,不用在意。”旌禹含笑答道。

    “哦,要早点好起来。”

    “二哥,希望我快点好吗?”旌禹的眼中波光流转,“我倒是希望,好得越慢越好。”

    汝旸不明白其中意思,困惑地看向旌禹,旌禹笑而不答。他有些惆怅地说:“二哥,你走了,我真的很难过。长久以来,母亲对我一向严厉,父亲眼中只有大哥罢了,真正愿意听我说话的也不过只是你一个。虽然还有其他兄弟,可我也只愿意说给你一个人听。”

    “旌禹,以后,我们......”汝旸觉得难以开口。

    “这个我晓得,保持距离?”旌禹轻笑着,“二哥,其实我真心希望你能为自己活着。不能为你践行了,切勿责怪,一路走好!”旌禹言罢,深深长揖,潇洒地转身离去。

    汝旸看着旌禹被风吹起的衣角,一时间感慨良多。“旌禹,珍重!”

    走向前庭的旌禹,拂了拂包了纱布的手,轻轻地说:“母亲的礼物,我怎么舍得让你好得这么快呢?”说着,他再一次笑了,这笑容里却是蕴藏着苦涩、难过,还有不甘。

    凉亭中,心绪已经平复下来的楼幈,看着棋盘,沉思着。高烈用手指敲敲棋盘,“喽啰,你真是让我怀念阿犟,他做事可是雷厉风行,干脆得很!”

    楼幈大笑了两声,似是勾起了回忆,“阿犟是干脆,曲江池畔,芙蓉江口,孤傲清高的卢家小姐,不也硬是被他拿下了!”

    “他就是傻!”高烈说起景犟的姻缘依然有些怒意,“明明只是一个卢家养女,有何值得他倾心付出的?到头来,竟还为她守了十六年!这样为情所困的男子,怎能做下一番功业?让他从军,是我错了!”

    楼幈听得出,高烈斥责之意的背后,是止不住的遗憾与惋惜,他不作声,默默落下一子,等着高烈出招。

    发完牢骚的高烈似乎又陷入沉思,不自觉地说道:“不过与他相比,我真是对不住阿鹤了!此番,就让我再辜负她一次。”

    楼幈闻言狐疑地看了高烈一眼,心中掀起万丈波涛,难道长公主的意外是......他不敢再想,也不愿多问,只是高烈的面庞在他眼中变得愈加诡异莫测。

    “夫人,乏了吗?我扶你回去歇歇?”江芜轻声询问着西陵鹤。

    西陵鹤却伏在窗台边,未理会江芜的话。

    “夫人,你在看什么?”江芜俯下身子,恭敬地半跪在西陵鹤身边。

    西陵鹤看着庭中繁盛的花障,低声叫道:“小芜。”

    “啊?公主,你?”听到西陵鹤如此称呼自己,江芜心里吃了一惊。

    “可能是坐久了,现在觉得浑身没劲,让我在你身上靠一会儿,可好?”

    闻言,江芜没有片刻犹豫,伸手解下西陵鹤头上的首饰,将半散青丝的西陵鹤揽入怀中,让她半躺在自己的膝盖上。

    “一如昨日。”西陵鹤唇边带笑,眉眼里却带了浓浓的倦意。

    “公主,累了?”

    西陵鹤摇摇头,“只是心里空空的,你说,阿烈,不喜欢这个孩子吗?”西陵鹤眼神直直地望着上空。

    “公主,是否还在怀疑世子?”

    “都不重要了!如今,我只知道,夫君心中珍重之人是谁,与他相比,我的孩子,太轻微了。”西陵鹤言及此处,点点泪光将原本春意盎然的双眸衬托得决绝凄楚,“我一直都不愿意相信,他只是在利用我!”

    江芜听着西陵鹤悲伤低沉的语调,实为哀痛,她缓缓抚摸着西陵鹤的额头,宽慰道:“好在公主还有禹公子。”

    “禹儿?”西陵鹤唇角勾出笑意,“如果那个孩子能保住,不论男女,旌禹都会善待她的。等她长大了,他们就能像钟尧和汝旸一般。有时,我真的很羡慕那对兄弟,可怜我的旌禹,等我百年后,就只能留他一个在世上。”

    “请公主为禹公子振作起来!“江芜俯下身子,坚定地看着西陵鹤。

    此刻,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江芜扶西陵鹤坐正。

    那名唤作芍药的侍婢走了进来,恭敬地说道:“回禀夫人,行李细软都已整备妥当,敢问何时移居公主府?”

    “明日。你留下照看着公子,切不可大意!”江芜说道。

    芍药面上有一缕喜色,但依然不敢放肆,谦卑地答道:“侍奉公子是奴婢之荣幸,自当竭尽全力!”

    等芍药退下后,江芜才问道:“公主,真得下定决心了?”

    “嗯。你说得对,为了旌禹,我也必须振作。”

    “可是,也不必移居公主府。或许会让人觉得公主是因流产一事,与大将军置气,既有损公主芳誉,也会不利于皇室与氏族联合。”

    “我已经跟大将军说了,我想诚心礼佛,为早逝女儿祈福,他——同意了。”西陵鹤步向窗口,眼神飘渺,“再者,”她的眼神转而又变得锐利,“如不别府而居,行事起来又怎能得到方便?”

    江芜似是领悟般点点头。

    凉亭下,高烈摆弄着棋盒里的棋子,看着侥幸赢了一盘正欣喜地数着棋子的楼幈,淡淡开口:“你刚说阿喏与少幸家那老二走得很近,是吗?”

    “嗯,”楼幈答道,“我开始也觉得奇怪,这少幸家向来不与门阀贵戚相交,大将军您开始,不也就出于这层原因才派少幸仲嘉前去做监军的吗?”

    “竖子!”高烈忽然狠狠地骂了一句,重重将棋子敲在棋盘上,“居然连老爹的人也敢策反,胆子太大了!我看我给他的处罚真是太轻了,如此看来,真是杀了也不为过!”

    “大将军......”楼幈欲言又止。高烈却不抬头,垂着眼说:“喽啰,我如今便把话撂到这儿,来日若是手足相争,无论阿喏站了哪一头,你都要帮我立刻除掉他,勿要让他有兴风作浪的机会!”

    “大将军,他可是你和斗谷夫人的亲子!”楼幈急切地说道。

    “我知道!”高烈急切地打断他,“我终究是看低了阿喏,经此一战,他立下的功劳,犯下的过错都太大了。他能舍命去打这场仗,来日,他就能如此舍掉兄弟的命!常言道,才不称职,职不符才,都敌不过才高位重而又心怀叵测者,我怕得就是真到了那一日,阿喏因帮了任何一方,而受重用。”

    “大将军的担心有理。”楼幈默默说道。“可是,二公子,他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你怎能知道,权力有时如同这盛放的合欢花,催情动性最是厉害。”高烈不屑答道。

    楼幈想要辩解,却瞬间又忍住了这个念头,他忽然明白高烈担心,是因为他不相信汝旸用的是最为正当的手段,冷酷如少幸仲嘉、沉着如钟尧、包括自己这个局外之人都在为其奔走,这一切让老谋深算的高烈觉得太过于危险,若说旌禹是在笼络人,那么汝旸便是在驾驭人,一个没有即位资格的人却拥有了这项能力,确实是身处险境。“大将军,何时您才能真正看一看您这个儿子呢?”楼幈怅惘地想到。

    “这棋盘这是越走越怪了。”高烈感叹着。

    楼幈算着已是第三盘,他皱着眉头,看看不早的天色,腹中竟发出奇怪的声响。

    高烈闻声,扑哧一笑。楼幈不好意思地笑笑。

    高烈又说道:“喽啰,我看,这局棋是死了,不过你看看能否看出一二,若是能看出端倪,我便放过你!”

    楼幈仔细瞅着棋盘,边想边说:“大将军后方棋子分布零落,前方又分置太多,不稳变乱频生也不奇怪。”

    高烈眯了双眼,不在意地笑笑,“喽啰,我让你解棋,你倒是又给我绕回世事上了。也罢,流水不蠹,今次且放过你。走,用饭去!”

    楼幈如蒙大赦般,遂跟着高烈走向前庭。

    此时,骄日化作夕阳,暑热褪去,凉气渐生。

    新城公主府内一片忙碌,正为了迎接明日新城长公主的到来。

    廊下,一男子正靠在卧榻上,悠闲地品茶,四处张望着。

    “回禀殿下,公主卧房一切安置妥当,敢问还有何吩咐?”

    “哦。让今天我带来的那些人进来,然后你们都去歇着吧,不叫你们不许出来。

    “喏。”言毕,那人领命而去。

    男子似是心情极佳,点完茶后,又斟了一盏,放到鼻间细细嗅了,很是享受地感叹道:“嗯,雨前荷,姐姐最爱的,明日定要给她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