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之上
字体: 16 + -

第十五章 状元

    wed dec 16 10:51:54 cst 2015

    “徐秋蜇,好你个徐秋蜇,我以为你是大学生,却没想你是我妹妹的校友。你厉害啊,这次放榜,名震南粤啊。听说连市委书记亲口说要为你颁奖,分发助学金。对了,我妹妹对你很是推崇,说你上学的时候就很低调,十次考试八次第一,却总见不到你的人。有时间,我们聚一聚。”

    “好的,陈丽姐。我现在家里有些事忙不开,入学之前就聚一聚吧。”

    徐秋蜇挂了电话,在那山坡上远眺出去,一片开阔无垠,田野纵横、河流交错、本可让人心生豪迈之气,可惜天幕低垂,乌云蠢蠢欲动。不远处哀乐长鸣,一片寂寥。

    谢人良在师娘死的当天晚上就赶回滨城和徐渭父子一同处理后事,跟随而来的还有诚心实意的黑子。他此刻负手站立,目光如刀,眉头紧锁,俨然有了一点高深莫测的韵味。徐秋蜇与谢人良披麻戴孝,站在一起,风度也没让他师哥比下去。

    谢人良看着徐秋蜇道:“这次回来,你变了很多。”

    他笑了笑,很淡,略带着些不屑,这不屑并非针对谢人良,他道:“哪里变了?”

    “心性。”

    徐秋蜇失笑地摇了摇头,道:“变成小老头了,这可就要怪曾文正公了。胸襟广大,宜从“平”“淡”二字用功,凡人我之际须看得平,功名之际须看得淡,庶几胸怀日阔。说得简单,做起来,又是何其的难。人生匆匆几十年,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谢人良道:“奇怪,你小子不该是这般消极的人。”

    “就是说说罢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生在世,名利二字,谁也逃脱不掉。哥,还记得爸小时候教的《道德经》吗?”

    “道可道,非常道?”

    徐秋蜇转头过来,眼中有光闪动,“错!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谢人良摇头道:“师娘死后,你是越来越疯魔了。”

    “不疯魔不成活...”

    徐秋蜇指着山坡下面来祭奠母亲的人,刻薄道:“这些人,哪个不是尊贵无比,如果不是为了‘名’字,哪能来到一个山村野姑的丧葬上香。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一个名。名由何来?我就是他们的名,因为我是南粤省的理科状元。梧桐乡出过多少个大学生?滨城县一年有多少个大学生上过重点大学?红海市出过高考状元吗?这一切,都是我徐秋蜇。”

    山坡之下,宾客中除了梧桐乡的乡民,多是政府官员,有梧桐乡的书记乡长,还有镇上的书记镇长,更有一位主管教育的副县长驾临这穷乡僻壤。为谁而来,所有人心知肚明。谢人良无话可说,他无法去指责弟弟的狂妄,正如徐秋蜇没有资格说他薄情一样。

    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两兄弟是颇为相似的,都是生性凉薄之人。不一样的是,徐秋蜇将谦逊有礼做面具,把凉薄藏得深些罢了。

    葬礼持续了七天,那些官员在第一天作了象征性地出席后便消失无踪,接下来的事都是本家和乡民在忙碌,其中大多数人是和徐渭学过功夫的弟子。第七天,徐秋蜇、谢人良、黑子和一个受弟子推崇的青年四人一起抬棺上山,葬在了面朝大海的山坡上。

    在埋土的时候,徐渭和他们两兄弟道:“我百年之后,要和你妈埋在一起。”

    葬礼事毕,谢人良想接徐渭去羊城住,可徐渭失去陪伴了他二十年的妻子,心灰意冷,只愿在这梧桐乡朝饮晨露锄禾去,暮踏夕阳回故里。谢人良没法子,在梧桐乡住了几天,便带着黑子从滨城坐车回羊城去了。

    而徐秋蜇荣获高考状元的消息在滨城不胫而走之后,以往的很多不相熟的老师同学整日找他应酬,他最初上滨城应酬了几次。觉得烦了,干脆把手机关了。这一日,难得有闲空,他将行李箱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整理了一番,从里面找出一个可疑的信封,外面有熟悉的张牙舞爪的钢笔字写着:我知道你家人病了,你对我好也是为了我爸的工资。你就要走了,兴许以后就见不到,所以说出什么话也不用怕没脸见人:我会想你的。

    他打开一看,却是两千块钱。徐秋蜇想不通王梧桐那小丫头哪里来的两千多,别是偷的王叔的。心中一急,连忙开机把电话打过去给王梧桐。手机响了几下,忽然被关闭掉了。徐秋蜇又打了几个,毫无意外地被关掉。后来再打过去,王梧桐那边干脆关机。徐秋蜇越想越不对劲,连忙给王叔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中也不敢直接问王梧桐有没有偷家里的钱,只是旁敲侧击,搞得王叔莫名其妙还是一无所获。

    正在徐秋蜇将这两千块钱如何是好时,王梧桐那妮子将电话打了过来,劈头盖脸就骂道:“姓徐的土包子,大傻帽,本小姐上辈子欠了你的是吧。上课打我电话,是要害死我啊。亏我全心全意地对你,你竟然要谋害我。”

    徐秋蜇心虚道:“全心全意也不能偷家里钱吧。说,我包里的两千多是不是你从家里拿的...”

    他话没说完,王梧桐河东狮吼般的腔调就从羊城直接飞了过来:“我草尼玛个b,徐包子,老娘把攒了几年的压岁钱全给你了,你竟然敢冤枉我偷钱?你给我滚到美国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徐秋蜇听着手机里的盲音,苦笑了一下,暗道:“真是搞不懂这个妮子。”

    心中决定,反正学费不用愁了,这两千块钱见了面就还给那丫头。徐秋蜇走出屋子,看到父亲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望着门口那棵百年的木棉树,魂飘天外。自从母亲死后,他就除了干农活洗衣做饭,一有空闲就会看那棵木棉树,仿佛那木棉树就是他精神的依托一般。

    “爸,不要想了,斯人已逝,我们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徐渭习惯性地点了点头,道:“是啊,你也能上大学了。我不想了...”

    听到这句话,徐秋蜇憋得难受。住在家里的这几天,看到什么东西都能睹物思人,他感觉自己很压抑。说来奇怪,他在羊城的时候,想的都是家里的好,想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家。现在回来了,他却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逃离出这个最亲的人身旁,逃离出梧桐乡,逃离出滨城。

    时间流逝,又是十几天过去了。在羊城市委办公楼的一个办公室里,一个女人翘着修长的腿,运笔如飞,批示着关于市委领导人身边的大小事。这时候一个市委科员敲门进来,道:“赵秘书长,书记找您。”

    羊城市作为省会城市,共有一位正书记,三位副书记,这三位副书记分别是专职党务副书记蔡文芳,市长周凯,还有一位党群副书记也就是组织部长冯少毅。而在省委办公楼里,前面没加姓氏的书记只有一个,那就是羊城市委书记张国栋。

    而这个所谓的赵秘书长听到顶头上司呼唤,动作不可谓不快,穿着高跟,“哒哒哒”地走在空旷的楼道上,到了市委书记办公室,没等秘书通报,甚至连门都没敲,径直开门进去。

    打开门,只见办公室后面坐着一位面貌和善的老人,油头粉面,慈眉善目,只是有些秃顶。这么一个看起来普通的老人就是将曾作过江龙之态的现任市长周凯压了一届,整整五年,曾在一段时间内让市长的文件法令出不了市政府大楼,被底下人戏称为“铁锁横江”的羊城市委书记张国栋。

    “张叔,你喊我来做什么?”

    张国栋见赵秘书长来了,拿下老花眼镜,指了指她,笑道:“见没人在,就顽皮了。赵墨,你啊你,还以为是小孩子。”

    这个在市委书记办公室都言行无忌的赵秘书长就是赵墨了。此刻她戴着眼睛,文雅端庄,若让徐秋蜇来认,哪里认得出来是那晚在广寒宫妩媚妖娆的寻欢妇人。

    赵墨腆着脸,端茶递水,小心谨慎,上次张国栋为她抬手搞定了广寒宫的余波后,她每次见到这个慈祥的老人都有些尴尬,唯恐他说出一句关于那晚来取笑她的话。而张国栋也素知赵墨脸皮薄,不让她心里焦急,道:“这次换届,魔都那边动静搞的很大,好像和北边的闹得很不开心。而你家的那位看到有机可乘,连忙和魔都那边定下底下的协议,交流干部...”

    赵墨眉头皱起,低声道:“张叔,就是交流干部,也不管我们的事啊,我们这边山穷水远的...你是说上面那位快退的?”

    张国栋见赵墨领悟得飞快,心中认可,道:“你猜是你家哪位要来?”

    “南粤看似肥肉一块,底下的水却浑浊得很。要有开荒拓原的魄力和手段的,不会是我家那面‘照妖镜’吧。”

    张国栋击掌笑道:“对喽,就是赵咬金,赵三斧。也只有他运起三板斧的功夫,才能把南粤这面遮羞布劈开,还世间一个清明。”

    赵墨从张国栋的办公室出来已经是半个小时后,当赵墨出来的时候,脸色红润,颇有欣喜之态。张国栋的秘书见了赵墨脸上的异样,连忙低下头。赵墨瞥了一眼,也不以为意。

    她知道市委办公楼里有不少人在议论她背后的风流韵事,和市委书记张国栋,和市长周凯,甚至说她的后台是省长省委书记。特别前段时间广寒宫的事传出来后,流言更是满天飞。只是这一切并没有真凭实据可以验证,而这些流言并不能切实地伤害到她赵墨在体制内的利益,这样就够了。又或许,是她与生俱来的高傲迫使她无视这些流言蜚语。

    回到办公室,赵墨的手机忽然响起,她一看是胡映月打来,理都不理,待手机响了十分钟后,她才接通道:“月,如果你没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事告诉,我会告诉你那口子你在外面私自开了一个茶馆。”

    胡映月自认从不受威胁,道:“南粤时报第二面第三版,爱看不看。我呸!”

    赵墨愣了一愣,听着手机里的盲音,确认今天胡映月长本事了,敢挂她的电话。她拿起笔转了几圈,走出办公室随便抓了个人吩咐道:“去买份南粤时报来。”

    待报纸放到桌面,赵墨翻到第二面第三版时,只见一大片的篇幅都是在讲一个人,讲这个人少时的艰苦学习过程,如何少时锄耕出乡,求学县城,在城里人视若狗窝的家里奋战高考,如何考场纵横摘得桂冠。这一切的一切,对于赵墨来说,都是陌生的。只有那张彩色的图片里的一个人对她而言还有些印象,那个站在红海市委书记身前的十六岁少年,腼腆羞涩,周身洋溢着就是投胎转世也洗不去的土气。

    赵墨认真地拜读了这篇文笔不算多流畅的实习生大作,看完文章回过头再看图片,喃喃道:“高考状元徐秋蜇,还真是模范啊,勤工俭学都勤到去风月场所卖身了...嗯,那天晚上,应该就是这一身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