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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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峥嵘 (三 下)

    第二章 峥嵘 (三 下)

    当太阳从天边透出第一缕微光时,牛头山上的守军终于发现了敌人,他们凌乱地吹响了号角,试图向数十里外的主营求救,但时间已经太晚了,汾阳城外的唐军主营到牛头山足足有三十里路,算上李世民和李建成二人接到警讯后探明周围有沒有埋伏,再调兵遣将的时间,至少需要三到四个时辰,按照以往的经验,三个时辰,已经足够尉迟敬德将对手蹂躏十几次,保准让援军连骨头渣都沒地方捡,

    “摆开阵型,从正南缓坡直接冲上去,踏平他们,”尉迟敬德手举长槊,大声高呼,昨夜陆建方带來的困扰,已经完全被他丢在了脑袋后,如今,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冲上山坡,将敌将揪出來,在马蹄下踏烂,踏烂,踏得永世不能翻身,

    晨风吹动他的披风,呼啦啦上下飞舞,银色的罩甲反射出道道瑞彩,令他看上去光芒万丈,在罩甲的正中央,是一面纯铜打造的护心镜,被他亲手擦得一尘不染,边缘处,隐隐透出红色,火焰般微微跳动,按突厥人的萨满说,那是敌将的血肉与灵魂,被护心镜里怨气困住了,只能心甘情愿地为护心镜的主人效力,

    破锋将军杜世贵跨着战马走在了队伍第一列,左右各有二十几名骑兵,身后还跟着大约一百多人,牛头山的南麓坡势平缓,恰好可容骑兵纵马,虽然冲击的速度会受到些影响,但对于那些站在地下的步卒來说,小跑而來的骏马就像泰山压顶,除了躲避之外,只剩下抱头等死一项选择,

    骁骑都尉孙大安带领两百多名骑弓手跟在了杜世贵的队伍后,如果杜世贵的攻击受阻,他将上前给对方下一阵箭雨,这种骑射战术是草原人的压箱绝技,尉迟敬德借鉴并改进了它,令他成为刘武周军的一个破敌秘籍,通常,杜世贵的第一波攻击都会成为试探,调动守军力量,但当大量敌军聚集到鹿砦之后时,刚好成为骑射手们的箭靶,

    第三轮攻击序列由宇文元亮率领,他是尉迟敬德的一位远亲,但爬上现在这个位置,绝不是沾了对方的光,当第二序列的孙大安用羽箭将对手射得一片大乱之后,他所部两百余手持绳索和挠钩的骑手,便要一拥而上,用挠钩勾住敌人设置的障碍,迅速拉动绳索,借助战马奔跑的冲力,将障碍搬开,为后续队伍清空道路,

    第四轮,也是最主要一轮,尉迟敬德决定亲自带领,对手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蟊贼,本不需他亲自出马,但昨夜忐忑不安的感觉,令他决定更慎重一点儿,哪怕给对方一些荣誉,也避免出现不应该出的纰漏,

    晨风掠过长槊组成的丛林,发出凄厉的呜咽,闻听此声,山上的守军愈发惊慌了,战旗摆动个不停,士卒们在皮鞭和利刃的逼迫下來回跑动,这是一群生瓜蛋子,欺负百姓在行,跟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作战,纯属自寻死路,想到这儿,尉迟敬德将长槊向前压了压,大声命令,“前锋,出击,”,战鼓声骤然炸响,随后被激烈的马蹄声淹沒,破锋将军杜世贵抽出横刀,下伏身体,将刀刃在身侧探成一扇死亡翅膀,百余名精锐学着他的模样,俯身、探臂、缓缓加速,缓缓冲上山坡,压向敌军,

    待第一攻击序列冲出一百余步之后,第二攻击序列于骁骑都尉孙大安带领下,迅速跟上,两支队伍人数都不多,但战马踏起的烟尘却遮天蔽日,尉迟敬德的视线被挡住了,只能凭借敏锐的听力判断敌我双方的动静,在雷鸣般的马蹄声中,他听到了敌军慌乱的呼喊,低沉的号角,忽然,那些角声变得清晰整齐,然后龙吟般穿透烟幕,

    “呜呜,,,,,,”洺州军的角声毫无防备的响起來,将周围的群山唤醒,听见角声,本來乱做一团的洺州将士忽然就抖擞起了精神,迅速整顿队形,从地上捡起早已藏好的步弓,挽弓,搭箭,将千余支白羽射向天空,

    几乎呈四十五度角飞起來的雕翎羽箭带着风声,滑翔过一百二十步的距离,于敌军头上落下一阵暴雨,血花一朵朵在杜世贵身边绽放起來,绮丽夺目,两名忠心耿耿的亲卫向其靠拢,用横刀替将军拨打羽箭,他们尽最大努力保证了杜世贵的安全,自己的身体上却插了五、六支箭,失血过多,缓缓坠下坐骑,

    上当了,杜世贵瞬间凭直觉做出判断,山上哪里的是一般的蟊贼,弓箭手比前些日子大伙碰到的正规唐军还训练有素,转眼之间,杜世贵所部弟兄,就有近三成掉下了坐骑,但攻击已经发起,他们根本不可能向主帅传递任何消息,只能拼命催动坐骑,试图以速度來谋求生存的可能,

    百步接阵,临敌不过三矢,这句话指的是骑兵平原发起冲锋,敌军弓箭手的最大杀伤频率,战马在平原上冲过一百步,只需要四五息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可以射出三箭,未经训练的弓箭手顶多发出两箭,如果心慌意乱的话,一箭之后,就得转身逃命,否则必死无疑,但今天的战斗,却无法套用这句古话,山坡减缓了骑兵的速度,洺州营的弓箭手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才不会怕还沒冲到眼皮底下的敌人,只见他们,由仰射慢慢改为平射,俯射,每个人都从容不迫地发了五支箭,才在号角的指挥下,慢慢从鹿砦旁退走,而山坡上,杜世贵的部下只剩了不到十人,稀稀落落地跟在浑身插满羽箭,全赖着铠甲厚度才沒有当场战死的杜将军身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呆呆发傻,

    “侧开,侧开,给大将军报信,”杜世贵吐出一口血,声嘶力竭地大喊,敌军的长槊手已经替换到鹿砦后了,十几名骑兵上前,只能被扎成肉串,他眼中充满了仇恨,却沒有丧失理智,拼着最后的体力下达撤退命令,然后身体一软,伏在马背上,任坐骑驮着自己落荒而走,

    沒等杜世贵撤离战场,第二波攻击序列已经赶到,他们几乎亲眼目睹了发生在袍泽身上的惨剧,一个个两眼冒火,但骑弓的有效杀伤射程远比不上步弓,又需要仰射,他们不得不忍住仇恨,将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拉到五十步之内,

    想直接突破敌阵是不可能的了,于今之计,骁骑都尉孙大安只想尽可能多地发出羽箭,利用驰射战术,最大数量地杀伤敌人,松开马缰绳,他左手握住弓臂,右手夹住三支狼牙箭拉开弓弦,这是草原勇士的绝技,三箭连珠,箭箭夺命,

    训练一名骑射手需要三年,三年时间,每天都是不停地策马奔驰,弯弓,射箭,长期的训练,已经令骑射手们有了必然反应,只要靠近对手一定距离,就会将弓张开,羽箭搭上弦,或两矢,或者三矢,他们将箭矢夹在手指间,追求最佳杀伤距离,以往这招使出,几乎无往不利,但今天,对方长槊手不动如山的气度,令大伙有点迷惑了,忽然,有人惊叫了一声,将弓弦迅速松开,羽箭掠过七十余步,射中了一名长槊手的头盔,却失去了力道,软软地落在了地上,

    “等……”杜世贵大叫,试图约束麾下不要浪费体力,继续向迫近数步再发起攻击,但很快,他也把三支箭连珠般发了出去,然后不管射沒射中目标,拨马就走,

    鹿砦后,不动如山的重甲长槊手们突然整齐地蹲了下去,露出了真正的杀招,一排洺州营将士平端着强弩,从长槊手背后现了出來,扣动机关,弩箭汇成一道黑色的风暴,正在拨转马头,发射羽箭的刘武周军骑射手被风暴拦腰卷住,接二连三地从马背上掉了下來,

    不看敌军到底死伤多少,洺州营的强弩手发完一轮铁矢,立刻大步退后,第二排弩手迅速上前,接替了前者的位置,扣动机关,发射出另一波死亡风暴,

    惨叫声不绝于耳,尽管刘武周军的骑射手们已经做出的闪避动作,但速度远远超过羽箭的强弩,从侧后方追上他们,将一层层射下坐骑,失去主人的战马惊慌失措,不肯继续逃走,在阵前徘徊哀鸣,很快,十几支被挡住去路的弩箭射进了马的身体,血如喷泉般冒出,带着热气,染红天边的霞光,

    天上天下,一片通红,骁骑都尉孙大安被射得像个刺猬一般,抱住马脖颈,挣扎着不肯倒下,这一刻,他又想起了陆建方昨夜说的那些话,恨当年不死于辽水之东,当年,他也是杀入敌阵中勇士的一个,跟在手持铁蒺藜骨朵的刘武周将军身后,呐喊咆哮,宁死不退,从那时起,他就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刘将军,跟着他,无怨无悔,尽管今天的刘将军已经不是昔日的刘将军,尽管汉家男儿的营帐,日日唱起胡人的歌谣,

    “大安,”弥留之际,他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走啊,给麦老将军报仇,”“走啊,走啊,”拼尽最后力气,孙大安扯开嗓子高呼,血从嘴巴里汩汩冒了出來,染红银色的铠甲,染红白色的坐骑,染红脚下黑漆漆的土地,

    黑漆漆的土地敞开怀抱接纳了他,包括身体和灵魂,第三波攻击序列的将士赶到,停顿在弩箭射程外,用绳索套住孙大安的身体,将其抢了回去,重新安放于马背上,缓缓退走,沒有继续攻击下去的必要了,云骑都尉卢宇文元亮冒着被军法惩处的危险,主动中止了战斗,他带领手下兄弟尽最大可能抢夺袍泽的遗体,然后吹响撤军号角,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哽咽如哭,整个攻击序列都停顿了下來,恰巧有一阵强风吹过,将马蹄溅起的烟尘吹偏,吹散,早就凭借听力发觉形势不对,及时终止了第四攻击序列所有动作的尉迟敬德站在马鞍上,目光透过尘埃,呆呆**,

    前后不到一刻钟时间,近三百名弟兄,死在了敌军的乱箭丛矢之下,而到现在为止,他连敌人的衣服角还沒碰到,这真是一支被收编的流寇么,他不敢再相信细作的话,只觉得眼前发黑,嘴巴发苦,咸渍渍的味道在牙齿根部回荡,怎么咽也咽不干净,

    陆某现在只恨,当年为什么沒死在辽水东岸,陆建方的话又响了起來,声声撞击他的耳鼓,这场仗再打下去值得么,大伙究竟为谁而死,死后究竟能落下个什么,从沒想过类似问題的他,今天第一次感觉茫然了,一瞬间,刘武周平素相待的恩义,宋金刚身首异处的仇恨,还有陆建方绝望中发出的质问,同时压了过來,像山一样压得他无法呼吸,偏偏此刻,山上那些占了便宜了敌军又哼起了民歌,“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 妻儿梦里尤相望……”

    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 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 妻儿梦里尤相望……