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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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我还是我

    mon feb 29 07:30:27 cst 2016

    4月份的时候,陪护我的小刘和小尹走了。换来了我们的同事,南院的哥们常运来和临时工杨云峰。小常身高1米7,身材偏瘦,留着小平头,黑瘦的脸上浓眉大眼高鼻梁。他俩姐一妹哥一个。每天都是打扮的利利整整。喜欢听歌爱跳舞。81年接替他爸的班,在水暖组学徒。

    小杨是个山东人,三年前来沈阳干临时工。现在院里锅炉房干水暖。去年在浑南郊区找了个姑娘结婚落了户。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的。他们都比我小三、四岁。表面上看两个人都是乐天派,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可是,他们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在我这里他们可以干24歇24,不会挨太多的累。休息那天想干啥就干啥。

    在我刚一出事故的时候,文月的妈妈在每天晚上,都会来到我们家陪伴和安慰我爸我妈。同时也非常关心我的病情,不断地向我妈探听我治疗的近况。在得知我的双手都被截肢以后,她的热情好像坠入了冰窟,渐渐地冷却了。每天必来改为三天两头地来一趟,直到根本不再跨进我们的家门。我爸我妈在自家的院子里,也会不时地听到“三娘教子”的大呼小叫声。怪罪文月说:“整天老跑啥呀?家里这么多的活也不干,都让我一个人干呀?是不是想要累死我是咋的?家里的活不干,班也不好好上。想让人家给你辞了呀?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 ”

    我爸我妈顿时紧张起来。生怕文月变卦,不再跟他们的残疾儿子了。爸妈每当见了他们家的人,都是谨小慎微地看着他们的脸色行事。还急急忙忙地为我们张罗打制结婚的家具。并且,让小常来问我:“家具按照葛新发大哥的家具样式打。行不行?”

    我总去葛叔家,对新发大哥的家具很熟悉。他打的结婚家具有一个三开门的立柜,一张写字台、一个梳妆台和一个双人沙发。我就告诉说:“那样的就行!”

    文月在心里一直放不下我。可是她在家里妈妈是整天的唠叨,让她趁早改变主意。在外面她周围的朋友们,也都劝她说:“他两个手都没了。结了婚以后,在家里带孩子干活,还得照顾公公婆婆,全靠你一个人。那多难多累呀!你跟他趁早拉倒吧!......”

    文月她自己的心里也是极其的矛盾。一方面是我们的情感难以割舍,珍惜她与我的这段恋情。一方面是家里家外的反对声不断。同时也顾虑以后的生活,正常的生活还会有吗?里里外外的事物自己能否胜任?方方面面的闲言碎语顶不顶得住?......在她的内心,整天都是家人和朋友们的反对声和自己的自我安慰声。它们在相互否决交替攀升。使得她寝食不安,日夜在备受煎熬......

    文月无论心中是怎样的矛盾,怎样的痛苦。可她依然坚持一周来看我两次。而且每次来时,都是满面春风微微含笑。来了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怎么样?感觉好点没?”然后,执意要看看我的伤口。再取出她带来吃的东西,10床,11床和陪护全都让到以后,再送到我的嘴里。一般情况下,10床,11床和陪护看她来了以后,全都躲到外面去,留给我们俩自由的空间。

    4月的一天午后,小常看到文月来时,照常开玩笑地说:“嫂子来了?”

    文月也不恼,只是微微笑着说:“你的嘴总是这么甜。叫早啦!”

    小常就问:“咋的?你还有啥想法啦?”

    文月回答说:“那倒不是。没领证就不算。”

    小常说:“那你还等啥呀?赶紧领完证。我们好喝喜酒啊!”

    文月说:“那可得等一等。”

    小常说:“我说你快点行不?徐哥都等不急啦!别老等着,徐哥要让别的小姑娘抢去,可就没你的份了。”

    文月说:“我不信。还会有人抢他?”

    小常告诉说:“真的,住院的好几个小姑娘,跟我打听徐哥。我跟她们说:‘徐哥是老山前线下来的。他爸是师职干部。家里独门独院。老毕了......’她们一听全都抢着要嫁他那!”

    文月笑着说:“去你的吧!我才不信呢!”

    小常继续说:“哎!真的!我一点也不捌瞎!不信你问问两位大哥。”

    10床李友大哥和11床的王大哥,大概也是为我好。他们也跟着忽悠说:“嗯!小常说的是真的。”

    文月马上笑不出来了。她把目光转向了窗外,陷入了沉思......

    在某些时候,某些人还就相信假话,你想改都难。当时住院的16床,是个左腿让车给碰骨折的小姑娘叫小红。长的娇小可爱,天生的纯真。18床叫小梅,是某工厂的冲床工人,在工作中不小心失去了左手的大拇指。长的像洋娃娃。她们俩住在同一个病房,成天地聚在一起。一样天真烂漫的她们,都有极强的好奇心。只要是一来新病号,她们俩准会在第一时间里去打探。当初我一住进特护病房时,第三天我就看到她们俩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只是小刘和小尹都像我是内向人。属闷葫芦的,全都不爱说话。一直等到小常和小杨两个活宝来了以后,才满足了她们俩的好奇心。糟糕的是她们俩得到的底细,全是小常和小杨杜撰的虚假内容。可是她们俩深信不疑。还经常跑到我这来刨根问底儿。我说我是电烧伤。她们俩居然不相信。坚守她们从两个陪护那得到的消息。还怪道:“哎呀,牛啥呀!不就是个小班长(陪护给我封的官)吗?”

    我是个死木头疙瘩爱认死理。背后里我埋怨小常和小杨,不该寻人家小姑娘找开心。他们反过来教训我说:“这年头谁还像你这样傻!现在谁的钱多,马子多。谁就牛逼。知道不?”

    我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永远也包不住火。总有一天真相大白了,那才叫掉价那!”

    他们说:“我说,哥啊!你别那么较真行不行?过一时算一时,玩玩呗!”

    我说:“你们可别玩火**,引火烧身。”

    他们都说:“没事啊!放心吧!咱又不是骗财骗色的。”......

    他们都觉得好玩,几个人暗暗地好笑。直到以后,我反复地向姑娘们解释,又当着医生的面澄清事实。她们才恍然大悟。大呼:“上了小常和小杨的当了。”如此一来,她们把我认为是真君子。更加愿意靠近我,不时地来找我聊天。她们俩无忧无虑的性格,确实感染了我,使我忘却了许多的烦恼......

    好像大多数女性的心都是柔软的。即使外表上看着刚烈的女人,在特定的状况下,也掩盖不住那份柔情。在我住院期间,认识和不认识我的女人,见了我之后,全都露出惊恐、惋惜和怜悯的神色......

    我生怕玩笑开大了,赶紧对文月说:“他们说的不是真的。那是小常忽悠别人的。”不过文月真的往心里去了,由此可以看出,她还是爱我的......

    我们的病房与1号病房(1--8床)隔着特护病房(9床)。一天晚饭后,我想到1号病房去呆会,消化消化食。刚出我们病房门口,看到几个护士推着车子匆匆走来,她们在我眼前经过时,看到车上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姑娘。她们进了特护病房。其中一位护士对科里的石医生说:“是烫伤。锅炉车间的工人,掉进热水槽子里了。”

    我在经过特护病房时,不经意地往里瞥了一眼,看到医生护士们,把患者从车上往病床上移,美妙的少女身上,被热水烫红了。好像身上已经涂上了药物。

    我来到了1号病房门前,4床和6床两个小老弟,问我:“哎!徐哥,咋回事?”

    我告诉说:“锅炉车间的青年女工,掉进热水槽子里烫着啦!”

    他们俩问:“哎!都烫着哪了?重不重?”

    我说:“可能是身上。重不重?我可不知道。”

    4床问6床:“看看去?”

    6床说:“走!”

    我站在1号病房的门前,看着他们俩向特护病房走去。他们到了特护病房的门口,抬起头刚要一看究竟。石医生从里面出来,冷着面孔说:“去、去、去!两个大男人看人家小姑娘。也不怕害上眼病?”

    4床和6床解嘲似的齐声说:“这是医院。我们不怕!”嘻嘻哈哈地回来了。

    我们一起进了1号病房,屋里的病友们,七嘴八舌地问:“看到没有?”

    6床说:“嗨!刚到门口,就被“冷面杀手”(石医生的绰号)给轰回来了。12床看到了。问他!”

    他们把目标转移到我的身上。问我:“司令(我有两个陪护,所以病友们戏称我是‘司令’),咋回事?看到啥啦?”

    我这个人吃亏就吃在太老实上了。乖乖的告诉了人家。实话实说:“锅炉车间的小姑娘,掉进了热水槽子里烫着啦!毫发无损。好像不太重!”

    4床抢着问我:“呀!看得那么清楚啊?是不是连不该看的也看到了?”

    我辩驳说:“没有!”

    6床的说:“不老实!说吧!我们不检举你呀!”

    我急了,说:“真的!一走一过,我又不是摄影机,真的没看着。”

    7床问我:“那你怎么知道‘毫发无损’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我被气得说了真话:“人家头朝外脚朝里,头发都在。其他的我真没看见。”

    大家伙一起起哄道:“噢!还没看见那?你还想看见啥呀?这可叫‘过目不忘’啊!”

    我说:“你们有本事,你们也去看啊!”

    他们说:“可遇不可求。我们可没有你那眼福。我们怕‘冷面杀手’把我们给杀了。哈哈......”

    又过了几天,我们院里吴叔家两岁的小孙子,被暖水瓶里的开水烫伤了腿,住进了外三科15床。他的病房紧挨着我们的病房,我每天去看他好几次。与来陪护小家伙的吴叔他们家人唠唠嗑。

    人就是这么奇怪,在平常的日子里,与周围人的关系,好像不是很重要。可是一旦分开一段时间,再相见时,就会觉得格外的亲。特别是他乡遇故知,那份渴望企盼的情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明的。我这人一直是个多情善感而又有礼貌的人。无论是何时何地,都坚持与人为善,以灿烂的笑容对待我周围的人。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因此,大家也都说我的人缘特好。

    在医院里,患者之间都是同病相怜。时间一长,说话唠嗑也就都没啥顾忌了。好事者相互给对方取外号,什么“独臂大侠”、“铁拐李”、“蒙面人”等等。大家称我是:“司令”,(说我有两个警卫员。)也有的说我是“企鹅”,“维纳斯”。随便乱叫的,总不能跟人发火。“苦了我一个,乐了千万人。”叫就叫去吧!

    5.1节的时候,我只有左小臂的残端上,还有个黄豆大的瘘在往外冒脓。而其他的伤口全都愈合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和小常正在谈论流行歌曲。我说:“邓丽君、李谷一、郑绪岚和王洁实谢丽丝的歌都好听。”

    小常说:“要说啊!还是张帝问答有意思。那啥话题都有。贼有意思!”......

    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吵嚷声。先听到的是“咚咚”地脚步声,然后是大声疾呼:“卫东!徐卫东!”接着是护士的阻止声。我和小常都听出来了,那是我爸的声音。我和小常急忙往外面跑。小常是站在靠病房门口的地方,出来得比我早。等我从床上下来,再来到病房的门口时,爸爸已经来到了门前,把他手里的兜子交给小常。我赶忙招呼道:“爸!你来了?”

    爸爸说:“过节了,这是给你买的。我走啦!”

    我说:“爸,你慢点走!”

    爸爸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还说:“回去吧!”说着人已经到了楼梯口。爸爸走的很匆忙,还像是刻意不愿意看到已经残缺了的我。可是我看见爸爸的背影,已经失去了以往的雄壮。看到爸爸的脸,也失去了以前春光满面的笑容,而是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

    爸爸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为的是给我送来烧鸡、猪头肉和炸鱼还有四瓶啤酒。转眼之间我快两个月没有看到爸爸妈妈了。他们一刻也没有忘记我。我想他们为了我一定颓废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每逢佳节倍思亲,爸爸妈妈在过节的时候,还挂念着我,给我送来我最爱吃的东西。我的心在隐隐作痛......

    我让小常把我爸送来的东西,分开与大家分享。我刚吃了几口,又想起了以前在家里林林种种的事情,没有心思再品尝美味佳肴。以往吃着可口的美味,现在吃到嘴里却如同嚼蜡。我只吃了几口东西,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坐在床上独自一人发呆。小常问我:“咋的?想家了?”

    我说:“是呀!想家了!”

    “那好办。明天,我回去跟领导要个车。后天早晨,我领着车来,咱们回家呆一天,晚上再回来。”

    “行!今天你回去,就上我家,跟我爸我妈说一下。”

    “行!你放心吧!”

    在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实际上,在4月下旬,我爸妈在我的问题上,两个人有了根本的区别。我爸认为:“儿子现在已经没了双手,就得认命。自己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再像几十年以前那样,去伺候一个小孩子似的大儿子,已经是心里有余而力不足了。就是能的话,又能伺候他几年?我们毕竟要走在他的前面。那他以后就能自己照顾自己吗?咱们俩回关里家,盖上两间房,去过自己的日子去。儿孙自有儿孙福,得撒手时且撒手。让他自销自灭去吧!”

    我妈的认为与我爸的想法是大相径庭。我妈说:“他小时候又是闹病,又是掉进粥锅,那么多的灾难都闯过来,说明他命不该绝。有这个儿子不容易。养活小猫小狗还有感情那,何况是个人。老天爷既然安排是这样了,我们就得认命。一小那么难都把他养大了,现在我们照样能养活他。省的让大伙戳我们的脊梁骨,骂我们缺德!”

    5・1节前,爸爸妈妈到院里来给我开工资。在拿到钱时,两个人一出财务室的门,就争抢起来。爸爸说:“把钱给我!我拿着回老家盖房子用。”

    妈妈说:“就不给!留着给儿子结婚用。”......他们两人从楼里一直争抢到楼外。院里的领导和老同事们,苦苦相劝才肯罢休!

    无论如何,当妈的心软。5・1节的前一天,妈妈就说:“过节了,小儿,一个人在医院怪可怜的。你买点熟食和啤酒,给他送去。”

    自从我出了事故以后,对爸爸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已经挺长时间没有到厂里上班了。爸爸为集体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现在马上要退休了。所以,特别不愿意到处跑。他说:“送啥?玉华不是给他申请了补贴,总给他送烧鸡吗?过5・1总院的伙食也不会错。”

    妈妈说:“那补贴也有花完的时候,总院的伙食也不一定和他的口啊?你就跑一趟。实在不行,就上院里要个车去。”妈妈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天,爸爸才买了东西送过来......

    第三天上午,小常带来了一台吉普车。我跟安主任请了假以后,我们蹬车经文化路,南湖公园和南京街,回到了我阔别两个多月的家。院子里还是一切如旧。而我去是判若两人,物是人非了......

    自从我截肢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是感到自己是今不如昔。日日夜夜都处于无比的自卑之中,整天躲在自己的病房里,不愿意踏出病房一步,不愿意与任何人交流。而时间是无所不能的。它可以控制一切生物的生死存亡。它让你生你就能生,让你死你就得死。把可能变为不可能,把不可能变为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一再告诫自己“适者生存”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的身体虽然残缺了,可是我的心还在,我的品格没有变,我还是我。渐渐地我从自卑中走出来。往来于病房和庭院之间,与我同病相怜的病友们攀谈交流。今天我终于战胜了自己,勇敢地面对我的亲人,面对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