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靖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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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紫荆相伴渡劫波 兰兆承欢遇险事

    thu jul 09 23:19:45 cst 2015

    锦都城内,仲夏紧跟初夏而来,五月的日头已是有些毒辣。虽已至夕阳时分,但不免还是会令人感到阵阵燥热,肃穆庄严的城墙,鳞次栉比的街道,安然有序的百姓,一切都一如平日,边境战争的影响似乎已经远去,只留下些名将的丰功伟绩,供给街巷里的人们作为终日的谈资。

    世子府内,操戈之声终日不绝。从外返回的叶姜,小心翼翼地走过讲武堂,瞥过翼台,行向**,一路穿花拂柳,终于在后花园柳树下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公子,你要的东西我都找到了。”叶姜从怀里拖出一个素布包,恭敬地递过去。

    横躺在石头上汝旸,掀起脸上的书,瞅瞅叶姜,漫不经心地说:“放这吧,你也去歇着吧。这外面吵死了!”复又盖上了书,背转身子朝里睡去。

    叶姜无奈地把东西包好放在一边,却没有马上走开,斜靠在汝旸身旁,似是随意地问:“公子,你都睡了一天了,头不昏吗?”

    “听着外面的聒噪声,我才昏呢。”

    “那您跟世子说一声,让这些家士都安分点,不就行了?”

    “哼哼,”汝旸摆摆手,调整了一下姿势,“大哥向来待人宽济,你看他能在家里养这些各处投奔而来的侠客义士就知道了。我跟他说,他又怎么跟家士们说呢?”

    “可是,有些家士我看着也没觉得有多厉害,这几日我看下来,觉着滥竽充数之人大有人在呢!”叶姜撇着嘴角。

    “大哥愿意留下来,就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再说,过几日,我就要走了,反正也是听不到的。”

    闻言,叶姜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假寐的汝旸,嗫嚅着说:“公子,我听说现在的玉龙台是由少幸家主伯尚主持的,他为人似乎很严厉呢。”

    “嗯”汝旸像是在随意地轻哼了一声。

    “我还听说,进入玉龙台都要从最基本的戊卒坐起,然后是好几个等级,最后才能成为锐士。”

    “嗯。”

    “听说那里训练很艰苦,不知道吃得怎么样?”叶姜转过身去,思索着,倏尔,又舒展眉头,“不过也不要紧,我给公子偷偷做点好吃就行。”

    言及此处,汝旸翻过身,拉下脸上的书,徐徐地说道:“你在这跟我东拉西扯了半天,就是为了要跟我一起去玉龙台吧?”

    叶姜不好意思地笑笑,汝旸坐起身,用书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九曲心肠了?”叶姜揉揉脑袋,“那您是答应了?”

    汝旸又打了叶姜一下,这一下比刚才更加用力。叶姜吃痛不住,有些困惑地看向汝旸。

    汝旸却是专注地看着叶姜,柔柔地说道:“你不是让我别再像以前一样把你丢下了吗?”

    叶姜愣住,“公子,是小叶子想一直跟着您,小叶子不会成为您的累赘。所以,不要担心了,我就那样一直跟在您后面就好,公子只需向前看,向前走,我就跟在您身后,东西掉了我帮你捡,走不动了我扶着您。只要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你过来点。”

    “嗯嗯,好啊。”满心欢喜地叶姜凑过来,却看见汝旸又是一抬手。

    “哎哎,公子,书别打坏了。我帮您卷好收起来啊!”眼疾手快的叶姜眼见势头不对,赶紧拦住。

    汝旸见他这副样子,面上终于忍不住流露出几分笑意,“巧言令色!”

    叶姜见汝旸笑了,自己也觉得心里格外痛快。他抬头看看天边悬挂在城楼角的夕阳,还有漫天的余晖,忽然觉得去玉龙台其实并不像那些人说得那般恐怖,自己家的公子能处变不惊,自己岂会做不到呢?“公子,你看夕阳,多美呀!”

    汝旸站起身,和叶姜一起望向天边。此刻,夕阳宛如一枚丹药,高高地浮荡在绚丽的晚霞之中,似远似近,触手可及却又咫尺天涯,还不时有孤雁飞过天边,发出哀鸣之声。“好像我的命运,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看到了终结。”汝旸怅然想着,口中不自觉吟道:“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公子,您说什么?”

    “我说,大哥去赴宴,怎么这样久还不回来?”说话的时候,汝旸脸上平静如常。

    “可能,将军大人把他留下说活也未可知。不过,好可惜,公子你不能去。”

    “这有什么,以前不是也不去吗?”汝旸脸上还是平静。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啊!说是为了庆贺宁城之战和新城长公主殿下兰兆,沂国公、世子都去了,听说少幸大人也去了呢!”

    “叶姜,以后去了玉龙台,想必会很辛苦。”汝旸没有接话的意思,而是看向叶姜,有些悲伤地说:“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公子,你也不是什么家奴。不要再拿虚名来欺骗自己了,好吗?”

    “可是,公子终究是......”叶姜似有话要说。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真正的公子,除了你之外,可曾有人将我视为公子。让我有点尊严,好吗?没了这样一个虚位,或许我可以活得更好。”

    叶姜缓缓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嗯,我明白。”

    汝旸宽慰地笑了,又看向那轮夕阳。

    “为何明明是亲兄弟,公子与世子的境遇是这样的不同呢?世子可以拥有这高门阔院的世子府,而公子在高府里都要挤在那样一个偏僻的院落中。公子对大将军的敬意从来都比世子少啊!”叶姜压压心底的疑问,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世子归府,尔等为何不去迎接?”

    汝旸和叶姜忽然听到庭外有人正在高呼,接着便是一阵金属敲击地面和簌簌脚步声。

    汝旸不禁莞尔一笑,“我们这正想着,大哥就回来了,真是有灵了!走,我们也去迎接一下吧。”叶姜连忙抱起书卷,紧跟在汝旸身后。

    只行到中庭,两人便听到钟尧朗朗的声音,透露着掩盖不住的欣喜,“阿旸,阿旸,你快出来,快来看看,谁回来了!”

    汝旸笑着迎上前去,“大哥赴宴至于此时,我正想着可曾给我带些佳肴回来呢!怎得,竟给我带了个人回来?看来,收获不小啊!”

    “唉!你别打趣了!这个人,你看了也保准欢喜!来!”钟尧亲热地搂住汝旸。

    汝旸向前看去,正看见一袭深蓝底素纹阔步走进长门,微笑着走向自己,那人方面长眉,临风秀目无怒而自威,松木一样的肩背宽阔笔直。汝旸看得有些失神,心下只想着这是不是梦境,连钟尧的话竟都有些听不清了。钟尧则在一旁说道:“你瞧瞧这小子,虽然在江家过了两年,武艺倒是一点没拉下,嗯,现在看着这身板气魄,像我们高家的人啦!哈哈!”言罢,又是一阵大笑,亲热地捶着那人的肩膀。

    “什么叫像高家的人!我本来就是!大哥,说话还是老样子!”那人怒视着钟尧,努力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又看向旁边的汝旸,三四步走上前,深深长揖,恭敬地说道:“二哥,我回来了!”言罢,面带微笑地看着愣神的汝旸,“我回来,二哥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我很高兴你能回来。”汝旸低垂了头,目光看向别处。

    “二哥,你怎么了?”那人满脸都写满了不解,忽然想是想到了什么,急切地问道:“是不是......”

    “哎,那件事,我们晚些再谈吧!”钟尧慌忙拦住。

    那人纯净如池水般的眼波流转过叶姜那张唇齿紧咬的脸,又看看钟尧一脸紧张闪避的神色。他想了想,睁开钟尧的手,突然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汝旸,将自己的脑袋一如幼时般深埋在汝旸的脖颈间。

    汝旸有些不习惯,试图挣开,毕竟大家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样的举动在旁人看来未必有些幼齿。可那人的双臂如同钳子一般紧紧地束缚着自己,胸膛竟然比自己还要宽阔。

    只是,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往昔般温柔敦厚,“二哥,无论发生何事,无论世事如何,我都相信你,因为我是你的四弟,你的亲人。你以后去哪儿都要记住这一点,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家有亲人,大哥和我永远也不会弃你于不顾!”

    汝旸不再挣扎,他忽然发现自己四弟的胸口是如此温暖,可以融化掉任何人心中的清冷与凛冽,他反手抱紧了那人,接受了来自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所带来的温暖,口中喃喃说道:“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你们。欢迎回家,耀橓!”

    耀橓把脸埋在汝旸项间,呼哧呼哧地傻笑着,一旁的钟尧深锁的眉头顿时也舒展开了。

    此刻在夕阳下的承诺,是如此的真实,三人中没有任何一个心怀虚假。这时的他们很清醒,很明智,明白这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手足之情,兄弟之义,此刻是如此完整地得到了诠释。彼此之间,是互相信赖的美好,还有共同对未来的憧憬。不过,这却不是永恒所想要看到的,时间的长流里,终有一日,这原本最为纯净的三兄弟将为了权势,为了命运,为了天下,兵戎相见,阴谋迭出,只是,不知,到了那一日,他们再回首时,可曾埋怨过自己和对方,辜负了这一场对夕阳的承诺,使得自己终将在这一世风霜中颠簸流离。

    为了庆贺耀橓归来,钟尧的意思是要大摆筵席,邀请外面的家士一起庆祝。汝旸却说,兄弟三人一起小酌几杯便足矣。耀橓也很是赞同。于是,钟尧便遂了两位弟弟的意思,只在**院中命人备下酒肴,兄弟三人就着月光,实实地痛饮了一番。

    而正是因着这一番饮酒,让他们错过了那一晚,等他们知晓那一晚的情况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了。

    “你说什么?!新城长公主出事了?!”正在更衣的耀橓听到家奴禀报的消息后,急切地冲到伏地不起的那人面前。

    “出了何事,你且慢慢说。”酒意未解钟尧气定神闲地端起一盏茶水,轻轻啜着。汝旸瞥了一眼钟尧,一言未发,只微微放松了原本紧紧抓住坐席的手。

    “小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说昨日宴后,大将军陪着新城长公主回去休息。期间,殿下说身体不适,晚膳未用便歇下了,大将军便回到前庭书房。谁知,晚些时候,六公子去探望公主时,竟发现公主已然昏厥过去,还发现......发现......”家奴言及此处,惶恐地向上看了一眼。

    “说呀!”耀橓怒吼道,“发现何物呀?!”

    “公主身下全部是血/块!”家奴恐惧地垂下头,“小六公子当时便慌了,急急告知房中侍婢,命人去请周御医过府。当时众人便都闻讯赶来,江夫人还守了一夜。可是,终究无用。”

    “怎么会这样呢?之前就没有任何迹象吗?”

    家奴听到耀橓的发问,连连摇头。

    “昨日宴会上,她分明是好好的。我记得父亲还为其以酒为寿,当然,她亦是以茶相代的。”钟尧回忆着,又说道,“不过,也难怪,她这孩子本来就来得蹊跷,这么多年,虽宠爱不衰,她膝下也只是一个旌禹。这不早不晚的......或许这就叫——”钟尧停顿了一下,又别有意味地说道,“命数。”

    汝旸凛然看了他一眼,转头问道:“父亲那边如何了?”

    家奴慌忙收回注视钟尧的目光,连忙答道:“昨夜,江夫人见那情状,早就派人告知了大将军。大将军得知此信,大为恼火,又听周御医说此番事故极有可能是公主沾染了忌讳之物。现已命人查抄检查公主平日饮食以及使用之物,特别是昨日宴会上的贺礼。”

    钟尧闻言,眉角微微耸动,冷冷笑道:“哼,自己保不住,倒是想要栽赃到别人身上!”

    “大哥,别说了。”汝旸轻轻地说了一句,劝诫般的看了看钟尧。

    钟尧微微撇撇嘴角,似乎大为不悦。

    待家奴下去后,汝旸示意耀橓关上门窗,耀橓领会,走到窗前,向外看看,小心翼翼地阖上窗子。

    此时汝旸才镇定发问,“大哥,耀橓,你们昨日送了何物?”

    “哦,我送得是从西域购置的一块璞玉,其实也不是我托人弄来的,不过是江家老爹上次给我的,放我这,我又不会欣赏。所以,让制玉坊的工匠做成了一个童子戏莲花的玉锁。我看着,公主还挺高兴的,说一定要给未出世的妹妹戴上呢!”耀橓沉思着,忽然又补充道,“那玉石放了不少年头,按理说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还有一点,”耀橓轻轻地补充道,“我娘怕我准备得不好,还在宴会前看过玉锁,也说没有问题的。”

    “江夫人擅长制药,对味道香气最敏感,她都说没问题,就应该不会错。”

    汝旸点点头,又看向钟尧。

    “我觉得心意有了就行,礼物倒在其次,所以也让宫廷里的画师给我备了一副送子观音图,希望她平安生产,这更加不会有问题了!”钟尧扭过身,说道“耀橓,你昨日也在,分明也是看到的了!”

    耀橓支支吾吾,似乎是有些难言之隐。“我看是看到了,可是我还看到公主在接礼物的时候,分明是变了脸色的。”

    “变了脸色,那是什么意思?”汝旸追问着。

    “就是当画轴展开的时候,父亲、公主还有我娘脸色都突然变得不对,席上的气氛明显就冷了。而且好半天没人说话,父亲看公主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似乎是胆怯,又像是畏惧,反正我是说不清。倒是公主很快笑了,说画得不错,把它挂在房里,定能顺利生产。”

    钟尧斜睨着耀橓,忽然踹了耀橓一脚,打趣地说道,“你小子,挺有心的嘛?”

    耀橓吃痛,可怜地看向汝旸,“是二哥让我说的。”

    钟尧不屑,转头却迎上了汝旸质询的目光。于是,他不悦地说:“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我可以起誓,她流产绝非我的责任,我还没急切到要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下手。”

    汝旸无奈,垂头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地说:“耀橓,你先过来坐下。”

    耀橓顺从地爬到汝旸身边的席上。这时汝旸才发话,“这件事发生得的确太突然,父亲震怒除了痛惜孩子之外,想必还有对西陵皇室的考虑。此次宁城之战,高门出将,清河助兵。虽说是为了保护阳朔,但是漳水一片实属高门发迹地。高门无疑是欠了清河,欠了西陵一个大大的人情。这个孩子或许就可以帮父亲改善氏族与皇族关系,平息朝堂上对于氏族人士的攻伐。可是,......”汝旸似是有些惆怅,“因此,为了给皇室一个交待,父亲誓必会彻查这件事,但如果西陵在之前都一切正常,那么注意力就全在这次宴会了。大哥,我想即使父亲没有,长公主和清河王也已经起疑。”

    “那又如何?”钟尧挑眉,“他们难道还能废了我不成!”说罢,猛然起身。

    “大哥,二哥正在跟你分析,你别意气用事啊!”

    汝旸仰视着钟尧,语气依旧平静,“如果真的是这样,如你所说,长公主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就像一只狸猫,乖顺的外表下藏着的是利爪,谁要招惹了她,都是非死即伤。”汝旸说着,面目变得惨淡,似乎是勾起了自己的回忆,他低下头,扶住了自己的胳膊。

    “那大哥该如何是好?总要把这个责任避过去啊!”

    “低头!”汝旸坚定地吐出两字。

    钟尧和耀橓具是困惑地看向他。汝旸接着说:“劳烦大哥,现在就前往将军府一趟。”

    “去向父亲说明一切吗?”耀橓问道。

    “去向长公主问安。”

    钟尧冷笑了两声,“阿旸,我已经多久没去逸尘阁了,你是知道的。现在去,只会落人口实,把害人的罪名坐实!”

    “那也总比让外面流言四起,让人肆意揣测要好!”汝旸逼视着钟尧,复又冷声说道:“或许,他们正想拿此事大做文章,真到那时,万一父亲也相信了,怎么办!大哥,你千万不能为了这莫须有的罪名,而遭人暗算!”

    “我知道你担心我,阿旸。”钟尧看着难得情绪激动的汝旸,心中滑过感动,于是,柔声说道:“可是,若是她想害我,我终究是逃不过的。而且,我相信父亲,他会明察秋毫的。至于我,你就别管了。”他言及此处,俯下身,坚毅而决绝的唇角吐出了一句话,这句话足以让极欲要保护别人的汝旸清醒过来。只见,他嘴角还带着笑意,不知是骄傲还是嘲讽。

    他说,“我不是你,阿旸。”

    是呀,高钟尧就是高钟尧,他不会任人鱼肉,他有父亲的信任还有宠爱,世子的地位,赫赫的战功,他哪里又是那么容易倒下的呢?

    看着门打开后,阳光下钟尧自信的背影,汝旸自嘲地笑笑。

    “耀橓,真的是我想多了吗?”

    耀橓轻轻地扶住汝旸的肩膀,“二哥,只是想帮助大哥,不是吗?”

    “可是,他似乎不需要我。”

    “怎会!”耀橓半跪着,环抱着汝旸,“大哥的脾气你最熟悉不过了,等他冷静下来就能听进去了。到时我们再跟他慢慢说,好吗?”

    汝旸点点头,无力地倒在席子上。

    “启禀二位公子,有客到长门。”

    耀橓听到门外传来的家奴声,忙起身出去。没一会,汝旸感到身上一重,睁眼一看,耀橓竟然猛地扑到自己身上。

    “你这是作甚!”

    “来了!来了!”耀橓看上去万分激动,话都说不全了。“你出去见个客,怎么成这样了?”汝旸撑起身子,好笑地问道。

    看着汝旸气定神闲的样子,耀橓不由分说地拽起汝旸,拉着他向外跑。

    等跟着耀橓来到翼台下,远远地汝旸就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深衣的老者,正坐在大树下观望着翼台上习武的家士。

    倏尔,老者转过脸,冲汝旸耀橓一笑。

    汝旸这才反应过来,心下也是万分惊诧,不禁连忙走上前,问道:“向叔,你怎么来了?”

    老者不慌不忙地看看汝旸,仔细审视了一番,又摸摸汝旸身体的两侧,满意地说:“嗯,不错,养了这样久,身子总算恢复了!哎呀,跑着过来的?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呀?”说着,老者慈爱地抻起衣袖,给他擦去额角的汗水。

    “向叔总是这样,为何只独独偏爱二哥?”一旁的耀橓故作生气。

    被唤作向叔的老者眼角的皱纹笑得合在一起,他伸手点点耀橓的额头,“从前在家就你爱生事,这个脾性现在还没改啊!”

    “耀橓,不要闹了。”汝旸言辞虽厉,脸上却又有了久违的温暖笑意,他看向老者:“向叔,你来这是为了大哥吗?”

    “是,也不是。”老者意味深长地说道,说着,他左手拉起汝旸,右手牵着耀橓,走向树下。此情此景,令二人都想起了幼时。老者正是高门的主事家老,名唤作向烨,他本是流民,后来遇到高烈,高烈不仅收留了他,还给他取了与自己相近的名字,以兄弟之礼仪相待。向烨亦十分感念高烈,自此留在高烈身边,除了跟随高烈行军出征,还在高烈外出之际,帮助高烈照料家务。再后来,高烈位列三公,开府建牙,向烨亦作为高门家老,继续为高家效力。

    三人在树下坐定,向烨这才敛敛衣袖,带了三分笑意,似是无意地说:“阿喏,听说你要去玉龙台了,我给你留了些东西,已经让人送到你房中,走的时候别忘带上,或许会有用。还有昨晚的事情,想必也已经传到了世子府吧?”

    汝旸、耀橓两人互相看看,终是无言以对。

    “其实,是江夫人想派个人过来找你,我正巧听到了。便毛遂自荐,主动前来。”向烨把目光转向耀橓。

    “我娘?”耀橓惊愕。

    “是的,江夫人说了,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你确实是应该回去一趟。”

    “对呀!唉!忙着劝大哥,我自己倒是忘了。”耀橓自责道。

    “家里现在情况如何?”汝旸问道。

    “还能如何?到底是一个孩子没了,长公主殿下伤心自然不必细说,大将军已经命人仔细彻查昨日宴会食用之物,当然,”向烨顿顿,“还有贺礼。”

    汝旸看着向烨愈加沉静的脸色,终究问出了自己由来已久的问题:“大哥究竟送了何物?”

    向烨微微惊诧地瞥了汝旸一眼,垂下眼脸,“没甚,不过是一副送子观音图。”

    “是吗?”汝旸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没有重量,但却足以狠狠地敲击在向烨心上。

    “向叔,你就告诉我们吧!”耀橓讨好地爬到向烨身边,扶住他的膝盖。

    向烨看看眼前的两个孩子,犹豫许久,吐出话来,“真得只是送子观音,不过那观音的容貌酷似一个人。”

    “谁?”

    这次向烨把目光转向汝旸,慈爱的目光此刻变得冰冷起来,他哑声说道:“你娘亲。”

    “我娘亲?”汝旸震悚。一旁的耀橓也是惊得合不拢嘴。

    “对,她,像极了斗谷夫人。”向烨无比坚定地说道。

    这一夜,月朗星稀,清冷的月光笼罩着整个世子府。

    汝旸远远看着正在翼台上指导一个七八岁孩子执剑的钟尧,犹疑着。月光下的钟尧,肩背坚挺,臂膀有力,可动作却是那样的耐心,原本棱角分明的轮廓在朦胧中也似乎添上了一层柔情的面纱。

    “执剑的手要放松,太紧绷,出剑时反而会走偏。对对对,就是这样,好孩子!我们家晏綦真厉害!”

    耀橓走到汝旸身边,随着他的视线一起望向翼台,看着那情境,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还打算跟他说吗?我觉得,大哥好像心意已定......喂喂喂,二哥,你干嘛去?”

    汝旸不理身后耀橓的呼唤,坚定地向翼台的方向走去。

    “大哥。”汝旸轻轻叫道。

    钟尧回身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转过身去。倒是那七八岁的孩子,甜甜地叫了声“二叔。”

    “嗯,晏綦真乖。”汝旸微笑着摸摸晏綦的小脑袋,俯下身子,柔声说道:“晏綦练这么久,累了吧?给,去那边歇一会,好吗?”

    晏綦嘻嘻笑着,从汝旸手里接过帕子,擦着脑门上的汗,抱着剑跑到一边去了。

    钟尧冷哼两下,看着汝旸,“你还想说什么?”

    汝旸看着晏綦跑开的背影,渐渐收起了笑意,“大哥,今天向叔来过了。”

    钟尧不耐烦地说,“这我已然晓得。”

    “大哥,我永远也不会逼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出于何种意图,”汝旸微微靠近钟尧,“为何要送那样一副观音图?”

    “你都知道了?”

    “是向叔告诉我的。”

    钟尧冷笑一下,“那你还来问我作甚?”说着,走到翼台台阶处坐下,重重地将剑摔在地上。金属落地的声音令远处观望的耀橓心中不禁一抖。

    汝旸决然转到钟尧正面,郑重地单腿跪下,一手扶住膝盖,缓缓说道:“大哥,我出生不久,母亲便过世了,我对她的感情自然比不上你。我也知道,当年母亲、舅父惨死,背后未尝没有西陵的参与。可是,现在你我又能如何呢?父亲、高家,甚至是你都需要皇室的支持,我们万万不能暴露心迹,招来杀身之祸。”

    “你认为,她现在还杀得了我吗?”钟尧的语气里蕴藏着威胁还有怒气。

    汝旸却说:“我怕的不是长公主,而是西陵一族,当年舅父何等荣耀,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但是西陵不照样借着父亲的手除掉了他吗?”

    “大哥,我还是希望你能去一趟。”汝旸把手放在钟尧肩膀上。

    钟尧沉默不语,只看向不远处正在用力挥剑的晏綦。

    汝旸追随着钟尧的目光,觉得他应该是被说服了,于是,又说道:“为了晏綦,低头一次,不算什么。”

    钟尧猛地转过脸,万分惊异地看着汝旸。汝旸觉得钟尧的全身都在颤抖,抽搐,忽然,他的心底不知从哪里蔓延出一丝恐惧。

    “为了晏綦,你知道什么叫为了晏綦吗?你想让晏綦以后只能得到一个忍辱负重的父亲吗?不!我要我的儿子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大哥,你不要曲解!你的一次屈服正是为了让晏綦以后走得更好,是为了不给那些小人以陷害你的口实啊!”汝旸起身与钟尧平视,“大哥,我真的不希望因为你的刚强,让晏綦像你我一样,这孩子已然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你了。”

    汝旸的话无疑触痛了钟尧平生最忌讳之事,他颤抖地问道:“我的孩子哪里可怜了?他有我爱他就够了!”

    “大哥,你这是在自欺欺人。晏綦他需要的......”

    汝旸还未说完,便感到一阵掌风袭来,重重地打在自己的右脸颊上,发出响声,自己的右耳传来阵阵轰鸣,身子不自觉往下一栽。痛楚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袭来了,耳疼,颊疼,磕在地上的胳膊也感到钻心的痛。

    可耳边还在回响着钟尧的怒吼,“你凭甚资格怜悯晏綦,你无非是责怪我送了那副观音图!可是,我就是要提醒父亲,我要让他无时无刻不记着我们的母亲,她走得这样惨烈,就像我的玉加......”钟尧言及此处,竟然流下泪水。

    “大哥,你怎能动手打二哥?!”匆匆跑来的耀橓怒喝着。

    “二叔,二叔,你怎么样了?你快跟父亲道歉啊!”昏昏沉沉的汝旸感到了晏綦那湿湿的暖暖的小手,正在抚摸自己的额头。

    “高汝旸,你以为只有你能想到这一切吗?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低头固然能避开一时之险,可是,我偏偏不!”钟尧深深地呼吸着,努力平复着心绪,“你没有经历当年的事情,自然感受不到切身发肤之痛,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在自己面前,你怎知那是一种怎样的痛!令人悲哀的,还是你除了哭泣、怨恨、悲伤,什么也做不了!是的,没错!看来,你已经把母亲忘记了,只愿意在猫爪下苟延残喘地活着,但是我的晏綦决不能如此!汝旸,父亲的选择果然没错,如你一般怯懦,哪里还有我们高门之人的半点担当!我的弟弟不应该是这样,我不要这样的弟弟!”

    耀橓猛然起身,与钟尧对视着:“大哥,你太过分了!”字像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蹦出来,耀橓咬紧牙关,“父亲不要二哥,你是不是也不要他了!他为了高家,为了宁城,做了这么多,把自己屡次陷入危险的境地。现在,不也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为了得到一只上好的虎皮鹦鹉,就把它关在笼子里?为了把一只雄鹰熬成,就剥夺它飞翔的自由!可笑!太可笑了!”钟尧嘴上说着可笑,脸上的神色却愈加凄凉,“晏綦,我们走!”

    说着,钟尧伸手去拉,晏綦挣扎不得,只能跟着父亲一起离去,恋恋不舍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汝旸。

    汝旸抬头望向被抱起的晏綦,那张他刚刚给的素帕翩然从晏綦手中飘落,落进面前的尘埃里。

    “大哥,大哥!大哥!”耀橓急切地叫着,却未能换得钟尧的半寸回眸。

    “二哥,你疼不疼,疼不疼啊?”耀橓关切地扶起汝旸,让他靠着自己身上,但当耀橓看到汝旸满是血的鼻子和嘴唇后,声音明显带了哭腔。

    汝旸摇摇头,努力扯出一丝微笑,虽然感觉嘴角像是要裂开似的,可依然柔声说道:“没关系的,耀橓,乖!二哥没事儿,高门的孩子哪有没受过伤的。”

    “可是那都是训练时候挨得,大哥,他,他,他太不应该了!”耀橓全身因愤怒、恐惧而颤抖着,眼眶里不自觉蓄满了泪水。

    “别说了,是我考虑不周,伤到他了。”

    “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帮着他?”耀橓觉得难以置信。

    “那又怎样!他打了我,可是也救过我,我被关起来的时候,是大哥长跪;我出狱了,是大哥来接;我......”汝旸言语凝滞,带了哽咽,“我明明被逐出家门,可大哥还视我为亲人,亲手煎药,耐心照顾我几十天。如果他真的完完全全顺从父亲,早就可以将我拒之门外。”

    “可是,”

    汝旸无力地摆摆手,“我只愿意记住大哥还有你对我的好,这就够了!”

    “二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和大哥是一母所生,既然他觉得问安于长公主,有失颜面。”汝旸决然地用手背擦去脸上的血迹,“那我义不容辞应该去替他完成这件事。”

    “二哥,你要回家?”耀橓吃惊,“你不能回去,你现在回去,那些人肯定会刁难你的!”

    “这时候了,他们还有什么重要的!”汝旸坚定地说道,“晏綦、大哥决不能有事!”

    “好!那我跟你一起回去!”耀橓答道。

    汝旸看着耀橓还未完全长开,但是已然具有担当风范的脸庞,无声地笑了。

    “谢谢你,耀橓。谢谢你,保护我!谢谢你,还愿意视我为亲人。”汝旸在心中默念道。

    清冷明净的月高悬在天际,无声地注视着苍穹下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