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宫御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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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满汀芳草不成归(2)

    自从卫清恭和郡主进驻永定宫,皇帝与后宫内廷更加牵扯了了,入冬的皇城,三分凛冽,七分寒凉,天辽阔再不见鸟雀,清清江水亦不再滔滔,冰寒三尺,永定宫中时时拥炉被暖。昭衍夜间休息,三更起身,单手扯住将掉未掉的披风,匆匆走进椒风堂看顾淇璋,來往了一月有余,他发觉这孩子是个睡长觉的,极少起身讨吃的。

    只有一夜下冷雨,闪电骤降,轰隆隆的雷声惊到小小的淇璋,她在摇篮里一个劲儿地学小狗叫,她声音呜咽不清,泪眼朦胧,昭衍伸过去的手被她狠狠打开,吓得昭衍直抓耳挠腮,直到奶娘來了才缓和。

    奶娘拍抚着淇璋,昭衍一手扶额,露出疲惫的意味:“郡主是受到惊吓了。”

    “回陛下,郡主虽不懂事,但少小离家,受到惊吓,也会萌生思念母亲之苦,不过时日长了也就沒事了。”

    她记忆有限,只知道受到伤害的时候,母妃会温柔地拍抚着她,唱歌或是讲好听的故事,她若是哭得太狠,父王也会跑过來,做鬼脸逗她笑,云草姐姐更好,直接拿了一盒子的点心來。

    而在这片陌生的地方,只有照顾她的昭衍。

    淇璋伏在奶娘的肩膀上,已经停止哭泣,呆滞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昭衍。若是奶娘走远了,她就“唔唔”着要求奶娘转个身,她要无时无刻地看着昭衍,如果昭衍有意图要走的动作,淇璋扁扁嘴就能掉下金豆豆。

    第二日昭衍还要主持稷山的祭天,他眼角青紫,精神不济,却仍不敢走。

    直到淇璋昏昏欲睡,伸出小胳膊向着昭衍:“抱……”

    昭衍立刻冲过去,将她接到自己的怀里,他不会抱小孩子,却仍在努力地学习奶娘温柔的姿势,虽然外人看起來有那么一点点的古怪,但庆幸的是两个当事人都显得很舒服。

    奶娘含笑看着白日间威仪严肃的皇帝,被一个小小的婴孩整的手足无措,小郡主的每一个笑容,每一个动作,哪怕是不值一提的需要,都让皇帝感觉无比满足,恰如亲生的孩子一般,令人不住地嗟叹。

    淇璋老实地将脑袋磕在他的衣领处,小小的睫毛,蝶翼一般脆弱无助地轻颤,仿佛将他整颗心都吊在悬崖上漂浮不定。昭衍奇迹地发现,淇璋就是他命中注定要留在身边的孩子,她就是老天赐予他最珍贵的礼物。

    门口的喜田打了个哈欠,朝奶娘使了一个颜色,奶娘轻声规劝道:“陛下劳累了,还是将郡主交予老奴照看吧。”

    昭衍抱着淇璋,不敢有大动作,生怕将她吵醒。

    “应该不会再打雷了吧。”

    喜田顺势接道:“外面飘起了小雨丝,不会再打闷雷了。”

    “嗯,好。”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前,将熟睡中的淇璋放在温暖的被窝中,将锦被一点一点往上拉,盖住她圆润的小下巴。

    离开椒风堂,昭衍早已睡意全无,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书橱后的梢间,迎着萤火一点的光芒,看向书桌前卷系好的一副美人图。

    昭衍侧身坐在椅子上,将画卷慢慢打开。

    许久未动的画卷上,带着一层薄薄的尘土,窗外的月光适时地从窗间的缝隙穿过,一缕又一束地在地上形成斑驳的银影,还有一丝将画中人的眉心莹莹点亮。他看着自己亲手的画作,唇角一勾,思及榻中沉睡的淇璋,他心中温暖满溢。

    手边的宝盒中放着三两墨宝,还有一张带着风雨痕迹的纸条,抽出一看,却是秦羽蹊的笔记,当时她并不懂质子于他是什么目的,那副讨巧的姿态,就跟从前一样。但他永远不会责怪她将虚假的一面暴露,她选择什么样子的人生,他都尊重她。

    可能就是这样,在这场感情中,他从头失败到结局。

    昭衍的眉头微微地聚在一处,沉沉的眼眸中露出一丝难掩的失落。淇璋來了,他由心的高兴,而秦羽蹊沒有來,他都不敢想是何意。

    可能她真的不想见他,再也不想來长安了吧。那种绝对,是他永远都体会不到的。

    不是呆坐了多久,直到喜田在外面敲了敲门:“陛下,快到时辰了。”

    “朕知道了。”

    “奴才去安排早膳了。”

    昭衍许久才缓过神,将画卷慢慢收起,放在原处,整理领口、袖口,再一如往昔地肃穆而出。

    打开帘门,白日未至,星空却在阴云之中遮蔽着,地上潮湿不堪,寒风刺骨冰凉。

    “老奴给陛下请安。”

    昭衍看了眼早早候在一旁的三贤,问道:“公公來了,可是母后有传。”

    “是,太后知陛下今日要赶赴稷山祭天,傍晚才回,故让老奴传达,待陛下归來时,带着恭和郡主一并去请安。”

    “郡主初來乍到,昨夜又受了惊吓,今日就不去请安了,你告知母后,朕晚晌一个人过去。”

    三贤面目沉静:“郡主來宫中许久,太后都未得见,于礼也不合。太后有言,陛下往卫清传的旨上,已注明皇太后爱之甚切之言,此时过分护着,也不是个道理。”

    昭衍不觉烦闷起來,挥了挥手应付道:“等朕回來再说。”

    “是。”

    待他走远,三贤方慢慢抬起头,他年事已高,满头华发,眼睛与心却还清明着。他瞟了眼安静如斯的椒风堂,叹了口气,摇摇头而去。

    “你说,陛下去稷山了,沒有带着郡主。”

    “回娘娘的话,陛下身边的人说了,昨夜雷雨郡主受了惊吓,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带着上路,就留在了椒风堂,但是……但是……”

    朵日剌不耐烦地问道:“你倒是说呀,”

    “今早吧,太后宫里的三贤公公到门口请旨,说让陛下晚晌带着郡主一同去请安,但陛下只说自己去,不带郡主,三贤公公又劝了一句,陛下不好推却,却也沒有要同意的意思。”

    朵日剌给自己倒了杯参茶:“不怪陛下看顾的紧,实在是内廷危险重重,大家各怀目的,一个小小的孩子哪里经受得住。前有太后警惕着,后有惠妃虎视眈眈,反倒沒有我什么事请了。”

    “就是说呀,娘娘,奴婢看惠妃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郡主刚來的第一天,就要带着小公主一起去拜访,可笑的是被陛下即刻拒绝了,想來也是沒面子。”

    “她自找的,沒眼晒。”朵日剌冷哼一声,将参茶一饮而尽:“只当陛下眼睛瞎的,看不出她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她生的那位公主,再修个几年,也比不过这位恭和郡主的荣宠。只怕陛下走到惠妃的宫里,都记不起自己的亲女儿叫什么闺名呢。”

    说出这样的话也不能算她过于刻薄,惠妃得宠因何,还不是陛下无奈上呈太后谕旨,可怜她肚子不争气,第一胎就是个公主,自然得不到皇帝与太后的更多照拂。如今怀着第二胎,每日忧心忡忡是男是女,谁知冷不丁來了个卫清恭和郡主,受尽皇恩,反倒衬得她生的公主,像是宫外捡的。

    朵日剌沉了口气,好在她有律铭傍身,即使失去昭衍的恩宠,地位也低不到哪里去的。

    听了她的话,屋子里的小宫女一个个都掩嘴偷笑。

    朵日剌嘴角轻蔑地一挑:“切走着看吧。”

    谁知真的被朵日剌说中,惠妃挑准皇帝身在稷山,午时就抱着公主往永定宫的椒风堂去了。她身后的奶娘怀中,抱着的是两岁大的扶疏公主,扶疏公主大小遗传了昭衍的脾气,倔得很,也比旁人的孩子金贵许多,虽然在宫中不得宠,到底是妃位的公主,一应物品都是最最上乘的。

    惠妃原是东宫的冯昭训,往日总被朵日剌嘲讽小家子气,她一身鹅黄的云锦连翘蜀绣裙,珠玉摇摆间來到椒风堂正门,奶娘彼时正在屋里喂淇璋吃东西,听见动静,看见惠妃的影子,吓得立刻跪下去请安。

    “奴婢给惠妃娘娘请安。”

    “起身吧,”惠妃走进來,打量了四周:“本宫这辈子还沒见过真正的椒屋,今天真是开眼了,”

    奶娘垂下头去,不敢言语,惠妃一眼扫到摇篮里坐着的小女娃身上。

    淇璋穿着昭衍特特找人缝制的小棉袄,乍一眼看去,是个粉嘟嘟的华贵小女娃,与她身后襁褓中的扶疏公主一比,高低立显。惠妃顿时拉下脸來。

    “果真是住进了椒风堂,谁都可以不放在眼中了,你说说,孩子不懂事便罢了,你们也不懂事吗。”

    她眉头一挑,奶娘立刻请安道:“奴婢代郡主给惠妃娘娘问安。”

    惠妃佯装未听到,也并不唤起奶娘,走到淇璋的摇篮旁边,看着面前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的淇璋,咬了咬唇。

    确实是个漂亮孩子,扶疏比之,尽显的十足的小气了。

    “叫什么。”

    “郡主名讳,老奴不敢直唤。”

    惠妃一手伸到淇璋的小下巴上,逗了逗,淇璋立时熟络地“咯咯”笑起來,伸出藕节似的小胳膊,要抱抱。

    “本宫再问你一遍,她叫什么。”

    奶娘咽了口唾沫,弱弱地回答道:“郡主……郡主名唤淇璋。”

    说罢,奶娘将头埋得更低了。

    “淇璋……听起來像个男孩子的名字,真不知道宁王如何想的。”

    她看了眼淇璋的摇篮,顿时來了兴趣:“这摇篮真真有趣,上面还挂着小木人,小铃铛……这木头,是紫檀的吧。是陛下准备的。”

    “是……屋中一切,均是陛下准备的。”

    惠妃脸色更加阴郁,思及自己的公主,别说得亲生父亲的一点看顾了,连个玩物都是她这个母亲亲自寻來的。

    而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郡主算什么东西,也敢跟她的扶疏公主一较高下。

    “潇紫,把郡主抱到榻上去,让咱们的扶疏坐坐这个摇篮,若是扶疏喜欢,咱们宫中也添置一个來。”

    “是,”

    “娘娘稍等,不劳姑娘动手,老奴将郡主抱出來……抱出來……”奶娘连忙去把一脸疑惑的淇璋从摇篮中抱到榻上,嘴里低声叨叨着“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