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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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浮华 (五 上)

    第三章 浮华 (五 上)

    在看到李世民的战旗卷向虎牢关的一刹那,石瓒心里就明白,这场仗,自己彻底败了,

    虎牢关的守将是什么德行,石瓒心里非常清楚,李世民带领百余虎狼之士冲进关内,也许不到一刻钟,就能结束战斗,而失去了虎牢关这个交通南北的咽喉所在,窦家军和洛阳军就被彻底隔离开來,彼此消息、物资、人员都无法沟通,只能像先前一样各自为战,

    偏偏这个紧要关头,他还不能领军回援,因为罗士信已经带领飞虎军冲破了骑兵的阻拦,直接攻入步卒军阵中,任何可能引发误解的军令,都会将导致整个大阵的崩溃,而步卒一旦陷入混乱,等待他们的必将是一场毫无怜悯的屠杀,两条腿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战马,正对着交手,骑兵杀死步卒至少需要较量几招,从背后追上去,只要兵刃顺势一拖就可以结束一条性命,

    激战只能继续,

    失去虎牢关,会令窦家军的救援行动受到当头一棒,但只要窦王爷果断撤回河北的话,他的大夏国还不至于伤筋动骨,而自家军阵如果被冲溃,则意味着近三万条性命直接葬送在了自己之手,石瓒不敢,也不忍心看到这种结果,都是他的父老乡亲,他的心脏承受不起,

    他只能咬紧牙关坚持,试图在军阵崩溃之前,先将冲入阵中的唐军拖垮,那样的话,他和殷秋差不多还能带领将近两万们名弟兄撤走,绕开虎牢关,回到河北,将剩余的弟兄们交到他们的父母妻儿之手,而不是稀里糊涂得埋骨他乡,

    不止是石瓒,这一刻,所有窦家军将士都在咬紧牙关坚持,出阵迎敌的骑兵被唐军冲散后,慢慢又聚集起來,人数还剩下大约两千挂零,在自家大阵的外围左右徘徊,如果逃走,他们觉得对不住石瓒平日相待的恩情,想要冲入军阵与弟兄们并肩而战,他们又失去了那个勇气,在沒有新的将來出來引领他们之前,他们只能不停地盘旋,盘旋,以等待命令为借口,暂时逃避肩头的职责,

    军阵当中,步卒们也在苦苦支撑,唐军的骑兵非常凶狠,杀入阵中后,立刻汇聚成数股洪流,左冲右突,窦家军的弟兄根本挡不住他们的脚步,但被自己人簇拥着,又无法迅速逃开,只能胡乱地将兵器在面前挥舞,期待能吓住敌方的战马,这个愿望是如此的奢侈,以至于当唐军的战马从他们身边掠过后,侥幸未死的人立刻睁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袍泽在自己身边倒地,脸上却露出白痴般的笑容,

    这样下去,已经跟伸着脖子等对方來砍,沒任何区别了,石瓒无法再看下去,愤然丢下鼓槌,伸手抓起自己的兵器,“石将军,不可,”张说立刻冲了上來,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还,还有逆转的机,机会,他,他们剩,剩下的人也,也不多了,”

    “在哪,”石瓒咧嘴笑了笑,露出通红的牙齿,嘴里的血都是他自己的,把这么多人送上绝路,他后悔得已经把舌头咬破了,“张参军,你告诉我弟兄们还能坚持多久,”

    “我,我……”张说犹豫着松开手指,石瓒准备亲自去跟敌人拼命,这不是一军主帅应该做的事情,他当然要极力阻拦,但除此之外,他也的确想不出任何解决困境的办法,以前读过的书中从沒有先例可照搬,临來之前,窦王爷也沒有告诉过遇到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处理,

    “中军交给你了,”石瓒翻身跳上坐骑,将一柄大铁锤用力挥了挥,“如果坚持不住,你尽力想办法保全弟兄们的性命就好,你是读书人,道理应该比我懂得多,”

    说罢,他磕马肚子,带领自己的护卫冲向了战斗最激烈处,那里有个敌军的小将最为扎眼,杀死他,也许能给大伙做争回來一点撤走的希望,

    张说又伸了一下手,想要阻拦,终是沒有将手指握住,只是僵硬地停在半空,看着石瓒的背影消失在混乱的军阵当中,对方最后那句话,分明暗示着,见到势态无法挽回的话,他可以选择主动投降,可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石瓒为什么不自己來做,他才是这三万大军的主帅,自己不过是个临时委派的参军而已,

    石瓒沒看到张说眼里的疑问,即便看到了,也不屑于跟他解释为什么,他只想尽快地将这场已经失去意义的杀戮结束掉,哪怕是为此赌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非常地怀念程名振,同样是读过书的人,程名振则不像张说这般呆板,当然,如果程名振还在的话,这场战斗也许根本不会发生,在李世民嚣张的身影出现于虎牢关前的那一刻,他也许就猜到了对方的企图,并且也许能,不,是一定能,阻止任何人出关迎战,不给李世民任何施展阴谋的机会,

    可惜窦王爷容不下他,非但容不下他,连另外一个让石瓒心服口服的读书人宋正本也容不下,如果今天宋正本还沒有死的话,也许于出征之前,他就能预料到虎牢关对于大夏和大郑两国的重要性,提前面授机宜,虽然,任何话从他的嘴里说出來,都非常地刺耳,

    石瓒不明白窦建德为什么要毒死宋正本,在他看來,其后接替宋正本的任何人,包括曾经给大隋皇帝当纳言的裴矩,才华照着宋正本都差了不止一点半点,是窦建德沒有肚量么,看看那些大隋降官的待遇,恐怕谁也不敢这么说,凡是肯投降大夏的,他们都被委以显职,甚至对于那些不肯投降的家伙,窦建德都对他们礼敬有加,或者发钱送他们去乡下养老,或者将他们礼送出境,半点儿都沒有怠慢,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王伏宝、程名振、宋正本,这些有真本事的人,要么被杀,要么被逐,沒一人落得好结果,若说窦建德忌惮这几个人实力过强,好像也与事实不符,否则,作为一军主帅,石瓒也早该被窦建德杀死了,却偏偏被重用到现在,

    唯一可能的原因也许就是,老天爷偏心,不肯保佑大夏,所以,才让窦王爷时不时的犯糊涂,自断臂膀,想到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天意,石瓒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天意如此,自己索性就求个痛快吧,此战,无论最后什么结果,至少自己能最后一次杀个酣畅,

    步卒们主动让开去路,目送着石瓒带领亲卫冲向敌人,战到此刻,所有人都明白最后的结果已经注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朝心目中的英雄投下钦佩一瞥,在众人的注视下,石瓒慢慢地提高坐骑的速度,越靠近敌军的地方,自己人越少,供战马冲刺的空间越大,终于,他从人群中挤了出來,奋力挥起铁锤,

    那铁锤是他当年砸石头用的,就像他的姓氏一样,整个石家庄的人都以上山敲石头为职业,从八岁到二十一岁的十三年里,石瓒从山上敲下一块块不同大小的石头,或者将他们敲打成长条,或者将他们磨成屏风,送进城里的大宅子里,换取一天的温饱,他天生膂力惊人,却从沒想过凭着这份膂力去杀死谁,直到有那么一天,官府宣布,所有居住在山区的人都必须搬入城中,否则便以通匪罪论处,

    几个邻居对此狗屁不通的命令嗤之以鼻,继续上山打石头度日,沒等新的石条变成锅里的糙米,官兵围住了村子,十中抽一,抽中者斩首,沒抽中者将被卖为大户人家的奴才,官老爷很讲理,从不会让你觉出什么不公平來,那天,石瓒沒有抽签,而是从门口抄起了锤子,从此,这柄锤子就成了他的兵器,跟着走南闯北,

    遍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马蹄敲打在已经被湿透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啪啪”声,正在肆意屠戮对手的唐军被马蹄声惊动,拨转坐骑,匆忙迎战,石瓒一锤挥出,将一柄长槊直接敲飞到天上,随后一锤,将槊主人的头颅敲进了腔子里,

    另一杆长槊如毒蛇吐信,直奔他的哽嗓,石瓒迅速将锤子收回來,撩在黑漆漆的槊杆上,曾经以弹性为傲的槊杆瞬间弯成了一个弓形,嘶鸣着向天上跳去,持槊的唐军把握不住,双手随着槊杆高高的举起,胸前空门大露,二马错镫之间,石瓒用锤头砸在他的胸口上,将护心镜砸出了个大坑,直接陷入对方的肋骨里,

    头也不用回,他便知道对手死定了,再好的铠甲也经不住自己那一锤的冲击,挨砸者肯定内脏全碎,第三名唐军被他的神勇吓得一愣,马槊握在手里犹豫着是否该刺出,一名护卫看准机会,在此人头盔上敲了一斧子,头盔碎裂,唐军惨叫着死去,

    这队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唐军骑兵很快就被杀散了,剩下的三两个,被周围的窦家军步卒们拖下战马,群殴而亡,石瓒咧嘴笑了笑,带领着自己的亲兵,踏着袍泽或敌人的尸体向另外一个战团冲去,锤头扫过之处,沒有一合之将,

    老天爷不讲理,不肯保佑窦建德,让其屡出昏招,但是,老天爷却不能抹杀河北男儿的抗争,他们曾经像野草一样被践踏,被屠戮,他们也曾像野草一样燃烧起來,照亮黑沉沉的夜空,

    这天下也许注定要姓李了,可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抗争过,战斗过,让贪官污吏们闻名色变,让豪强大户从此夜不能寐,如果姓李的家伙今后像姓杨的家伙一样混蛋的话,照旧有人会跟自己过去一样,拿着锤子、斧头、柴刀、锄头站起來,给他一个血淋淋的教训,让他从此不敢对草民小视,

    第二波唐军很快也被杀散,石瓒的侍卫阵亡人数是敌军的双倍,再也护不住他的两侧,他完全当做自己沒看到这种情况,继续挥动战锤冲杀,第三波敌军围拢过來,围着他來回打转,石瓒每三锤之间,肯定能击一人落马,但他身上也慢慢见了红,混着敌人的血流下,与地面上的血浆混在了一起,娇艳如火,

    那些伤不会令他感觉痛苦,反而令他愈发地勇悍,一名校尉打扮的家伙呐喊着冲过來,手中横刀在夕阳下画出一道闪电,石瓒轻松地看破了闪电的轨迹,举起战锤迎上去,将横刀敲了个粉碎,然后顺势一扫,敲烂对方的鼻子和脑门,

    “大唐,”又一名敌军冲了过來,长槊刺向他的小腹,石瓒侧身避开,借着战马对冲的速度,一锤砸在了对方的胯骨上,他听见那人厉声哀号,嘴里再吐不出完整的话语,几名步卒冒着被战马踢翻的风险冲上來,将伤者推下坐骑,割下脑袋,

    那几名勇敢的步卒很快被唐军用横刀砍死,石瓒拨转战马,冲过去,将凶手一一砸落马下,杀人者必被杀,谁也不能例外,这就是公平,他能给予的公平,凭什么有些人生來就高高在上,有些人却一辈子都要做牛做马,凭什么有些人天天锦衣玉食,有些人却要用泥土和树叶來果腹,同生天地间,谁又比谁矮了多少,如果活着,沒有公平可言,那么,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应无分贵贱,因为死亡是这世间最公平不过的,皇上他二大爷也好,草民他三孙子也罢,都只有一条烂命,最后找不到第二个结果,

    已经多久沒这么酣畅的厮杀过了,石瓒有些记不清,他依稀记得,几年前,于一个不知名的小河旁,自己跟程名振两个联手打败了双倍与己的唐军,那场仗,敌人一样装备精良,一样训练有素,但他和程名振赢了,赢得干净利落,痛快淋漓,

    那样的战斗,才真的过瘾,一个又一个敌人倒下去,一个又一个敌人扑上來,手臂越挥越沉,他的心情却越來越轻松,“放下兵器,饶你不死,”他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大喊,却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孔,顺着声音的方向推出战锤,锤头却沒有返回击中目标的反冲力,一阵剧痛从胸口处传來,石瓒脸上露出了笑容,终于结束了,对么,他如释重负,微笑着倒在了血泊当中,

    “匹夫之勇,”有人不屑地啐骂,

    “是条汉子,”罗士信跳下坐骑,将石瓒的尸体从血泊中捞了出來,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战马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