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靖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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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紫竹林中忆前生 大悲堂下称北面

    sat jun 13 22:18:46 cst 2015

    觉法寺在齐林山的山顶,站在寺外最高的塔上就可俯瞰齐林全景,绿竹成片,碧波汹涌,山周围的小山峰此起彼伏,环绕着觉法寺这颗佛珠。当然这需在视野开阔,天青云淡的时节,不似当下这般云雾缭绕。

    觉法寺内的僧人早早开始了晨钟,钟声稳稳地传入房中,像极了那人的脚步,蜷缩在棉被里的三三忽然坐起,睡眼朦胧地含糊道了一声:“阿父!”床上没有人,她揉揉眼,难以置信地拍拍空空的被子,又看看空落落的四周,还伸出脖子,向床下寻觅,最终确定玄衣男子确实不在。

    “大概是晨练去了?”三三正胡乱想,用棉被裹紧自己小小的身子,“有些许饿呢!却不知阿父何时回来?该不会不回来吧!”

    吱呀一声门开了,三三连忙坐起来,却见一个小沙弥走进来,手里端了一个盆,笑盈盈的。“施主醒了,师父让我来照顾。”虽说是小沙弥,其实年纪也已有十余岁大了,耳濡目染的是佛门清规,平日里师父又经常派给些活儿,因此显得十分成熟。小沙弥把盆放到一边,垂手恭恭敬敬地立在床边,等着三三下床。

    三三则是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小沙弥来得着实不巧,三三是有些乖癖的,不喜欢醒来的感觉,现在恰逢肚子饿没人管,又刚睡醒的时候。所以现在她的心境格外不好,随时想发火,顾忌着小沙弥在一旁看着,不好发作。心里暗暗希望小沙弥赶紧出去,好让自己摔被子泻火。小沙弥亦是出于恭敬谨慎的态度,本着认真的态度,打算把师父吩咐的:“送些热汤给小施主灌面。”贯彻成“监督小施主起床灌面。”于是,一场僵持正式开始。

    “难道是要我帮忙穿衣服,是的哦!这个弟弟真的好小啊!自己应该不会穿吧?可是冒冒然,会不会有些唐突呢?”小沙弥看着裹成粽子样的三三,很是困惑。

    “快点出去啊,好烦好饿。”三三很是惆怅,心中暗道。虽然自己还小,但姐姐们早就教过自己“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这一路上,阿父也一再强调,自己要学会保护自己,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照做总没错。眼下这个小沙弥像柱子似的立在自己面前,不言不语,三三觉得自己会这样直到饿死。绝望下,一头倒在枕头上。

    这副逃避的样子让小沙弥顿感头痛,他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肯定会错过早课,错过只有受罚,受罚就会好痛。痛是没人会帮自己挨的,只有自己受着。为了不受这种痛,为了早课,为了自己。小沙弥走到架子旁,拿下了三三的衣服。

    三三觉得身后好安静,想着小沙弥难道不会腿痛的吗?自己以前和姐姐们去看灯会,人山人海的,因为回来晚了,被罚站到深夜。和姐姐们总要睡个一天才能缓过来,腿肿的老粗,小和尚,你是铁腿啊?三三暗暗瞥了眼,咦,人呢?不见了,床边是空的。难道走了?三三转了过来,瞬间撞到了小沙弥的衣襟,她抬头看看比她高出许多的小沙弥,不知道他要作何。小沙弥还是笑盈盈的,“施主弟弟,我帮你穿,好么?”

    “不要!”三三断然拒绝,并用一记飞天腿成功泻火,把小沙弥踹下竹床。

    此时,颜眷刚刚从主持房中出来。深夜一席谈话,似乎耗尽了他的体力,脚步虽还是那么稳稳的,却又显得格外沉重。他用力甩了甩头,想要抛掉那些恼人的心绪,毕竟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长路要走。家里已经安顿好了,三三在觉法寺也一定会被照顾得很好,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去了结,他与那人的五年之约快到了,本来就没打算逃避,来得早反而让他觉得有些许安慰。

    想到这,颜眷的步伐变得轻快,呼吸着冰凉的晨雾,他向觉法寺的后山奔去。那里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五年之约,是他们之间的承诺。

    觉法寺的后山还是大片大片的绿竹林,比之山前,更浓更密,如今雨雾深重,到更有一番烟波浩渺的仙境味道,只是因为无人常来,又显得枯静幽深。

    “是个好地方,总比在人前比试强得多。”颜眷心中暗道,五年前那场雨中血战还历历在目。思量间,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葫芦型的鸽哨,细细地抚摸了一会儿,举到唇边轻轻吹着。温热的气流缓缓滑过梅花七星的孔眼,发出清越嘹亮的声音,随风一起穿过竹林,散开青色的竹叶,拨开弥散的云雾,宛如回到了最初的时节。

    她说:“我把这个鸽哨送给你,你想找我的时候,就吹响它,我是可以听到的。”

    “我拿走了你的鸽哨,你的鸽子怎么办。如果遇到危险,它们靠什么帮你求援?”

    “你勿要担忧,我整天都呆在山上竹林里,从来没遇到什么危险。鸽哨对你比对我重要!”她眉眼都因他的担心笑得波光潋滟,“我可是山鬼,谁敢动我!你要是担心,就快点回来!我在山上等着你。”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走了,没有回来,其实开始就没打算回来。他做任务一向做得漂亮,这一次也不例外。封堵她所有求援的机会,让她与外界绝缘。可是,不打算将她置之于死地,只要她老实地呆在山上,不插手他的事情,他是不会伤害她的。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她已经厉害到这种程度,生生从山上杀出一条血路。

    几个月后,当浑身都是血疙瘩的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摸向腰间的软剑。不想她说出的是:“小眷,你下山的时候,有无受伤?”言罢,身子一歪,已是不省人事。他愣住了,本以为被发现的一颗心瞬间平静。他看着她姣好的面孔,觉得红颜浅薄极是有理,不禁冷笑下,“好蠢!”

    是啊,她真的很笨。这么多年都没有看穿自己,这么容易就放弃自己的性命,这么容易就相信自己,无论假话真话。

    “你应该好好活着,然后杀了我,回到你的竹林里去。”颜眷颓然坐在地上,攥紧手中的鸽哨,自顾自的念道。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颜眷突然睁开双眼,他听到了熟悉的鸽哨声。

    “是你吗?我回来了!”他大声呼喊她的名字,环顾四周。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传来,当是个男子。男子隐藏在竹林深处,随风点落在绿竹杆上。

    瞬间,颜眷感到一阵厚重的气流扑向自己,急忙闪身躲避。却不料又是一阵掌风迎面,颜眷连连退后,让掌风慢慢削弱。此时,他大约知道了是谁,其实开始就已做好防护,只没想到那人这么多年过了,怨气还是这么重。内力强了那么多,想必在西域那边也得了不少密传,用了对付自己,真是有点浪费。颜眷边想边招架,想着他到底练了什么,招式其实并不十分高妙,只是虚虚实实,身形变化迅速,就像一道影子,无声无息,让人看不到,摸不到。这样就很难让人知道对手下一步会袭击哪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概就是他的套路。

    一番较量后,颜眷自觉不能再和他这么耗下去,此人乃是孩童性格,执拗得很,他没那个耐心和时间陪着过招玩。于是也飞身跃上竹枝,大声道:“邬洛,你难道忘了今日所为何事?五年之约已到,我颜重之前来完成承诺,你为何避而不见,难不成想要毁约!”

    掌风刮过竹林,四周忽然静止如水。一袭蓝衣的邬洛落在枝头,眼神中满满戾气,曾经笑意暖暖的眉宇变得又锋利又冰冷,长长的疤痕像活虫般趴在秀美的脸上,自额头延伸近嘴角,愈显得格外阴沉,令人心生凄恻。颜眷虽然想到过他来者不善,却也被他的变化吓了一大跳,直愣愣地看向他。

    忽然,邬洛背在后的左手甩出一条藤鞭,颜眷没预料到加之来势凶猛,不意被藤鞭打中肩膀,这一下极狠,冲劲竟将他打下竹枝头,重重跌落在地上。其实哪怕能预料,他也没打算反抗,他知道不让邬洛出出气,他们之间的谈话是无从谈起的。颜眷缓缓起身,单腿跪地,摸着肩膀想,是很疼啊,可再疼也没有邬洛毁容时疼吧,打就打吧,是自己有错在先。

    邬洛稳稳地落在地上,厌恶地看着颜眷,站的远远的。

    颜眷看向他,苦笑下,开了口:“你打也打了,可以谈了吗?”

    邬洛抿紧好看的嘴唇,眉眼间寒光四射,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清澈,说道:“你想谈什么?前一个月,我就在这里了,所以哪些你做到的,哪些没做到的,我一清二楚。我不必听你——一句废话。”

    颜眷了然地笑笑,眼光转向无边的绿竹林,自顾自的开始说:“三三她喜欢吃偏甜的东西,不能吃辛辣之物。她有起床气,你要是不管她,一会儿就能好。她的胆子好像很大,其实很小,如果你把她放在黑的地方,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害怕得要死。她睡觉很不老实,是要人多看几次的。她......她如果行为怪怪的,一定要仔细给她检查下。因为也许是受伤了,她经常害怕挨骂而隐瞒伤情。有一次,伤口感染化脓,好几天都没人知道。”

    “够了!我知道怎么照顾她,煜澈是师姐的,是我的,跟你没甚关系。若不是你非要带走她,这些年我会把她照顾得很好。”邬洛大声咆哮道。

    “对了,三三还喜欢热闹,你若经常带她出去,她定会很高兴。”颜眷自顾自地说道,“总之,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孩子,比两个姐姐都要容易亲近。只是我关心她太少了,现在觉得有些可惜。”

    “为甚?”邬洛微微露出困惑的表情。他还记得煜澈出生后,师姐没过几个时辰便撒手人寰。颜眷急急忙忙上山后,得知自己将师姐的骨灰藏起来,逼问不得。竟在觉法寺内与自己大动干戈,情急之下,还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脸,那一刻,邬洛瘫坐在地上,摸着自己脸上涌涌不断的鲜血,看着杀气腾腾的颜眷,他觉得自己这次死定了。转而又想,还好已经将师姐安顿好,现在去见她,应该也还来得及,说不定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今生做不到的事情,来世还须有个交待。

    他看着颜眷摸向腰间的软剑,他知道颜眷的软剑从不轻易出鞘,出鞘必是情势急迫,得需自卫。现在,颜眷竟然用它来了结自己这个垂死之人的生命,当真是疯了。于是,他闭了眼等着受死,心中暗想:“师姐,我来了。对不起,我照顾不了煜澈了,完成不了嘱托,也杀不了害死你的人,就让无用的我以死谢罪。来生再见!”

    剑风呼啸而来,夹杂着颜眷的懊悔与痛苦,他要把它们全都发泄在邬洛身上。他要邬洛死,立刻死。怎么可以是他陪着濒死的她,怎么能让他来传达她的话!

    我颜眷是做错了,但也轮不到邬洛这种东西来教训我。颜眷握紧手中的剑。

    如果,没有听到煜澈的哭声;如果,没有觉闻主持的阻拦。自己想必已是颜眷剑下亡魂。邬洛暗暗想道。

    后来之事也多亏了觉闻主持之力,颜眷虽然带着煜澈下山,却也要遵循师姐的遗嘱。五年之约,就是颜眷可以抚育煜澈五年,但五年之后,还需把煜澈送回觉法寺。让邬洛欣喜的是,五年还没到,颜眷居然主动把煜澈带来觉法寺。

    颜眷低着头,硬硬地说:“太像了!我受不了了,看着她,只能让我想起我的罪过,只能让我脆弱。你知道我是不能脆弱的。”他看向邬洛。

    邬洛又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好像是听到的是最好笑的笑话。一步飞到颜眷面前,揪着衣襟将他一把从地上拖起,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又用力把他抛在地上。优雅地整整衣袖,声音中多了几分喜悦:“我且不问你说的是真是假,对我而言,这些并不重要,我只要煜澈。说实话,连你的影子我都不想让她看见。”言罢,转身走开,“起来吧,带我去见见她。”

    颜眷站起来,艰难地开口:“有件事......还需劳烦。”

    “何事?”邬洛难以置信地转过身。

    颜眷思索半晌,艰难开口:“不要老是这样笑,真的会吓到她的。”

    觉法寺内,那个被踹的小沙弥虽然弄不清了自己挨踹的原因,到底大了几岁,也没与三三计较。听三三说饿了,又连忙去伙房取了些食物,给她充饥。三三觉得被踹了一脚,还给自己吃的,这个小沙弥是绝对的好人。在这种找不到阿父,自己举目无亲的情况下,跟着小沙弥最安全。

    “施主弟弟,你在厢房里歇息就好。”

    三三坚决地摇摇脑袋,她太小,说不出来原因。

    “那你跟我一起去早课那里,你在堂外好了,等我做完早课,就带你去见主持。”

    三三坚决地点点脑袋,知道装可怜奏效了。

    大悲堂是觉法寺里一座专门供僧人们早课的地方,处在寺内的中轴线上,虽算不上壮丽雄伟,倒也是端庄素朴。

    小沙弥是真的快迟到了,拽着三三一阵疯跑,心中焦急可想而知。好不容易跑到堂外,小沙弥略微吩咐几句,就闪进了佛堂内,此时,早课已然开始。

    三三乖巧地站在堂外,听着堂内传出的诵经声、木鱼声,闻到断断续续的佛香,觉得格外新鲜有趣。偷偷往里看了几眼,僧人们诵经内容,她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场面格外的壮阔,听着都觉得心里平和,犹如清泉缓流过心间,明月照亮尘垢。

    忽然,三三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煜澈、煜澈、快些下来!”

    回头一看,是一位年老的僧人,立在台阶下,冲自己发笑。三三很是困惑,犹豫地走向老僧人。

    老僧人面露喜色,从怀里掏出几块佛糖塞到三三的小手里,三三推着说不要,老僧人却笑盈盈地叫她不要推辞。又拉着她来到大悲堂下的台阶上,用袖子细细掸掸上面的浮尘,才让三三坐下,一副与她故交相逢的模样。

    三三抬头看着老僧人,困惑的说:“爷爷,你认得我啊?”

    那僧人宽厚地笑笑:“认得,我们早就见过啊!”看三三还是很困惑,又补充道:“啊,对了,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才那么大点儿呢!”说着,比划了下。

    “那年你刚刚出生,很小。现在不一样了,长大了。”老僧人温和地摸摸三三的小脑袋。

    三三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爷爷,那个堂上面写的什么啊?”

    “哦,那几个字是大-悲-堂。”僧人慈祥地在三三的小手上写着。

    “什么意思啊?”

    嗯,敏而好学,是个不错的孩子。老僧人心中暗想,口中解释道:“大悲,是佛家语。悲,是说人有救人苦难之心。而菩萨的救人苦难之心是广大的,故称大悲。懂了吗?”

    老僧人说的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像是敲在三三的心上。

    “救人苦难之心是人人皆可有的,这个人可以是万物。说白了,就是怜悯之心。懂得怜悯别人,宽容待人。万物皆苦,若是人与人之间怀着怜悯之心,那这世间不就多了些许温情,人世也未必就是一片苦海。”

    三三垂下头,思索良久;“老爷爷,若是我照顾受伤的小动物,可算得上有怜悯之心。”

    “自然。那是你最好的怜悯之心,若是能推而广之,理解身边人的苦楚,那便是上乘的。”

    听着这话,三三不语,其实心里想起了阿父把自己送到寺里,自己也是万分的不愿意。不是没怪过,没怨过,明明有两个姐姐好端端的在家,为甚偏要把自己送来。大约也是有苦楚的,自己以前可从没想到过这一层。

    三三小步跑上台阶,出神地看着诵经的僧人们,还看到了小沙弥,那表情又认真又专注。她想毕竟自己有了个认识的,也不算一个人了,就是阿父走了,也不会孤独吧。于是欣欣然地转过身,对老僧人说:“老爷爷,你以后可以教我诵经吗?”

    年老僧人缓缓蹲下身子,平和地说:“当然可以,那以后要叫我师父,知道么?”

    “嗯,师父”三三颇认真地行了个跪礼,又茫然地睁着眼问:“师父,你的名字......称呼......”

    老僧人还是那般慈祥,扶起三三:“老衲,法号觉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