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宫御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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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望尽天涯路

    “等等,这些衣物箱子搬到青色的马车上,一定要小心,里面都是王妃最爱的披风……你,还有你,让一让,让我先过……诶诶诶……那位拿漆盒的,可以了,别走了,就放这里吧……”

    冬日的阳光一日比一日温和畅暖,云草小跑着绕过长廊,避开春雾殿石屏前大大小小的衣物箱子,将手中的食盒稳稳地放在殿外的马车上,她一手叉腰,嗤嗤喘着粗气,细密的汗水贴在额头,犹如晶珠一般闪闪发亮。

    “云草姐姐,不好了。春儿把王妃的胭脂盒子弄砸了。”

    云草眉头跳了跳,无奈地一手扶额:“怎么办事的。里面的胭脂沒有摔坏吧。”

    “沒有沒有,就是盒子磕掉一个角。”

    “好办,杂物间有一个漆金撺花的,赶紧装起來……”她倾了倾身子,撩起马车的帘子往里面看去,大大小小的物什件码得整齐,吃穿用度无一不全,她闭上眼认真回想有沒有东西落下……

    “云草姐姐,陛下那边的车马先行了。约莫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收拾,快些吧。”

    云草心里“嚯塌”地咯噔一下,反身绕过一众搬运东西的宫女、太监,往屋子里跑,春雾殿搬得空空荡荡,踏在青石板地上,她的脚步声显得悠长而远,云草将所有的窗子一一关好,珠帘轻轻卷起,用丝带系住,她手上徒留着珠络清淡的焚香之气,那是春雾殿最熟悉的味道。

    做完这一切,她落寞地扶住门框,再一次环视这珠宫贝阙一般的大殿。

    “髻鬟……春雾翠微重……眉黛秋山烟雨抹,当真是最美的诗句,配着最美的宫阙,再见了卫清宁王府,再见了挚爱的春雾殿,若是來生有机会,宁再生于此,常伴故人,一生一世,安安稳稳,不受颠沛流离。”

    “云草姐姐,好了吗。”

    丹樨上,小宫女怯生生地问她道。

    云草吸了吸鼻子,将溢在眼角不舍的泪水,抬袖慢慢擦去,仿佛多年的记忆,随着这一场漫天掩地的洪灾,一并沉沦至地狱。

    她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不住地告诉自己,新生活要开始了,打起精神。

    “好了。我们走吧。”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过朝云殿、髻鬟宫、宏伟的二十四桥,绕过朱红的端门,从偏门一辆接一辆地出去。

    云草挑起帘子,最后一眼,深深地看着大门前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卫清宁王府”,遂放下帘子,垂头不再言语。

    是否多年以后,回想宁王府的往事,都像在梦中。

    那个时而严肃,时而活泼,英俊潇洒的王爷,再也回不來了吗。

    原來生与死,让人如此害怕。

    潇潇簌簌的风从帘子的缝隙间灌进來,云草不禁打了一个喷嚏,她紧了紧身上的棉衣,捧起热通通的手炉,放在怀中。

    慢慢闭上眼,她想起了刚到宁亲王府的时候。那夜如今日一般寒冷,王爷还是个未至弱冠的少年,偷偷摸摸地从乐坊回來,不敢惊动宁亲王,带着一身脂粉气息,被侍妾小桃逮了个正着,她彼时在书阁做洒扫,听见二人在小径上低声吵嚷。

    “世子爷又沒个正形了。”

    “你懂什么,我今日……撕……胳膊好疼……”

    “怎么回事。让小桃看看……”

    “还能有什么事,李良娣出宫省亲,我看着有个宫女走得慢,以为她要逃跑,一不做二不休将她抓起來,还沒怎么呢,就被她一拳倒在胳膊上……”

    “爷沒有教训她。直接交给良娣不就好了。”

    一阵淡淡的沉默之后,她听见一丝轻而弱的笑声。

    “你不知道她生的多好看,就像芳菲四月的桃花,轻轻浅浅,娟秀美好……我怎么舍得把她交给良娣呢。”

    云草听红了脸,连忙跑开了。

    后來有一阵子,王爷得知自己本來有幸,将这位神秘美丽的女子收到府中做宫女的,却犯糊涂阴差阳错地推辞了,王爷伤心许久,之后,又莫名其妙地抖擞起精神,这一追,就是这么多年。

    ……

    琉璃碗上蒸腾着一阵水汽,浅浅的清凉从冰沙中渗出來,梅子与桑葚密密铺盖其上,昭衍端着水晶壶一圈一圈将浓郁的蜜淋上去,他跪坐在马车的垫子上,倾着上半身,一双眸紧紧地盯着小凉碗,紧皱的眉头泄露出恼人的神色。

    待他放下水晶壶,身侧的秦羽蹊从矮桌上拿过勺子,默契地放在小凉碗旁边,昭衍看着她,微微地一笑。

    “辛苦。”

    她摇了摇头,将双手交叠稳稳地放在双腿上,低垂着头,一缕轻柔的发丝从鬓发上散落,随着马车前行,在白净的颈上飘摇。

    昭衍转过视线,认真地将小凉碗端起來,左右看了看,甚为满意,便说道:“冬天找來这些果子很不容易,倒是冰块随手可得,蜂蜜是卫清本地的,你吃得惯,你來尝尝。”

    他将小矮桌一并端到她面前,光影流转的眸中,隐着一丝怯弱。

    “我不……”她拒绝的话方要出口,昭衍便握拳放在唇边清咳一声:“咳,喜田劳心劳肺寻來的果子,莫不要浪费了,我不爱那口甜的,淇璋吃了又会拉肚子,你不是爱吃这个吗。当年大婚时候,你躲在宫里不也吃了那一碗吗。”

    她抬眸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拿起勺子,将碎冰并着沾着蜂蜜的桑葚舀起來,慢悠悠地放进嘴里,桑葚带着醉意,应该存放很长时间了,蜂蜜甜却生涩,相比较而言还是长安的好吃。

    “不合胃口。”

    “沒有。”

    她疲于应付精神奕奕的昭衍,一手撑着垫子往后移了两步,与他隔出一段距离,安静地仿佛融进空气中的一粟尘埃。

    昭衍并沒有气馁,他从旁拿出毛毯子,递给她:“搭上,躺下睡一觉吧。”

    秦羽蹊看着他伸过來的手,修长的指,带着明显的骨节,薄薄的一张手掌,是老人口中常提到的,沒有福气的孩子。

    “好吗。”

    她心中不知名的地方忽地一软,她一手拿过毯子,一边默默地对视上昭衍的双眼。

    真温暖,就像是沒有了炭火的冬天,忽然出现在手中的暖炉,虽然不足以保护全身,却难得地让人放松下來。

    她一手握紧毯子,迟迟地才拿回怀中。

    “你瘦了,昭衍。”

    他轻轻笑了:“來了卫清这些日子,时间长到……我觉得像打了场战役,你却才认认真真地看我一眼。”

    秦羽蹊的眼中露出异样痛苦的神色,她像白瓷瓶一样,孤单寥落,清清淡淡地立在他面前,心是空的,眼也是空的,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丝毫改变。

    他慢慢靠近她,拉起她的手,包裹在手掌之中:“羽蹊,你再看我一眼吧。”

    想她的日子里,空阔的大殿里,四处都是窈窕如墨色的身影。那年宫中独自盛开,繁繁密密的梨花树,落雨一般坠着地花瓣,铺盖出美人的倩影,他走的每一步,都像是离她更近了。

    昭衍的话是跨过了多少年的风雪春夏來到她面前,仿佛很早之前,他们就默契地选择,未來再见、再续前缘。此时的他,是千里迢迢,排除万难來与她相会的命中人,他的失落、愤怒、无奈都是她一手铺就的,却是她别无选择的。

    “再看一眼,你都是从前的样子,而我,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

    她的话就像是坠入波心的一滴冰珠,瞬间融化。

    昭衍将矮桌搬到一边去,与她并排靠在车壁上,她的手仍被他紧紧握着。

    “我也变了,不再是只顾着天下苍生的帝王,自从遇到了你,我愈发自私、小气、暴躁……还有懦弱。追求你的时候,我不敢行差踏错,小心翼翼地可笑,看你远嫁卫清,我不愿意给你们任何祝福,也不想再看夙恒哪怕一眼。现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带你回长安,我高兴地好像……好像……人生就此足矣了。”

    “如果我,还是会给你带來失望呢。”

    “失望。”

    他蹙起眉头,紧了紧她小小的手:“你不会的。”

    “我伤你、怨你,还不够让你失望吗。”

    “都过去了,羽蹊,我希望你可以在我身边,重新开始,你还小,二十多岁的年华,还有很长的路。从今往后,我们一起走,不管明天是狂风暴雨,还是吃人的黑洞,只要你紧紧地跟着我。”

    紧紧地跟随……

    那是当年单纯的,深深地爱着他的秦羽蹊,才会去做的事。

    看到他扬起眉头,舒畅的笑容,她会觉得开心,天空也一并放晴。看到他疏离她,高高在上的样子,她会受伤、生气。

    而她现在,黑了心一样要离开他。

    “答应我,羽蹊。”昭衍倾过身子,认真地等秦羽蹊的回答:“你不爱做皇后,就不做,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让我时时看到你,就好。”

    只要她可以留下。

    秦羽蹊避开他的眸子,怔怔地看向一角,闷不做声。

    她跟随着马车,一路到长安,为的是给昭衍一个顷刻破碎的繁华一梦,为的是给女儿最后的陪伴,在她的计划里,从未有过,给昭衍幸福的这项选择。

    她曾经承诺过夙恒再不入长安,她曾经承诺过一生只爱夙恒一人,她是未亡人,她沒有拖累昭衍的道理,昭衍太好,就像是,只能眼见不能触碰的耀眼星光,摊开手会跳跃在手掌,而扬起來就会消失在黑暗之中。

    是她承受不起的光芒。

    但她……

    “我答应你,只要你不强求我走上那个位置,我就会一直一直陪伴你左右。”

    “为了淇璋吗。为了淇璋也好……”他苦涩地笑了笑,慢慢坐了回去。

    她反手将他握住:“为了你,为了有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